作者:七月犁
看那鹰吃得不矫情,楚陌轻嗤一声,这是快成精了。捏碎竹筒外封的蜡,打开拿了信。信上只几句话:漠辽结盟,已集三十万大军,不日将压境。善之啊,为师今年八十又八了,上不了战场了呜呜
翻过信纸,一幅痛哭流涕的老脸呈在反面。他不是不喜欢大景皇室吗?哭什么急什么?
楚陌将纸团进掌心,冷眼望着对面黑影啄鱼。三十万大军…这就是赵子鹤送给新帝的登基大礼?北伐军被拖住,赵子鹤就可以领南风军北上。他怎么安抚住南夏、西疆的?
弃了京里的嫡妻嫡子女…他日大事成后,后位空着。南夏、西疆可以送公主来和亲。公主和亲哪有借机直接瓜分大景好?不动…是惧北伐军。
很有可能南夏、西疆并不知赵子鹤通了漠辽,他们在等南风军和北伐军正面对上,两败俱伤,然后坐收渔人之利。
胃口倒是不小,赵子鹤未尝不知两国打算,应也给两国埋了隐患。海云阁有银钱,譬如用金银先一步买光两国民间的粮。亦或养大某些王子、大臣的野心,造内乱。
那漠辽呢?他们知道赵子鹤要造反吗?
赵子鹤呢?就那么确定北伐军能拦得住漠辽三十万大军。他这纯粹是在赌,赌输了,中原撕裂,各据一方。他有南风军,仍可得意逍遥。
海上还有倭寇。大景现可谓内忧外患皆致命。楚陌静立着,小风吹过撩起他的发带,凤目沉静深幽。待鹰吃完一整条鱼飞来收回竹筒离开之后,他缓步绕到对面,埋了鱼骨,踩着月光回去家里。
才翻过墙,就见吉俞提着一只大红灯笼站在屋后。半夜三更的,他能做点阳间事吗?
“二哥。”
“鹰呢?”吉俞看过鸡圈、牛棚了,什么也没少。
楚陌上前:“走了。”
“你养的?”吉俞将灯笼提高,这可是他下午才在小妹屋中寻着的,没想夜里就用上了。
“不是。”楚陌把灯笼往下压了压:“明年开恩科,二哥有想过试一回乡试吗?”
他还真有想过,且已经决定要下场。常闻乡试、会试皆是在赌命,怕虽怕,但不熬一回九日,总觉白读了一世书。不过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他想知道那鹰是谁养的。
“鹰跟你很熟?”
“一位老人养的。”楚陌转身往小巷道走:“二哥,家里有地窖就多备点粮。北边、南边要乱了。秋粮下来,也别卖,以防万一。”
什么?吉俞惊愣,只瞬息又急急追上:“你不是在说笑。”
楚陌轻摇了摇头:“不是,岳父、岳母先一步跟我上京。要是哪天北望山岭失守了,胡虏子踏过辽边,我就着人把他们送回楚田镇。你们也去楚田镇。”
心凉一大截,吉俞此刻脑子里就像有一群虫蝇在嗡,要打仗了?大景几代帝王施政严明,是眼见盛世将临,怎就要打仗了?他没经历过战乱,但却清楚娘是怎么被送去绣坊的。
娘还算好运,没被卖进那些要命的地儿。
“不是,北边有北伐军。”
“北伐军又不是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到了前院,楚陌将指竖在唇前,示意吉俞闭上嘴。快步往东耳房,他媳妇该是还没睡。
只要叫楚陌失望了,他轻手轻脚地进去里间。吉安呼吸平缓,睡得沉沉。站在炕边,楚陌眼神幽怨,片刻后仍等不来人醒,认命地脱了衣上床。手覆上她的小腹,心情有些不佳。
小后代,你才来就叫你娘开始不重视你爹,有点过喽。
听了楚陌的话,吉俞是回了东厢,就开始翻家底,一夜没睡。次日起身,眼底都泛青,哈切连天。看楚陌跟个没事人似的,心里嫉妒,到底年轻,能扛事。一把拉过他,走到角落。
“不管南北怎么的,我小妹你必须护好。她肚里揣着崽子,又貌美如花。真要战乱,老弱病残幼肯定是最先遭殃的。”
“我会的。”楚陌扒开他拽着的手,他那般费心助太子,就是不想乱:“安安要喝羊乳,你知道哪有吗?”小后代才一个月余就这般刁钻,他也是见识了。牛乳不想,想羊乳。
这他知道,吉俞推开人:“我拿碗去大伯家一趟。”他家才下了羊羔子,肯定有羊奶。忍不住又打了个哈切,这两天他得叫上几个小子,在后院再挖两个地窖。
“谢谢二哥。”
晓得要打仗,只吉俞没想到事来得这般快。六月二十七,一家子正用晚饭,一声长“律”声才落下,一位嘴上无毛的白脸男子疾步进到吉家院,金册一开:“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翰林院修撰楚陌,即刻回京。钦此!”
