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铜穗
默声又站了片刻,然后她快步下了阶梯,朝着院门外走去了。
四喜出声想唤住她,也明显没来得及。
屋里,罗嫣如把手里的瓜举到了皇帝面前。
家境优渥,父辈博学多识,家里往来的都是名士鸿儒,自幼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气质神韵自然是超尘脱俗的。不然满京城的权贵也不会不约而同地看好她入宫为后。即便是在这样情境下,是以自荐前来当女使的身份出现,她的举动也并不显得多谄媚。
皇帝把目光从她手里的帕子上移开:“朕记得你哥哥上届进士名次还不错。”
罗嫣如微顿,颌首道:“皇上好记心,家兄名列第十九名。”
皇帝伸手端了还剩一半的茶在手:“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年纪轻轻已凭科举进了六部观政,可见罗家栽培子弟还是有一套。何以对待家里的小姐却这般随意?十几年的悉心栽培,只为了有朝一日能侍候男人?”
罗嫣如脸上肉眼可见地浮出了红色。她抿唇望着地下:“身为罗家女,自小就蒙受家中照拂,成就到如今或有几分价值,全赖家族所赐,便是为了家族牺牲,那也是应该的。何况,能够御前侍奉,这是臣女的荣耀。”
皇帝嘴角有了微哂:“你当真这么觉得?”
罗嫣如赧色更深,紧闭起了双唇。
皇帝垂眼,把杯盖揭开,说道:“如果是,那你们罗家的家风就堪忧了。男女除了性别不同,在世间发挥的作用不同,本质应该没有什么差别才是。你家里多方栽培你,令你才名在外,却以你为扶持家族的器物,一则说明罗家寡情,二则说明你纵然书读得多,却依旧愚昧。
“念在你祖父为先帝操劳多年,朕倒希望近日你这些表现只是出于你自己犯糊涂。你年纪小,脑子还没有长明白,觉得从朕这里能找到什么希望,所以才做了些傻事。你今日惊扰圣安的事,朕就不追究了。出去吧。”
皇帝说到末尾,本就显凉薄的凤眼里更加浮现出了寒凉的光。
罗嫣如脸红到了脖子根,如她这样的出身,长到这么大是不会有机会听到这样犀利的话的。但这已经不只是犀利了,而且等于把她的路给堵死。
她绞着双手,随后提着裙摆跪下来:“臣女蒲柳之姿,今日却不自量力地前来污皇上圣眼,实属有罪,但臣女乃是发自内仰慕皇上,不过也是因为男未婚女未嫁,想着便是行止主动些,也不曾碍着旁人什么,臣女当真只是表达一下孺慕之思,并非存着其余邪念!倘若皇上心有所属,臣女绝不会再存有一丝非份之想!”
她的语气是急促的,目光是炽烈的,比起余青萍那会儿的卑微,她的态度更坦然而有底气。
皇帝脸色一分分地凝结:“那还真让你说中了,朕心里确实有了人。”
罗嫣如微怔。
皇帝把盘子里一颗花生放在指间捻来又捻去:“虽然朕不必理会你,但是你提到她,朕心情却依然很愉悦,所以不妨回答一下你。”
罗嫣如好片刻未能说话。抬起的双眼里,那股炽烈已经没有了。
“你应该跟阿愚好好学学。”皇帝道,“朕所见过的闺秀至今还没有谁脑子有她那么明白。她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谁的附属,她的退让也好,贪生怕死也好,委屈求全也好,全都是为了维护她自己的世界。她不会武功,连笔字都写得横七竖八,也没什么经世治国的雄才大略,但朕跟她在一起,又觉得势均力敌。因为,她从来只把朕当成一个普通人。她在朕面前,没有那种天然的唯唯喏喏。
“自古君王都是孤家寡人,有个能让你自己,又能交心的人,当然也就值得珍惜了。”
说完他又看过来,目光落在她手里一方绣着竹纹的绢子上:“像谁值得真心对待,谁又在说谎,利用朕,朕还是辩别得出来的。”
罗嫣如脸色一白……
“你这方帕子已经不新了,上面绣的不是女子用的图案。你离京的时候还小,朕与你交集也不多,而且也从来不曾过份喜欢竹子。所以这绣着竹子的帕子,肯定不是指的朕,而是别的男子。你并没有仰慕朕,朕要是猜得没错,你近来各种奇怪动作,应是受你家里逼迫吧?”
罗嫣如腰背僵直,脸色也更白了。
皇帝拿扇子勾起她垂下来的帕子,目光寒凉地望着上方的图案:“心里有了人,还拿着帕子来朕面前扮‘孺慕之思’,你这是压根没看上朕,等着朕找到你的破绽,还是摆明了把朕当傻子,没把朕放在眼里?”
罗嫣如颤抖了一下,胸口也起伏起来了。
“臣女,臣女……”
“滚!”
声量并不显得多高的一声厉喝,把一切狡辩都止住了!
罗嫣如喘气如拉风箱,抖瑟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退了。
第239章 别热着了
四喜在门下守着,既不能走,也不能进去,好容易等到罗嫣如出来,对着脚步凌乱的她的背影看了一阵,他即刻走进门:“皇上,方才素姑娘她来过了!”
皇帝咽了口茶,深沉气道:“人呢?”
“……好像往园子那边去了。”
皇帝望着外头,有好半会儿没说话。
许久后他才开口:“这宴什么时候散?”
“还请了戏班子来呢……估摸也得晚饭后。”
四喜只觉这厅里凉嗖嗖地,回话也不由得拿捏起分寸来了。
皇帝又默了有片刻,然后垂眼,把手里骨扇伸过去道:“把这个送过去给她。告诉她,太阳大,别热着了。再去传旨韩骏,启驾回宫。”
“……是!”
