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予乔
抬轿侍者们虎背熊腰,肌肉撑得紫袍鼓鼓的,他们抬着一顶小轿如履平地,脚步极快,从大街上行过,很快便从偏城门抬入宫中,整个队伍训练有素,步伐轻盈,只能听见些微的动静儿传来,叫人跟着严正以待。
穿了偏门时,东方的一缕光缓缓打过来,半圆的红色冒头,钟萃看着刚好打到脚前一寸的光,忍不住掀开了帘子一角。
宫墙的古朴沉重略过,往上就是高高的墙头,再往上就看不到了,钟萃正要放下帘子,空旷的皇宫上方传来几道钟鼓敲响的声音。
鼓声钟萃上辈子听过很多次,她知道鼓声响起,便是大朝会之日,皇帝会在承明殿接见所有大臣。年轻的被扶上帝位的孩子坐在銮殿上,从一开始的慌张错乱,到面无表情的看着底下百官的吵闹,不言不语,犹如一个傀儡一般任由他们争辩出个结果,他唯一的作用便是在重臣已经筛选过的奏折上批阅上一句准或不准。这并非什么好的回忆,钟萃垂下脸,放下了帘子。
杨培候在一旁伺候着,弓着身子等候成帝在宫婢的伺候下穿戴好朝服。小太监扒在门上悄悄看了眼,见里边各司其职,陛下也不曾看见,偷偷跑到大总管杨培身边小声说了几句,很快杨培便挥了挥手。
须臾,围拥的宫婢们退开,成帝迈出步子,他目光威仪,宫婢们纷纷退避,弯着腰恭送成帝离开。
大朝会一月也不见得能有一次,闻衍平日仍旧在承明殿里批阅奏章、听取汇报,接见大臣。闻衍负手踏出殿,杨培立时跟上。
轿子队伍沿着内功行走,过了几道门儿,最后一道便进入了后宫之中,沿途的宫婢们只看了眼便继续手中的事物,有在各宫伺候的见了记在心里,回去后把这件事一说。
在钟萃前几日被抬进宫中的是杨御史家的嫡女,初封便封为了美人,是如今后宫最得宠的新人,连陛下都夸她温柔解语。
最后,轿子停了下来。金顶花翎,穿着鹌鹑紫袍的引路侍监手持薄书,半掀开帘子,声音尖细:“小主,咱们到了。”
钟萃迷糊的下了轿子,瞧着四处十分荒凉,便问:“公公,不选居所么?”
上辈子钟萃被一顶小轿抬进来,看在江陵侯府的份上,她的轿子停在了宫殿里,不多时便有宫人拿了造册图叫她挑,得宠的嫔妃所住的居所自然离陛下更近,宫殿也更奢华,便是排在她们前面进宫的也早挑好了上等的殿宇,轮到最后自然剩不下什么,但好歹还是叫钟萃选中了云影殿。
云影殿是小殿,在西六宫内没人看得上,但其实殿里清幽,只要收拾收拾就能住下。
鹌鹑紫袍的侍监往旁边荒凉的建筑指了指:“小主的宫殿已经分好了,便是这座缀霞宫,缀霞宫地方大,里边的用料都是上等,便是外边也是绿荫成片,如今可算迎来了小主,月前奴才们已经把缀霞宫里外给收拾过了,小主安心住着便是。”
钟萃随着他的目光,看向绿荫隐隐露出的一些木料,忍不住抽了口气。
缀霞宫的大名钟萃知道,缀霞宫也在西六宫,但属于最末端,荒凉之地,平时连宫人都不会往这里来。而且缀霞宫延续几朝,住的都是不受宠的嫔妃,后宫的娘娘们早就默认了,住进缀霞宫中就断绝了陛下的宠爱。
鹌鹑紫袍的侍监把人接进了宫,已经完成了任务,当下指了四个宫人出来,带着剩下的人要走:“缀霞宫已到,我们就不叨扰小主收拾了,奴才们先告辞了。”说着,鹌鹑紫袍的侍监带着人抬着轿便走了。
缀霞宫外,钟萃主仆两个并着刚分到的四位宫人,外边摆了一地的箱拢。
有些事情已经脱离了她的认知,跟上辈子不一样了,钟萃现在深刻的了解到了这个事实。
芸香看着钟萃,眼里满是心疼:“姑娘?”