楚陌接了金册,看过册上红印后,拱手向密卫:“明日一早启程。”
“状元爷,”白脸密卫上前两步,杵到楚陌耳边小声道:“皇上让奴才给您带两句话,漠辽三十万大军已压境,张仲提出派监军,朝中文武一致推举您。他给您压两天。”
“真是辛苦皇上了。”两天?他就是现在骑汗血宝马急赴京城,也得后日才到。况且他也没汗血宝马。
正屋里,吉俞站在他爹身后,一眼不眨地盯着快贴一块的两人。新帝急召善之回京,难道是南北乱了?近日他一天三遍往码头跑,并没有听到什么有用的讯,倒是发现粮价涨了。
这可不是好事。
吉安蹙着眉,新帝无权,积威不重…还有战乱。召楚陌回去,她心里生了不安。
白脸密卫眼一夹,两滴泪珠滚落,清乾殿的主儿还另有吩咐。
“您懂就好,皇上也不容易。”这位不在京里,御前的日子都不好过,他想想眼泪流得就顺畅:“您是不知,没您在朝上镇着,张仲联合工部尚书严启几个都把蒙老尚书气得差点当朝撞柱。
还有雍王,您在,他一声不吭。您这一走,良王又去南徽监军了,他就像舌头才长出来一样,话可多了。九皇子,封了襄王,也上朝了。他娘现是太后了,合着贵太妃,一口反咬皇上不孝不悌。说什先帝病重,还派良王去监军,叫先帝、良王见不着最后一面…”
“你是密卫还是暗卫?”楚陌听出来了,他在替皇上告状。但他又非老和尚,跟他告状有什么用?
白脸密卫抹了把眼泪:“您再等等,奴才还有话没说完,”皇上交代的得声情并茂,不然打动不了这位。“还说皇上慕美,新科三鼎甲及传胪,全是容貌上佳者。尤其是您…与皇上太过亲近了。”
“这怪皇上。”楚陌轻眨眼,京里可真热闹。
“一个平时没事都不得上朝的礼部给事中,更是当朝直言皇上每次召您都遣退左右,一待一个时辰,很是不合规矩。说什外界已有不好流传,望皇上慎行…张仲现在精气神足着呢,他就想趁您不在京里,两三脚踩死您…”
“最多半个时辰,没待足过一个时辰。”楚陌看着白脸密卫又抹了把眼泪,是越发稀奇,皇帝密卫都是怎么培养的?心思动了起来,他见过永宁侯府的府兵,依脚步看,身手绝对不及眼前这位哭哭囔囔的白脸。
按例,像永宁侯府这样世袭罔替的超品爵,可养府兵一百。若是把一百府兵全练成“密卫”,那就是逢大乱…也是不惧的。
说着说着,白脸密卫声渐小,心里紧揪揪,状元爷怎直勾勾地盯着他?
第75章 听语
“说完了吗?”楚陌微微一笑:“你回去告诉皇上, 下臣连夜收拾包袱行李,马不停蹄地往回赶。”怎么练密卫,他可以问问老和尚。
笑什?他们在讲很紧要的事情, 必须严肃。白脸密卫后撤半步:“状元爷,皇上真的快撑不住了, 您思虑思虑在京里有谁能比皇上更懂您?”
