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下无病
“周三公子说笑了。”她平静道:“我是什么身份,如何能跟你比?”
说完不等他回话, 转身便走。
周念南被她堵得一噎, 类似的话他往常说过不少, 但从她口中复述,怎就让人觉得不舒服呢?
他将那股子莫名其妙的闷燥撇到一边,不着痕迹的往巷子瞟了瞟,提步追上谢渺,“喂,谢渺,既然遇上了,我就发发善心,护卫你的安全……”
不多时便到了京街口,崔府马车并排停驻,几抹熟悉的身影正往马车聚拢。
周念南没瞧见崔慕礼,便不打算上前寒暄,正想转回自家马车,眼神又在一丛丛的人影里溜过,滑到谢渺空荡荡的双手上。
他不客气地问:“你今年怎么混得这么差,连盏花灯都没捞上?”
往年的花灯,都是她沾崔府小姐们的光,从崔慕礼那里求来的。今年嘛……不求,自然什么都没有。
谢渺不打算跟他细说,轻哼道:“大齐哪条律例规定,上元节必须要人手一盏花灯才行?”
周念南问:“别人都有,独你没有,你不觉得丢脸?”
她满不在乎地道:“小孩子的脸皮才一戳就破。”像她这种活了两世的大人,如何能为这点小事而感到丢脸?
周念南越听越稀奇,见她小脸玉莹莹地仰着,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我来瞧瞧,你脸皮到底有多厚。”
两指在她左脸颊轻轻掐了把,指尖顿时触及凝脂,冰凉细腻,滑嫩的像是一块豆腐。
谢渺没料到他有如此动作,愣了半瞬后才回过神,想也不想就狠狠拍落他的手掌。
周念南敏捷地缩回手,识相地退后几步,偏嘴里还不怕死地挑衅,“嗯……确实比旁人的脸皮要厚上不少。”
少女的肌肤本就细嫩,饶是他控制力道,白净的脸颊仍被掐出一抹红痕。谢渺不自知,反复用袖子擦拭,冷着脸瞪他,“周三公子,你念得四书五经都喂狗肚子里去了吗?!”
男女授受不亲,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啊?!
周念南装作没看见她的愤怒,慢悠悠地道:“我们周家是武将世家,书念得少,不拘小节。”
谢渺被他的无耻气倒,懒得跟他再多话,扭过头便要走,袖子却被人一扯,接着手里被塞进一柄琉璃珠子灯。
“喏,灯送你了。”
谢渺反手便要塞回去,但周念南跃身掠出好几丈远,眨眼已不见踪影。
珠子灯沉甸甸地坠在手心,谢渺想赌气扔掉,又有些迟疑。
无他,这盏灯太漂亮了。
正苦恼灯的去留,拂绿和揽霞忽然恭敬喊了一声,“二公子。”
崔慕礼自暗处徐徐而出,月牙白的衣裳被灯辉染上煦色。他右手执羊皮纸灯,笑容浅显,暖意却未达眼底,“表妹逛得可尽兴?”
“嗯,还行。”谢渺敷衍了事,“时候不早,该回去了。”
“的确。”崔慕礼朝她走近,每动一步,羊皮纸灯的同心结流苏便跟着晃一下。待走到谢渺身边,他递出手,“拿着。”
谢渺:???
崔慕礼道:“其他人都有。”
谢渺连忙拒绝:“我就不用了。”
崔慕礼的目光停在她被掐红的左颊,“所以,收了念南的灯,便不要我的了?”
语调平静如斯,偏又暗藏指控,隐隐散发危险气息。
谢渺熟悉他的脾性,知晓他此刻定是心有不悦,按理说她应该识相,顺着他的毛摸便是,但她偏偏生出反骨,想跟他对着干。
于是认真地点头,“凡事有先来后到,灯,一盏足矣。”
是吗。
他淡淡扫过那盏华丽的琉璃灯,未几,抛却平日里的守礼,以不容拒绝的姿态,将羊皮灯塞进她的手心。
“我要送,你便必须得收。”
*
谢渺做了个梦。
梦里她坐在一张圆桌前,周念南哼哧哼哧地搬来一头烤乳猪,得意洋洋地道:“谢渺,你家里那么穷,肯定没有吃饱过。来来来,我大发慈悲,请你吃一顿烤乳猪,保准你吃得满嘴流油,唇齿留香。”
谢渺不想吃,拧着身子要跑,被他恶狠狠地按着肩膀坐下。
“快吃!吃完了才能走!”
