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红姜花
这普天之下,大家还都是想当君子的。
赵维桢这番话,反倒是说韩非不是个君子。
这不仅没让韩非生气,他反而是失笑出声,面上的抑郁也挥散几分。
“君上所言即、即是。”韩非认真道:“非不愿做仁厚之人。”
“公子不相信人与人之间有真心实意,”赵维桢继续说,“也不相信人性本善,甚至觉得这普天之下皆为愚民,需要轻罪受重刑作为教化规训。”
前人为法家做理论与实践基础,而韩非则是将所有法家理论整理概括,不仅是集大成,更是推向了一个极端。
但这样的极端,偏偏是符合时代发展的。
“中原都说秦国为虎狼之国,可只有虎狼之国才能明白你的想法,才能实现你的国策。”赵维桢又道:“孟隗看来,眼下公子非的问题,决计不是公子为韩国公室,不可为秦效力。”
她的话语一停,无比郑重道:“而是只有秦国能实现公子愿景。”
赵维桢说了这么多,总结下来就是:你要是名赤诚君子,爱国之士,我也不和你费嘴皮子。但你不是,非但不是,还挺寡情。既然你不在乎母国恩情,又为何不来秦国?毕竟只有秦人才真正懂你。
可是赵维桢滔滔不绝的话语,换来的却是韩非了然的神情。
他不动摇,也不愤怒,青年公子一张仍残留少年意气的脸上写满平静。要仔细去看,才能看出韩非脸上还有些许黯然。
“我明白。”韩非说。
赵维桢猛然蹙眉:“既然公子明白,为何还要为韩抗秦?这是一条不归路啊!”
韩非第二次失笑出声。
直到此时,他才再次拿起长案前的酒器。韩非仪态拿捏得极好,一举一动写满了公室涵养,颇有风度。
“君上肺腑之言,非感激在、在心。”韩非笑着说:“然君上有意、意忽略了一点。”
“什么?”
韩非尽量放慢语速,无比凝重道:“秦国有没有我,都可以。秦王需要的,是非之论、论著,而非本人。”
赵维桢:“你为著书者,需要的当然是你。”
韩非的脸上带出几分讥诮之色。
“君上明白的。”韩非坚持道:“君、君上扪心自问,秦,秦国当真容得下我么?”
第112章 一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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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秦国当真容得下我么?”
韩非一言,让赵维桢不禁挑了挑眉梢。
青年公子不善言辞,但这不意味着他惧怕表达。赵维桢不说话,就是要他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因而韩非动了动嘴唇,迅速整理好自己准备说的话语。
“历来的秦王,需要的,是一把刀。”韩非放缓语速,一字一句地慢慢说:“国君、君需要的是执行人,而非统、统筹者。昔年孝公有商君,且只有商君,但今日不同。秦王有君上,有吕相,有通古,有诸多将领。有无公子非,于秦、于君并无影响。”
这就是要同赵维桢分析秦廷局势的意思。
赵维桢饶有兴致地侧了侧头。
说实话,赵维桢不是很明白为何他坚持不事秦。
对韩非而言,他不是李牧,不是屈子,不屑于忠君爱国那套。韩非是个彻头彻尾的功利主义者,他只在乎自己的主张能否实践。
与秦而言,他为韩国公子,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在先秦时代,身为公室后代而去其他国家做事的人太多了。单论秦国,商鞅姬姓公孙氏,他不仅是卫国公室,甚至与周王室也是实打实的亲戚;后亦有昌平君,即为赵维桢送回楚国的公子启,也是一度在秦国坐到了相国之位。
更遑论公室之后,尚且本身为士人。诸如张仪、李斯这类寒门士子,在各国都没有任何靠山与仰仗,仍然能投到贵族门下做食客,以个人才能最终获得国君赏识与支持。
所以赵维桢思来想去,只能说韩非放弃事秦的原因不在于客观条件。
而在于他自己分析之后,觉得没路可走。
“公子是觉得,”赵维桢回应道,“秦王不需要你。”
“通古比我更、更擅长为臣。”
韩非说着,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里有无奈,也有几分骄傲:“非写君、君臣之道,可若要我去、去做违背意愿的事,非不情愿的。”
但李斯无所谓。
秦王要一名酷吏,李斯可以去做。同样的,若秦王政要李斯灵活变通,去做不符合法家定义的事情,赵维桢觉得,李斯大概也能给出相应方案。
如韩非所言,他写君臣如商贾,臣献计、君赠地位作为回报,完全是做买卖。可韩非个人更在乎的是施展自己的抱负——不然他干什么不对韩王百依百顺,还觉得怀才不遇呢?