王嬷嬷说得对,她们姑娘真可怜,爹不疼娘不爱,现在出阁了还被打发到了这样落魄的居所。这跟侯府早前的破院子有什么区别!
钟萃深深吸了口气,眼中明亮:“没事,进去吧。”
缀霞宫外边枝藤蔓延,绿荫成片,夹杂着杂草,宫里修葺得还算整洁,知道缀霞宫即将迎来女主子,里外都被翻修了一遍,旧木料上还补了些新的,在粉刷的时候不太用心,看得出来很明显。
宫里的人踩低捧高,钟萃住在缀霞宫,又只是一个小才人,自然不会尽心尽力,要换了得宠的嫔妃居所,早就做得严丝合缝了。钟萃不意外,上辈子那样艰辛她都挺了好几年的。
缀霞宫有七间宫室,除了主宫室,两旁还有两座偏宫,主宫是给一宫的主位娘娘住的,偏宫居室是给位居主宫娘娘之下的贵人住的,成帝后宫嫔妃少,听鹌鹑紫袍侍监的话,缀霞宫是专门分给了钟萃的,钟萃带着芸香把缀霞宫都走了一遍,又自己想通了,虽然地方换了,但缀霞宫的地方比云影殿大。
钟萃召集人手把外边的嫁妆箱子先抬了进来,分给她的四位宫人两男两女,都是平时做惯了事儿的,打水洒扫,到晌午就扫出了几件屋。
晌午用过饭食,钟萃见所有人都在忙,也忍不住插了手,帮着洒扫,又叫芸香开了钥匙,把带来的虫粉在宫殿四周都撒了撒。
宫人见钟萃这个当小主的亲自挽着帕子,吓得脸色苍白:“小主,你放着我们来就是了。”
钟萃目光看见缀霞宫的凌乱,宫墙外藤曼肆虐,宫里墙角到处都是的杂草,轻轻摇摇头:“我们人少,一起干吧,反正现在也没人瞧见,争取在天黑前把缀霞宫收拾出来,咱们也住得放心。”
钟萃上辈子在宫里浆洗过衣裳,缝补过衣裳被褥,还砍柴来烧过碳取暖,不是没有干过事的人。
几个宫人比钟萃有路子,见小主手脚麻利,咬咬牙跑去找人借了工具来,有工具就好使,钟萃拿着工具就把攀过了墙头的藤曼给砍了,宫里的杂草能拔的就拔,不能拔的就砍掉。她砍杂草藤曼,芸香就抱着仍出去。
天渐渐暗了下来,一日的朝会也逐渐散去,随着宫门落锁,大臣均上了轿子家去了。
闻眼闭着眼,杨培动作周到的替他按着穴,桌上参茶的烟袅袅升起,直到门口传来轻微的响动,闻衍睁开眼,杨培告了罪,想着也不知道是哪个活腻了在这时候闹出动静来。须臾,杨培又返了回来,弓着身子,在闻衍身边小声说道:“是杨美人宫中的,特意送了二陈汤来。”
二陈汤有提神、养身的功效,杨美人是担忧陛下国事繁重,费了心神,目的是好的,但——
“揣测帝心,妄议尊卑,不知礼数。”闻衍勃然大怒,他目光一凝,泊泊威严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宫中宫人跪伏,他不悦的声音传来,“告诫杨美人,勿要再做这等事。”
杨培垂下头。
陛下果敢决断,行事自有章法,最厌恶的便是有人打着他的旗号行事,肆意揣测。
发了一通怒火,闻衍看向一旁的杨培,似想起了什么:“今日小太监可是找你有事?”
杨培赶忙回:“是钟才人接进宫了。”
闻衍每日有太多公事要处置,钟萃的名字早就被他抛之脑后了,现在经杨培说起,勉强有了些印象,他上次迁怒把人安置在了缀霞宫,闻衍难得问了一句:“钟才人安置得如何?”
杨培听下边人传来的信,脸上开始犹豫。
闻衍看过来:“怎么?”
杨培压了压声儿:“回陛下,才人娘娘一切安好,有奴才看见才人娘娘在砍草呢。”
砍草?