“内子。”楚陌见密卫紧张,不由细观他的身姿。虽外裹着衣衫, 但紧绷之下隐藏的力道凸显。这是一个高手。
看什么看,白脸密卫自觉该说的话差不多都说了,拱手告辞:“奴才在京里候您。”要不是清楚曾经的太子爷现在的皇上, 与这位在清乾殿里都谋些什么, 就这直白的眼神, 都能叫他生误会。
内子, 您内子正在瞅着您呢。
“你是暗卫。”楚陌语气肯定。此人长相普通, 摆在宫里,也就是个不起眼的太监。但能跑这趟差的,送的还是盖了私印的金册, 其必得皇上信任。加之身手和敏锐的感知, 他更偏向于暗里人。
勾唇一笑,白脸未回,再拱手:“告辞。”后退两步立马转身疾走逃离。这是什么仙儿?不怪皇上想他, 眼神也太利了。关键…平眉拧成虫,哭丧着脸, 他到底是哪里暴露了身份?
白脸公公一出吉家院门,吉安就上前了:“我让辛语收拾东西。”
“不急,”楚陌拿着金册的手背到身后,目光仍停留在院门:“明日走不了, 就后日。”漠辽结盟,三十万大军虽压境,但北望山岭较险峻,易守难攻。他早就将皇上的意思透给了永宁侯府。永宁侯在皇上的密旨没抵达境边时,定是以守为主。
还是利索些吧。吉安给辛语使了个眼色,又吩咐候在院门边的周明:“赶紧着人给老太爷送信,东西若没收好,就带一些着紧用的。”
看了一眼少爷,周明回到:“是。”
“善之,”吉俞焦心,望着他欲言又止。楚陌回过身:“没事,吃饭吧。”刚白脸暗卫并没提及南徽,那京城应还被京机卫圈着。昌平皇帝驾崩,杨瑜西和萧家闺女的亲事要往后延…若情况好,现在该有一批粮草已经运进西北了。
雍王景染?昌平皇帝元后沈氏所出,舅舅乃户部尚书沈坦,娶妻南丰大氏族谢氏嫡长房嫡女谢紫妤。这谢紫妤的父亲谢宁海,前兵部侍郎,现任肃宁总督。
肃宁可不是一般的地儿,那里有铁矿。
昌平皇帝的继后吕氏,现在是吕太后了,联合贵太妃,即良王母妃反咬皇上,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这吕太后忍了太久了,昌平皇帝在未立太子之前,极宠其所出的九皇子。因极宠,九皇子到了年岁,也未得出宫建府,封王之事更是一压再压。
不过这也没耽误九皇子敛势。
吕氏不傻,忍着,忍到昌平皇帝成先帝。新帝登基,九皇子够岁数了必是要封王。封了王,再有其外祖兵部尚书吕俊峰为首的势力支持,上朝参政自然而然。
六部之中,兵部、户部都不稳,吏部尚书蒙老又掌权不久,刑部进奎文…谁也不沾,但瞧着也不像是个纯臣,这个更危险,剩下礼部、工部。礼部不谈,工部尚书乃严启,他正恨着新帝呢。
这么一捋,楚陌有点可怜新帝了。坐在桌边,吃着驴肉馅的烙饼子,余光留意着喝鱼汤的媳妇。他家小后代大概是猫儿投的胎,一连喝了十天鱼汤不带腻的,还越喝越上瘾。
昨日,媳妇念红烧鱼籽。整整一盘,全她一人吃了。怀胎快两个月了,鼻子是愈发灵敏,但没吐过一次,胃口极好。
给闺女夹了一张烙饼,吉孟氏在想还有什么没收拾。知道七月份要走,她早半月就在清理箱笼了。去京里闺女家,她和老头子得体面点,一些褪了色的衣物清出来留家里。拢一拢,要带的也就四只箱。
“京中府里有细绵吗?小孩儿衣物也得准备起来了。”
“有。”吉安知道她娘在想什么:“各色缎子都有,我们回乡前太子…现在是皇帝了,还赐下一些。您和爹就带几身夏秋衣物便可,旁的咱们到京里再裁。”
“我和你爹有不少好衣服呢,都七八成新。”家景好,也不能瞎造。吉孟氏觉他们又不出府应客,裁两身见客的行头就足够了。说起见客,闺女回门时,和女婿送的子母绿头面,她还一回没戴出去过。
