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六月
厉浩正蒙头装睡,听到这一句抬手将被子掀开一条缝:“谁来也不见。”一听学生两个字就来气,哼!
陈淑仪真被厉浩的孩子气打败了,都五十几的人了,还闹脾气,也就是个窝里横!她快步走进屋,一把掀开被子:“林满慧他们三个孩子来了,还带了盆花苗,说是治你心病的药。”
厉浩忙从床上坐起,一边穿鞋子一边看手表:“七点了,孩子们应该早就放学回家了,这个时候怎么过来了?花苗……我来看看。”
厉浩走出卧室,一眼看到三个站得毕恭毕敬向自己问好的孩子,心情顿时舒畅起来,笑道:“孩子们,今天怎么过来了?吃过饭没有?冷不冷?”
“我们今天放学早,吃过饭了。”
“我们跑过来的,不冷,都出汗了。”
“我们听说老师被任师兄欺负了,很生气,一起过来安慰您。”
最后一句话从吴媛媛嘴里冒出,听在厉浩耳朵里真如寒冬腊月的一杯热茶,暖心窝。
厉浩哈哈一笑,刚才的憋屈感顿时烟消云散:“没有没有,老师怎么可能被人欺负,真是孩子话。”
陈淑仪在一旁抿着嘴笑,没有泼他的冷水。
林满慧笑意盎然,脸颊梨涡若隐若现,显然不相信厉浩所说的话。
厉浩对上林满慧的目光,莫名地有些心虚。他眼睛余光扫到一抹亮眼的绿色,迅速被茶几上的幼苗吸引。
“咦?啊!”
厉浩整个人都凑近叶片,仔细端详,眼中绽放出极亮的光彩。他伸出手指,轻轻抚上叶片,这株兰花幼苗叶片较短,叶端有水滴状水晶尖,并有一条金黄色镶边一直延生至叶柄,色彩亮丽。
他看了半天,喜得抓耳挠腮,用笃定的语气下着结论:“这是少有的线艺春兰,极为珍稀!”
陈淑仪听他这么夸赞,也凑过来,道:“这是春兰没错,难得镶金边,颜色还这么眩目,金绿两色相间,漂亮。”
厉浩欣赏了半天,忽然想到什么,直起腰来,不敢置信地问道:“难道……这是你那盆春兰分出来的苗?”
林满慧浅浅一笑:“是啊,我十月初取了两颗芽头种下,都养活了,这盆送给老师,气死任斯年!”
气死任斯年?厉浩仰头大笑。
“哈哈哈哈……”笑声响亮,震动得头顶的日光灯有些晃悠。陈淑仪难得见丈夫如此欢乐,也不由得笑了起来。
任斯年在《华夏花卉》上拟发表的论文核心是什么?
野生变异兰花快速繁殖技术——保留变异基因。取三个芽头,分离出十几个侧芽、三个芽尖,最终活了一个,存活率不足10%,都足以称之为全国一流水平。
那林满慧这株茁壮成长的春兰幼苗算什么呢?
100%存活率,变异基因完美传承,叶艺更胜母株——这若是发布出去,恐怕要震惊世界!
妥妥的打脸!真痛快!
哪怕已经年过五十,厉浩的内心依然有一分童心、童趣,他伸出手一把捏住胡大志的胖脸蛋:“萌芽计划真是个宝!”
胡大志的脸被老师捏得生疼,但他不敢反抗,只得嘻嘻笑着说:“老师,疼!您下手轻点。”
厉浩与陈淑仪的孩子不在身边,原本冷清的二室一厅,因为三个孩子的到来显得热闹,生机勃勃。
陈淑仪这才明白林满慧所言:这是治老师心病的药,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平时秀气矜持的她,此刻也开怀大笑起来。
大大小小,高高低低,或婉转或深厚,或清脆或低沉,五个人的笑声汇聚在一起,演奏出一曲家庭欢乐的交响乐。
笑过之后,林满慧从棉袄花罩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米色记录本放在兰花旁边:“老师,这是严格按照您要求完成的培育记录手册,接下来您可得好好养,明年参赛叶艺组,狠狠教训任斯年。”
吴媛媛在一旁说:“对!我们得让他看看,姜还是老的辣!”