李斯不一样,打见到他的第一面,赵维桢就知道他的目的在于做“臣”。
观点是他的观点,可李斯比他贯彻的更为彻底。
“因而我初到咸阳,通古对我说,吕相欲保我。”韩非又道:“非感激之余,也心存不屑。”
“因为吕不韦在乎的不是你。”赵维桢接道。
“吕相存、存我,是为与秦王争势。相国……”
说到最后,韩非摇了摇头:“相国乃秦王最大的阻碍。”
韩非这么想,赵维桢一点也不意外。
毕竟他是彻头彻尾的中()央()集()权支持者,吕不韦注定是专()制道路上的最大阻碍。
可赵维桢倒不觉得。
吕不韦确实还想在秦国搞君臣分权的那一套。他的观点有一部分与儒家相同:国君太过强势,就会轻臣轻民,所有的权力集中在一人身上对一国没有任何的好处。
当然了,自己的便宜老公自己最了解,赵维桢知道他会秉承这种观点,有六成在于自己贪权。也就不到四成是因为吕不韦商人出身,他本身为平民而非贵族阶级,自然会在乎平民的生存空间。
但就为这四成,赵维桢也是认定吕不韦还有抢救的余地。
“再说君上。”
韩非的话依然没说完。他看向赵维桢:“我在咸阳,听游策士子说君、君上开明,欲与秦律之下存、存百家。”
“公子以为不妥。”赵维桢接话。
“非不明白。”韩非说:“百家学说,各自冲突,百年之来争、争论不休。君、上该如何做,才能使百家融汇,而非拖累秦国?”
赵维桢轻轻勾起嘴角。
她也明白韩非的意思——就是拐弯抹角指责她走温和派不现实,二人理念不同,秦国有赵维桢就没他。
也是辛苦他嘴皮子不利索,还要认真地把所有观点都阐述清楚。
这么一说,赵维桢多少明白了韩非的意思。
“公子所言极是。”
赵维桢承认道:“这世道从不存在所谓温和过渡,要想掀翻旧秩序,必须行快刀斩乱麻之事。”
他说可惜自己是韩国人,不单单指他为韩国贵族。
这只是其中一部分原因,更多的是在于韩非完全错过了秦国需要他的时机。
韩非就是看得太清楚了。太明白局势,所以深谙这天下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历来变法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改革者需要上层建筑——在当下,也就是国君完全的信任、保护与支持。
可如韩非所言,秦王不是非他不可,秦国还有吕不韦和赵维桢,综合各方面元素,他不会是第二个商鞅。
有执行者就够了,这点李斯比他更适合。
所以秦王有他的论著思想就够了,并不需要韩非本人。
这一点韩非还挺尴尬的。
他是韩国公室,但韩国做不到改贵族制度为封建制度,因而韩王不敢用他。而来到秦国,经历了秦昭襄王之后,秦国也不是那个上下只靠一臣的弱国了。
早些年韩非大可以成为第二个管仲、第二个李悝乃至第二个商鞅,但现在秦国不缺这么一个韩非,他来得迟,势必会卷入政治斗争,成为牺牲品。
“非明白。”韩非无所谓道:“入秦、秦的那一刻,非就注定是一个死人。”
不助秦,早晚会死。
就算助秦,大概率也是会死。
即使退一万步讲,就算秦王政做到了信任他,任用他,保护他,那又如何?
赵维桢比谁都明白,卸磨杀驴是秦国的老传统了!今日用韩非变法,明日成事,就可杀了他以缓和阶级矛盾。
“韩王虽不用非,但、但尊重非。”韩非说:“既有恩于我,我愿为之行事。”
横竖都是死,韩非选择死后在母国那里留个好名声。
也是人之常情。
不过……
话说到这个地步了,证明韩非是抱着必死之心来秦国的。
赵维桢顺着他的思路想了想,斟酌一番,试探道:“孟隗大胆推测,公子是觉得自己没有存活的理由。”
“君上觉得有?”韩非反问。
“有。”
赵维桢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
那可太有了!
别说,赵维桢还真能理解吕不韦想要以韩非制衡李斯的想法。
抛开别的不说,就光把韩非立在这儿,他只要活着,李斯恐怕就要心存忌惮。那他不得更努力为秦效力么?
毕竟这位也不是个善茬,他可是胆大包天到做出矫诏行径的人。
再者赵维桢认为统一六国之后,秦廷上需要一些旧国贵族。
留韩非最好,留不下,也可以是其他人,总之要告诉天下——秦国并非要赶尽杀绝,你是平民也好,你是公室之后也好,想要继续掌握权力?可以,给我自发改造阶()级()属()性去。
愿意从贵族奴隶主变为地主阶级,那留下你为秦效力也无妨。
这招还是跟后世学的,要接纳自愿接受先进思想的旧阶级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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