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红姜花
他已经坐在王位上半个世纪了,放眼各国,没有一个国君比嬴稷更懂得如何做一个王。
纵然秦王不着冕旒,不着朝服,他亦不如头两次见面般坐在遥不可及的王位上,甚至因为年迈和病重,身形形销骨立。可当他摆出这般姿态,仍然让赵维桢感受到了压迫感。
拿个不恰当的比喻来说,就是高中时作弊被校长亲自抓的那种感觉,再乘以十。
但赵维桢不怕,她也不能怕。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依旧是保持着笑意。
“孝公颁布《求贤令》时,可没指定是哪一家。”赵维桢笑着回应:“据说商君见孝公时,可是见了三次,二人才投缘。第一次商君讲史,第二次商君讲仁,第三次才拿出《法经》来,得以重用。”
战国末期的策士,基本都是如此。能得国君重用、能为投靠的国家做实事,就用哪家的方案。
赵维桢觉得倒是挺现实的。
“秦国向来注重实用,臣也这么觉得:有用就行,管他是哪家的?”她说。
“那孟隗觉得,既要修补,这次又该用哪家、如何修补?”秦王问。
“当然是——”
后面的话,赵维桢一个急刹车,没说出口。
要说办法,当然有了!
改征兵制为募兵制,改世官制为察举制,削藩加强中央集权等等等等。
一系列方案,赵维桢都能拿得出来——想不出新法子,她照搬后世智慧还不行么。无法太过超前,两汉的生产力总是与当下最为接近的。
“当然是?”秦王问。
赵维桢选择闭口不言。
话都到嘴边了,又噎了回去,放眼天下,也没个臣子敢在秦王面前这般做。
秦王稷不仅不生气,反而被逗乐了:“孟隗有策,却要藏着掖着,可是觉得秦国不配?”
“王上,臣不是不说。”赵维桢回答:“是不能用。”
其实是赵维桢不敢。
眼下中原还没统一呢,这其中的每个方案,都动摇了秦国强大的根本。
除非她疯了,不然谁会全部叨叨出来啊!
赵维桢在心底疯狂腹诽:再怎么敢讲敢说希望小嬴政照盘全收并且改善发扬,那也得有命在吧。
秦王:“哦?不能用之策,怎能称之为有策?”
赵维桢:“当下不能用,不代表未来不能用。”
虽然到了战国末年,各国改革,基本上都逐渐抛弃了奴隶制。
但在小嬴政确立封建专()制制度之前,这些就是没用。所以赵维桢觉得,自己也不算说了假话。
“而且,臣也不知道怎么用。”赵维桢又说。
这也是实话。
未来的秦始皇,该做的都做了,却因走得太快,反而导致了秦国的灭亡。可又该如何正确地走慢一些?
后世汉景帝削藩,引起割据势力反抗,来了个“清君侧”。那放秦国,谁又能当秦国的晁错?
历来变革,都面临着风险。
赵维桢也不知道如何规避这些风险。
她言语真诚,秦王也能看得出来赵维桢并非刻意藏着,她说的都是实话。
只是身为国君,听到臣子这么说,还是有些遗憾。
“寡人还以为,孟隗能如商君一般,拿出一套完整的法子来呢。”秦王摇了摇头。
这次赵维桢是真的流下冷汗:“……王上也太抬举孟隗了!”
不过,这么一说,她也暗地松了口气。
谁能商鞅比啊?秦王也明白很难再出一个商鞅,如此说,也仅是表达国君的期盼而已。
“都说了孟隗没什么新东西。”
赵维桢嘀咕:“非得要臣说。下次孟隗就叫掌柜看好门前人往,王上再来,我就躲出去。”
说到这里,便又是恢复到日常玩笑般的语气。
君臣对话,回到了祖孙调侃模式。
秦王乐得往后一仰:“好啊,那你日后上朝也别插嘴,寡人看你这心直口快的小妇人忍不忍得住。”
调侃之余,老人也能分辨得出孟隗有些压力。
他也不忘称赞道:“虽无良策,却也是看到问题。秦廷臣工数不胜数,哪个敢如此同寡人直说秦律需修补?当年商君变法,据说一个两个反对声要掀翻屋顶,如今到好,各个只图眼前私利,若是再改,于他们来说没好处,便想着维持现状,没点眼光。”
赵维桢一番话,多少还是说进秦王心坎里的。
作为国君,他不在乎臣工大胆,怕的就是他们扣扣索索,想着赚自己的就成,不愿意说出有用的话语。
一众群臣没人说,却让一名女子说完了。
秦王一想,觉得嘲讽,又有些感慨。
幸好孟隗最终来秦,而非留在邯郸。秦王念及几年前的事情,又不由得感叹:“当年子楚为秦质赵,要是寡人事先得知,肯定也要安排一番。”
赵维桢有些茫然:“王上是指?”