厉浩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一边翻着记录本一边说:“好好好,我回头就按照你这个记录写篇论文,附上照片,投稿发表。”
胡大志接一句:“对!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
“哈哈哈……”这回连陈淑仪也笑出了眼泪,抬手擦拭眼角。
一屋子人都在笑,差点连敲门声都没听见。还是林满慧耳聪目明,提醒厉浩:“老师,有人敲门呢。”
厉浩一边笑一边说:“这个时候哪个会来?大冷的天……”拉开门一看,笑声戛然而止。
“你们怎么来了?”厉浩横跨一步,挡在门口。
汪所长与任斯年并肩而立,两人手中都提着东西,显然是来求和的。
见到厉浩这拦路虎的姿态,汪正新笑道:“老厉,隔老远就听到屋里笑声一片,遇到什么好事了?让我这个老朋友也来凑个热闹吧。”
厉浩没有理睬汪正新,只拿眼望向任斯年:“你来做什么?有什么事办公室见,现在是下班时间,我不谈工作。”
任斯年央求道:“老师,我想和您谈谈心。”
汪正新在一旁说:“农科所的发展需要老、中、青三代共同努力,小任年轻,还需要磨砺,大家坐下来聊聊嘛。”
厉浩面色一冷:“我没什么好谈的。上次在你办公室已经把我要说的都表达清楚了,还谈什么心?”
任斯年这一个多星期过得并不舒坦,睡着了都会惊醒。梦里后有追兵,前方是悬崖,一步踏错坠入深渊,一颗心荡到谷底,空虚而落寞。
醒过来他抱膝细想,还是决定向厉浩求和。
一则厉浩手中资源颇多,一大堆高等院校、科研院所的花卉研究专家都是他的同学或朋友,更不提国内顶尖期刊杂志主编,个个都认得厉浩。他手里哪怕漏出一星半点资源,自己也能少走不少弯路。这样的老师何苦得罪?
二则厉浩心善,绝口不提自己犯下的错误,办公室说过的话没有半句传开,显然老师为人清高不屑于与人争论。所以只要自己认错、低头、说几句好话,师生和好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必要性、可能性任斯年都想得清楚,再央求汪所长出马当个中间人,趁着晚上喝几杯,说开了不就好了么?
任斯年想得挺美,却没料到厉浩狷介起来天王老子来了也不理,看到汪所长反而拉长个脸:“老汪你是不是吃饱了饭没事儿干?任斯年的事情你那么上心做什么?这样的学生,我是不敢来往的。”
汪所长行事自有章法,他扯开嗓子在门口喊:“陈淑仪,老朋友来了也不请进门,你忘记以前你答应过我的事了?”
厉浩面色一变,屋里传来陈淑仪的声音:“是老汪啊,请进请进。”
当年有人写举报信,检举陈淑仪穿旗袍、喝红茶,资本主义腐朽思想严重,是汪正新扣下举报信,力排众议:“旗袍、红茶与西方思想有什么关系?举报的人屁都不懂!陈淑仪是我们国家培养出来的科学家,为农业发展做出巨大贡献,不容许有人借运动之手迫害这样的好同志。”
因此,陈淑仪一直十分尊敬汪正新,听到是他来了,亲自迎出门来。
汪正新扯着任斯年的手进了屋,将两人手中拎着的一瓶西凤酒、一袋兰花豆、一袋鸡蛋糕交给陈淑仪:“来,我们几个喝点小酒,聊几句?”抬眼却见三个十几岁的孩子,整齐站在沙发后边,目光炯炯看向自己。
汪正新哑然失笑:“难怪老厉笑那么开心,原来是他的三个爱徒来了。”
厉浩招呼孩子们:“你们坐,不要理睬他们。”
陈淑仪推了厉浩一把,微笑道:“孩子们,这是农科所的汪所长。”
林满慧等人便恭敬地唤了一声:“汪所长好。”
汪正新是厉浩家的常客,随意地跟着陈淑仪进了厨房,任斯年却左右张望,这个自己从来没有机会进入的空间,今天终于进来了。
农场专家楼的格局都差不多,两房一厅,客厅不大,摆着一组布艺沙发、茶几与矮柜,靠近厨房的角落放着一张方桌、四把椅子。两间卧室的门对着客厅,但此时紧紧关闭着。
米色窗帘,深红色油漆地板,绿色墙裙,屋内颜色简洁大方,饭桌上铺着洁白的桌布、茶几上同样罩着勾花桌布,素净大方。
等等,茶几上摆的一盆幼苗是什么?看着很眼熟。
还不待任斯年看清楚,厉浩走过来挡住他的视线,指着饭桌说:“去那边坐着,别打扰孩子们。”
厉浩的语气依然生硬,看清楚这个人的品性之后,内心太过失望,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与他相处。
任斯年回想着刚才所见,慢慢走到桌边坐下。洁白的桌布铺在深红色的木桌上,中间摆放着一盆绽放的莲瓣兰,叶片细长,花瓣白色、脉纹红色,红白相映,鲜艳俏美。
兰香悠远,沁人心脾。
汪正新从厨房端着一碟兰花豆、一碟鸡蛋糕出来,白瓷碟子带一圈金边,农场日常的小零食顿时被改造得充满高端气息。
汪正新笑道:“陈淑仪同志还是这么讲究。”
厉浩瞪了他一眼:“我们家不是酒馆,有事说事,说完就走。”
陈淑仪另外给孩子们准备了一份,温柔地给每人倒了杯热牛奶:“咱们农场有奶牛场,这牛奶是今早送来的,新鲜得很。你们正在长身体,多喝点牛奶。”
透明的玻璃杯中,牛奶表面结成一层薄薄的、浅黄色的奶皮子,胡大志一口喝完,奶皮子贴在嘴唇上,显得有些滑稽。吴媛媛指着他咯咯笑,胡大志拿起一块鸡蛋糕塞进她嘴里,咬牙道:“不许笑!”