谢渺抵抗不过,含泪吃下两大碗猪肉,正腻得慌时,崔慕礼又领人扛来一头烤全羊。
“谢表妹,你吃了念南的烤乳猪,便不能厚此薄彼,也要吃我的烤全羊。”
谢渺哭着摇头,崔慕礼视若无睹,撕下一只羊腿,亲自送到她嘴边,彬彬有礼又强势地道:“我要你吃,你便必须得吃。”
……
谢渺猛地从床上坐起身,两手捂着耳朵摇头,嘴里不断嗫嚅着:“我不吃,我吃不下了,我不要吃!”
外间的拂绿听到声音,急忙进来,“小姐,您梦魇了吗?”
可不是吗。
谢渺摸了摸满头大汗,有气无力地道:“我要沐浴。”
一抬眼却看到摆在柜子上的两盏灯,立马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嚷嚷,“将那两盏灯都扔了!扔得越远越好!”
拂绿有些迟疑,“小姐,真要扔?”那可是周三公子和二公子送得,精巧别致,该要不少银子呢。
“扔!”谢渺磨了磨后槽牙,恨恨道:“再也不要让我瞧见它们。”
拂绿道她一时犯别扭,没有扔掉灯,只偷偷将它们藏进箱笼。
梳洗完毕后,谢渺到书房念经,还未念到半本,拂绿来报,说是崔夕宁来拜访。
昨日回来,谢渺已经叮嘱过揽霞与拂绿,谁都不许透漏此事相关风声。两名丫鬟虽牢记小姐忠告,此时见崔夕宁上门,眼里总归多了几分好奇打量。
谢渺屏退丫鬟,与崔夕宁在书房说话。
崔夕宁坐在窗边,手捧茶盏,眼神闪烁,欲言又止,“谢渺,你昨日……昨日玩得可开心?”
“还行。”谢渺反问:“你呢?”
崔夕宁挤出笑容,“还好。”
往常两人闲聊,还能得些趣味,今日因她心神不宁,两人干巴巴说了几句话,僵硬又客套。
谢渺突发奇想地问:“我给你念段经文可好?”
崔夕宁点头。
谢渺给她念了一段《心经》,“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①
谢渺双手合十,面容虔诚,声音轻而舒缓,如山涧一泓潺潺溪水,叫人心绪逐渐清明。
一轮念闭,谢渺抬眸,望向不再浮躁的崔夕宁。都到这份上了,再遮遮掩掩,反而显得忸怩。
她打开天窗说亮话,“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崔夕宁身子倏然一颤:谢渺看到了,果然看到了……她目光忧惧,双唇开开合合,半个字都挤不出来。
谢渺放下经书,竟还有心情执起一枚果脯,放进嘴里细细品尝。舌尖滋味,先酸后甜,倒与她们这些少女的人生截然不同。
她喝了口茶,轻飘飘地道:“你既然找我,必然要说出点东西,才好叫我帮你隐瞒,不是吗?”
崔夕宁强迫自己对上她的眼,试图从中解读出情绪。鄙夷、嘲弄、指责、奚落……没有,通通没有。她乌亮的双眸异常平静,像未曾与风相遇的湖面,除去夺人的光彩,再无一丝波澜。
她没有看不起自己。
察觉到这个意外的事实,崔夕宁的心便轻盈了几分,斟酌着,缓慢地道:“他是个极好极好的人。”
谢渺凉凉地道:“何谓好?是相貌好,人品好,学问好,还是家世好,德行好?”