只在里屋作过一回妖,大晚上梳了髻戴给老头子看了。
吉安笑道:“随您。”只要他们愿意跟她离开,什么都好商量。用完晚饭,碗才放下,吉俞就拉着楚陌出门溜达。也不知两人聊了什么,洪氏见当家的回来又开始翻家底,沉了心。
今儿她看着那面白无须的男子,是真切地认识到妹夫与他们不一样:“你能不能给我透点底,别叫我猜。”她猜只会往坏里猜。
把金银大锭放到一边,吉俞已经想好要将它们换成散银:“等善之他们离开了,咱们去趟你娘家。”抬眼看向婆娘,“粮价涨了,让爹和几个舅兄备点粮。”再请老丈人给寻摸几把剁骨刀,要开刃的。
“家里有粮。”洪氏瞧他不像是在耍玩,想到什心不由地一抖:“要…要打仗了?”陕东这一片没闹灾害,她小时听爹说过,世道一旦生乱象,首要就是屯粮。
吉俞没吭声,洪氏见此愣了几息,抬手向吉俞,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抚吉俞:“没事啊…我我告诉你,我小时候跟我爹学过杀猪。爹都恨我不是个男娃,不然肯定比我几个哥哥厉害。你…你见过我杀鸡的,那手法…”
她不是说她没杀过猪吗?吉俞手里抓着银角子,两眼盯着没声了的媳妇。
“怎么就要打仗了?”洪氏压着气,大景才安生多少年?二十年前北边跟辽匪子打,她大爷家被抓了两壮丁,都再没能回来。她有两儿子,还有十一个半大侄子…万一再抓壮丁,谁受得住?
吉俞下炕,一把搂住眼眶红了的媳妇:“不怕,还没打起来,咱们先做足准备。”抓壮丁肯定是抓不到他们家,毕竟上有楚陌和老三,不说爹,他和大哥也有功名。他怕的是,穷极生恶。
抬手大力抹了把眼,洪氏抽了下鼻子:“让爹给咱多备几把剁骨刀。”
“你杀过猪?”
“没,但我看爹杀猪眼都不眨一下。”
噗呲一声,吉俞笑开:“我还想你保护我呢,看来还是得我来保护你。”
东耳房里,楚陌给媳妇捏着脚,这是他最近读医书新学的。吉安细品着他面上的神色,平静且认真,他是真的在专注给她捏脚。
“皇帝为什么突然急召你回京?”
“京里最近很热闹,他召我回去凑热闹。”楚陌捏完左脚,放到腿上,再抓起媳妇的右脚寻找穴位:“这个力道可以吗?”
“正好。”这捏脚师傅不错,吉安后仰靠着椅背:“就没旁的紧急事儿?”他们离京两月余了,南徽的情况怎么样了?皇帝有找着接永宁侯班的武将了吗?这些她都想知道,但不会去问。
“西北要打仗。”楚陌抬眼笑看媳妇:“因为前有良王去南徽监军,张仲主张不可厚此薄彼,故西北那也要派监军,百官一致推举我。”
咕咚,吞咽了下,吉安轻吐气。之前赵子鹤提前向朝廷要军饷,她就有点想不通。为何提前要,真的是因军情?为要军饷,后来更是胆大包天屠戮三村…现在她明白了。
其剑尖指向的是北伐军。
“通敌叛国吗?”
“赵子鹤想的是胜者王败者寇。”楚陌笑之:“以为胜了,屠村、通敌等事便理所当然地沉没,无人再敢提。太天真了,民心所向,胜之所往,君之所在。他不得民心,只会是败寇。”
吉安给他竖大拇指:“说得好。”有些事,她不问。但能告知她的,他也不会隐瞒,“那你会去当监军吗?”
轻轻揉捏,楚陌眼睫颤动:“会吧。”
就知道是这样,吉安双手抓着椅把,沉凝片刻后说道:“我要求不高,活着回来就行。”虽然监军不是先头兵,但踏入辽边乱境,多的是变数。“不是全须全尾,你也要回来。我不需要你做圣人,来成全我下半辈子的美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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