鸡蛋糕真材实料,用了不少鸡蛋,鸡蛋、白糖、小麦粉的香味揉和在一起,烘焙之后透着股甜甜腻腻的气息,让人心生欢喜。
林满慧吃完一块鸡蛋糕、喝了一杯牛奶,肚子也饱了,往嘴里丢了颗油炸的兰花豆,咸、脆、香,好吃。
一屋子没人说话,光听到三个孩子嘴里咔吧咔吧的声响。
任斯年听着有些烦躁,他转过头想再看一眼茶几上的兰花幼苗,却被那几个脑袋挡了个严严实实。他忍住好奇心,老老实实端坐椅中,双手置于膝上,静等汪正新开口说话。
与厉浩小斟两口之后,汪正新咳嗽一声:“老厉,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在大会上念检讨的情景?我当下坐在台下战战兢兢,如果不是范场长为你出头,恐怕我们都没办法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
说起往事,厉浩面色和缓了许多,叹息道:“是啊,范场长是个好人,我和淑仪都得感谢他。”
汪正新继续道:“年青时,性格多半激进,做错事在所难免。我们这些当长辈的,如果不给他们改正的机会,这个世界就很难进步与发展了。”
厉浩没想到汪正新在这里等着他。“嗒——”的一声,他将手中酒杯放下,白瓷小酒杯与桌面相触,发出轻微的声响。
“错误,也要看是什么类型。有些错,犯了就无法回头。有些错,只需一次就能让人看清楚人品。”
厉浩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说:“花朵再美,根系若是腐烂,那就没救了。”
冬月寒冷,这屋里却很热。听到厉浩这一番话,任斯年心脏狂跳,额角冒出细密的汗珠。
汪正新不解地问:“老厉,我还是觉得你对小任太过苛刻。他年青,有野心,想要一鸣惊人,这都不算大错。我们都是从年青时过来的,谁没梦想过成为世界第一人呢?”
厉浩摆摆手,咂了口酒,眯起眼睛:“老汪,你不必如此热心非要捏合我和小任。各有各的信念,我也不阻他前程,就当普通同事不好吗?”
汪正新为难地看了任斯年一眼。
任斯年的声音颤抖:“老师,我二十岁从农学院毕业,来到您身边读研、当助手已有六个年头,能破格评为副研究员也是在您的指导之下完成。在我心目中您就是我的指路明灯,离开您我茫然不知所措啊。”
他说得情深意切,听得汪正新都感动不已,抿一口酒,吃一颗兰花豆,道:“老厉,你有福气呀,这么好的研究生、接班人。”
厉浩摇摇头,半点不为所动。
汪正新嘴巴皮子都磨破了,好说歹说厉浩就是不肯松口,搞得最后汪正新也有了点脾气,提高了音量:
“老厉你这个人怎么油盐不进呢?我这是为了谁?我难道是为了自己吗?我是为了咱们农科所!你年纪也大了,底下哪个能够撑起花卉研究这个团队?你们如果不团结,损害的是农科所的形象!”
厉浩有所触动,没有说话。
为了集体利益,放下成见,握手言和,全力支持任斯年新团队发展?凭什么,为什么呢?
可是汪正新的话没毛病,个人得失必须让位集体利益,从小到大所接受到的教育也是这样要求厉浩的。
汪正新在桌子底下踢了任斯年一脚。任斯年心领神会,起身离座,恭敬道:“老师,这一次我是真的知道错了,您原谅我吧。如果您觉得那篇论文不该发表,那我和编辑部联系,撤回稿件。以后再有成果,一定会先向您请示。”
室内一片寂然,厉浩的呼吸声显得有些粗重。
林满慧坐在沙发上竖起耳朵听着饭厅那边传来的动静,听着听着,就感觉有些不对劲。
任斯年能屈能伸,脸皮之厚,令人叹之观止。汪所长用心良苦,以情动人、以理服人,拼命压制厉浩。
没毛病。可是,偏偏就是让人觉得不爽。
为什么犯了错只要道歉就必须被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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