秦王:“安排安排,子楚也是有机会娶你的。”
赵维桢:“……”
合适吗这!
从廉颇将军到平原君,如今再添上一个大魔王,各个都打她婚事的主意。虽然赵维桢明白在当下婚姻是除却血脉之外最稳固的联盟,但一个两个都这么想,搞得赵维桢哭笑不得。
“可是孟隗挺满意现在的婚事。”
赵维桢笑道:“绝非置喙子楚公子,只是若非吕不韦,孟隗恐怕无法坐在王上对面,与王上交谈。”
因为吕不韦是个彻头彻尾的商人,所以他不在乎世俗看法,也从不会轻视任何人。
换成其他任何人,赵维桢都不觉得对方会因“她想为官”而四处奔波走动。
“哦?”
老顽童秦王,立刻换上了听八卦的姿态:“都说孟隗彪悍,总是欺负不韦先生。如此看来,原来是打情骂俏、调风弄月,怪不得不韦先生听之任之,还享受得很呢。”
赵维桢:等会。
吕不韦怎么就享受了,赵维桢又没真欺负他,而且他又没有受虐倾向!
但要说赵维桢自己的看法——
嫌弃归嫌弃,赵维桢还是挺欣赏吕不韦的。
后世看来,这人就是一投机分子。要说治国,根据历史记载,他也没做太多有意义的事情。甚至是《史记》中写起他和赵姬搅乱秦国后宫那叫一个不客气,换做她是太史公,写这种八卦肯定文思泉涌下笔如神。
但吕不韦的政治眼光很好。
会站队、手腕灵活,脑子灵光。
如今穿越过来,至少能确认吕不韦和赵姬没那一腿。而且他有眼色,情商高,虽然赵维桢看不惯他假模假样,但她也不能否认,这对于吕不韦来说,是最有用的伪装。
“孟隗觉得……”
赵维桢侧了侧头:“男女之间,情爱不过一时。嫁娶婚姻,还有诸多其他因素,吕不韦他尊重我,这就比——”
“免了。”
秦王却是直接打断了赵维桢,调侃道:“孟隗这话,给寡人说有什么用?你若有真情,还是去给不韦先生说。”
赵维桢:“……”
秦王说完,还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
“唉!”他故意道:“当国君的,不止得管家管国,还得管公卿的家里事,可难死寡人咯!”
赵维桢:“…………”
噎死她算了!
见赵维桢欲言又止、气呼呼的反应,秦王大笑不止。
他挥了挥手,老侍人立刻上前,扶着秦王慢慢起身。
“不揶揄孟隗了。”秦王说:“寡人今日吃也吃好了,问也问好了,还是别在这里招惹人闲。政儿,拉上你弟,咱们走。”
赵维桢赶忙起身:“王上稍等,我去吩咐人去准备鱼和酸菜呀!”
秦王忍俊不禁:“宫里是缺鱼还是缺菜?真当寡人稀罕你那几口饭食不成!”
…………
……
旬日之后,一个夜晚。
赵维桢刚刚准备拆开发髻,吕不韦就直接跨进了房屋门槛:“维桢可睡下了?”
她的手一停,顿觉不妙:平日吕不韦拿腔拿调,绝对不会直接进门。
这大晚上的,肯定没好事。
她起身:“可是……”
吕不韦的语气还算镇定,但眼神却是有些仓皇:“宫中传来了消息。”
赵维桢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这么快?
那天秦王来食肆,看他胃口不错、精神不错,分明已经好转了呀。
她知道差不多到日子了,也知道老人确实老了,可当时见秦王稷仍然野心勃勃、风趣调侃,赵维桢就不免多了一份希望:也许他就能活久一些,也许能活过历史记载的时间。
可是没有。
该来的还是来了。
虽则赵维桢只与秦王嬴稷见过寥寥几面,但他认可她,也给了她一个虚位得以入朝,算是有知遇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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