“红颜不过枯骨,朱阁终成荒场,我中意他,仅仅是因他有一颗赤子之心,”想到意中人,崔夕宁眼神转柔,不自觉地弯起唇角,“他待我极好极好。”
连续两个极好极好,唇齿相依,流露缱绻情意。
谢渺却言辞尖锐,不客气地道:“最善变的不过人性,他今日对你好,不代表往后也会对你好,更不代表只对你一个人好。”
她自认已够刻薄,崔夕宁却不怒反笑,目光盈盈地道:“他不会。”
如此笃定呐……
谢渺便叹:看起来,想挑拨他们已无可能。佛祖怎不早点送她回来?若送到他们未开始之前,说不定自己横插破坏,能叫他们躲开彼此,各自安稳一生。
念头一闪而过,马上又呸呸呸了几声:小儿妄语,佛祖宽宏大量,莫要与我计较。
她正色问道:“你与他是怎么认识的?将来又有何打算?”
来之前,崔夕宁已想好迂回隐瞒之策,眼下却不知为何,倒豆子似的将实情托盘而出。
“前年秋日游山,我不小心被毒蛇咬伤脚踝,眼看要毒发身亡,多亏他恰好经过,教丫鬟们替我排毒,又采来草药敷上,这才熬到去医馆救治,捡回一条小命……”
“过了段时日,我去渡口送人,竟见到他在那里搬运货物……你不知,他是个读书人,有一双笔直修长的手,生来便该执笔挥墨。他明明搬不动那些麻袋,却满头大汗,咬牙坚持。我叫丫鬟偷偷送他银两,意在报恩,他却拒不肯收。”
“后来,后来……我心情烦闷,偷溜出府,本只想在河岸散心,这个傻子竟然也在,他以为我要投湖,与我苦口婆心说了一通,最后我没事,他却不小心掉进湖里,生了一场大病,也是因此,他在去年春闱憾而落榜。”
忆起旧事,崔夕宁满目愧疚,却也难掩其中的感动与柔情,“谢渺,你说这样的人傻不傻?”
傻,不仅一个傻,一对都傻。
谢渺道:“我听明白了,你与他两情相悦,心心相印。”
“是。”崔夕宁幽幽叹了口气,眼中尽是怅惘,“我并不是没有想过了断。”
谢渺装作好奇,“他是个穷秀才?”
“家中无良田,缸中无米面,虽有满身抱负,无法弃家不顾。”崔夕宁叹道:“他家中还有年迈祖母与年幼小妹,为供他读书,连饭都吃不饱。”
嗯,怎么听起来有些耳熟?
不等谢渺细想,崔夕宁继续道:“我父亲虽无官职,却把持崔府事务。他对我们兄弟姐妹几个的期望,不可谓不高。”
崔夕宁的长姐崔夕瑶,被嫁于范阳卢氏,乃当地名门望族,根基极为深厚。崔夕瑶的丈夫是卢氏下一任族长,是崔士达为长女精挑细选出来的丈夫。
高嫁女,低娶媳,崔士达深谙其理。他虽不如二弟有本事,但他膝下共有俩女,妥帖安排亲事,必能重振大房。
“依父亲习性,必不会容忍我与慎郎的关系,我狠下心与他断绝情义,他无半分挽留,只祝我万事顺遂,背着我却日日咯血……他若挽留,我兴许还能硬起心肠。他如此为我着想,我无法辜负他的一片情意。”说到此,崔夕宁已泪盈于睫,忍着哽咽,连声问道:“谢渺,你可懂我心意,你可怜他的情意。”
若不知后事,谢渺定要阴谋揣测一番,但她见过未来,知晓那名“慎郎”对崔夕宁情深意笃,便再说不出风凉话。
这世上有真情,崔夕宁幸而得到,又遗憾失去。
谢渺内心触动,走到她身边,安慰似地拍拍她肩膀,嘴里却不留情地剖析事实,“你及笄已满两年,大伯父定会抓紧为你择婿,说不定暗中已在相看,你打算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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