四喜接了扇子,火速地出了门。
……
狗皇帝还单身,这么多年身边也没听说有多少绯闻,只有个余青萍,最后还确定他们之间没腿,眼下朝上朝下全催他大婚,眼下碰上罗家小姐这样才貌双全又温柔可亲的千金小姐对他有意思,多么正常!
再说这是在罗家,罗嫣如作为东道主,前往招待招待也不是没道理,他们俩在厅内聊个天,再合情理不过了!
赵素出来的路上一门心思地这么想着,但是心里还是有块阴云,压在顶上挥也挥不散。
她也想说服自己,狗皇帝跟别的女人私下独处是正常的,可是脑子里浮出来的却全是他跟自己在一起时的画面。
她被陆太后关在长乐宫时他跑过来送吃的给她,为了放她出去,向陆太后妥协,任用了方青雪进礼部。
他亲手逮到她跟伍修平打架,他劝说不行便把何纵恶心了回去。
她跟裴湛放纸鸢,他追到河堤来,虽然装了个逼就走,但也把裴湛给带走了。
她跟何婉瑜起争执,故意蹭伤手肘骗他,他虽然罚了她,但他亲手帮她上了药,还去慈宁宫替她出了头。
他还跑去沧州,住在她隔壁,跟她月下散步吹河风,为了哄她,包了小船,自己当小倌给她吹曲子……
她送大家都送的鸡血石给他当生日礼物他不高兴,她做了个不值钱的纸鸢,他开心得藏也藏不住。
她在宫宴上被余青萍挤兑,他二话不说纡尊降贵给她当乐师。
她偷窥他和余青萍说话他也没把她怎么。
她为了裴湛被调的事去找他,他激动到口不择言要给她赐婚。
刚才她劝他走的时候,他还说:你就那么想说清?
……这些明明都充满了暖昧意味,绝不是一个正常皇帝该对侍卫做的,也不是一个正常男人会对一个女人的态度,她不回应不代表她不知道!
他明明就是各种在暗示她,但他却还是给了罗嫣如机会,上回宫宴上,罗家姐妹那么主动想表现自己,也明摆着就是想引起他的注意,他却还是不当一回事!
……果然狗皇帝就是狗皇帝!
封建地主就是封建地主!
再英明再肯接纳新事物,他骨子里也是一个不把专一两个字当回事的专权的家伙!
他来者不拒,他骨子里的劣根性根本不可能剔除!
而她又在期待什么呢?
在心里骂得太用力,赵素眼眶都有些刺疼了。
她在假山石上坐下来,狠狠扯了把身旁的草。
“姑娘!”
云想衣和花想容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您去哪儿了?让我们好找!”
“我没事。”赵素拂了下头发,“又丢不了,你们满头大汗的做什么。”
“哟,这不是素姐儿吗?怎么拉着个脸坐在这儿?刚才不是还风头挺劲的么?”
路那头传来尖酸的声音,赵素抬头,只见先前她离开皇帝时还留在院子里的两个闺秀正朝她走过来,一看还正是宋恬儿和程惜云,俩人脸上带着笑,但声音听着却格外刺耳了。
“难道是罗姑娘去前面侍候皇上了,你就被打发走了?”
估摸了一下时间,也猜得到这些人亲眼看到了罗嫣如进皇帝的屋。这下子,只怕整个罗府的客人都知道这件事了吧。
赵素很想像平时一样驳斥她们几句,但此时此刻她心里乱成了烂泥,她们虽然说得刻薄,事实上却也差不多是这样——皇帝先前还在人前阿愚阿愚地喊着她呢,这一转眼,就跟罗嫣如一块儿呆屋里了!
君子慎独他不懂吗?
避嫌他不懂吗?
男人不能随便给心机女人机会他不懂吗?
赵素默不作声,怔怔地望着地下。
宋恬儿冷笑:“皇上是谁?那是注定要三宫六院的,便是对你看重点,那也不过是一时新鲜,罗姑娘这样的千金,那才做得到母仪天下,别做那白日梦了!”
云想衣和花想容都气得黑了脸,但身份差距在那儿,这种场合她们说了话反而招黑。
赵素定坐片刻,终于站起来:“那改日罗姑娘接了立后圣旨,别忘了及时告诉我,我来给她道个贺!不过她要是没母仪天下成功,你们这般在外编排她,回头她和罗家下得来台?
“什么仇什么怨?人家好心请你来逛园子,这么跟人家过不去,要把人家闺誉也给损了?”
宋程俩人顿住,而后瞬间变了脸色。
“素姑娘!”
还没等她们俩说出点什么来,不远处又传来一声呼唤。
赵素抬头,只见四喜拿着扇子立在三步外,目光颇不客气地在宋恬儿脸上扫了两轮,而后走到赵素面前,那神态和语气就像是翻书一样,一下子就亲近和霭起来了:“姑娘走得可真快,小的话没说完您就不见人影了。
“——呶,这是皇上命小的给姑娘送来的扇子,时下天热,皇上特嘱小的叮嘱姑娘,别热着了。这扇子就给姑娘拿着。”
说罢他便双手把骨扇奉上。
宋恬儿瞬时色变,攥紧双手与程惜云互视了一眼。
赵素也怔住未动,狗皇帝温香软玉在侧,还惦记给她送扇子?
她没接。“这是公公的主意吧?”
四喜正色:“小的岂敢假传圣旨?
“罗姑娘擅自进屋,皇上看在罗老太师于国有功的份上,才没计较她惊扰圣驾之罪呢!皇上把她打发走后就传小的给姑娘送扇子来了。
“皇上这会儿已经启驾回宫了,说姑娘爱玩就多玩玩儿罢,只是记得避暑,这要是太阳底下着了暑气,小的可得提头去见皇上了!”
第240章 夜色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