闻衍脑子里不妨冒出一个规矩仪态极差的女子,正手持斧头,凶狠的砍着草,宛若市井妇人一般。
随即闻衍忍不住恼怒起来。在他看来,堂堂一个才人,竟然干起了奴才的事,岂不是让人觉得他无能!这哪里有半分侯府出身的姑娘的模样,她究竟懂不懂何为尊卑礼仪,忘了自己的身份!
闻衍把前后同时进宫的杨美人与她对比,杨美人除了今日行事有些没有章法之外,平日多有贤妃之处,温柔解语,擅长逗趣,还能背上几条律法,钟萃与之相比,哪有半分可比性的。想来上次他也没有冤枉她。
闻衍心里恼得很,一张脸冷了下来:“她既然喜欢砍草,把工具收了,让她慢慢砍!”
第20章
帝王的命令很快传达了下去。
此时天已经黑了,缀霞宫里烛火通明,宫灯在房檐下挂着,隐约的火光带着些许温暖,让这座处于绿荫遍布的冷庭宫殿添了几缕人气。
缀霞宫已经位于西六宫末了,严格意义上说并不属于西六宫,只到底是宫妃住所,最后还是被划分了进去,缀霞宫依着成片的绿荫,半人高的杂草,最是荒凉僻静,胆子小的宫人根本不敢朝这里来,各种叫人骇然的传闻从没断过。
比如某某年月,其一得宠的嫔妃失宠,赐住缀霞宫,不出两月,宫妃便精神大乱,逢夜里三更,便穿着戏服,咿咿呀呀的叫,还伴随着似有若无的乐奏,有靠近缀霞宫者吓得飞奔而去。
再比如后一朝,住进来一位主子,住进去无缘无故就去了,伺候的宫人随后也疯了。
这种事情在宫中层出不穷,钟萃的胆子小,其实对住在缀霞宫心里还是害怕的。但是钟萃想过了,她现在是小主了,她要是害怕了,芸香他们都会跟着害怕的。她一入宫就分到缀霞宫,几乎是入宫就断了得宠的机会,能被送到她身边伺候的宫人,也都是找不到主子傍身的,不过配她也正好。
况且钟萃现在学了不少知识,书上说过以讹传讹,尤其是闲言碎语,传到最后便彻底变样了,终是人们不思虑,不想对错而造成的,这便形成了流言蜚语。
要杜绝流言蜚语,便要多思、多看,才能不做那人云亦云中的一员。
钟云辉按男子读书的方式教导钟萃,经常叫她温习,思考,读书人通常看一句话,得出的涵义并不只有一种,而是次次看,都能得出新的领悟,有更多的看法,这才能称呼读书人,要是学不会思考新的看法,只会照搬前人的注释,那见解也是有限的,更不用说能下场去考试了。
成帝的命令下了后不久,就有顶花翎,穿着黄鹂紫袍的侍监带了当今命令来,他招了招手,身后就有宫人把工具收走了。临走,黄鹂紫袍的侍监还笑了声儿:“小主,还请恕奴才多嘴一句,还请小主记得自己的身份。”
钟萃不知道侍监是什么意思,她静静的站着,身上的袍子还沾着泥,微微垂着头,看起来乖巧懂事,跟侍监道谢:“多谢公公提点。”
侍监便带着人走了。
来时他得了杨公公点了一句,回去后很快跟杨培回复了,还添了句:“这位才人虽然行事不妥,但瞧着也不是个胆大的。”
杨培便回了陛下:“工具已经收回来了。”
闻衍身上明黄常服齐整,连皱褶都没有,他端坐在案前,手上还拿着奏折在看。荆州地区发大水,每年这种时候都会连着请奏折来,请求朝廷支援,闻衍正为此事年年耗费国库无数而忧心。
他摆摆手,等杨培弓身退后,放下奏折,还是问了句:“钟才人表现如何?可有怨?”
“岂敢。”杨培回了四个字:“诚惶诚恐。”
闻衍跟着念了起来“诚惶诚恐”,心底的烦闷不悦有些放松下来,脸上对钟萃的表现满意几分。
闻衍自幼接受正统教育,男子便是顶天立地,护内护外,女子温柔贤惠,持家有方,温柔解语,自他登基以来,后宫中的女子在他面前无一不是温柔体贴,时刻牢记着自己的身份,从来没有一个跟钟萃这般大胆,身为后宫女子竟然亲自跟奴才们厮混,还放下身段去砍草,简直不怕人笑话。
既然诚惶诚恐了,想来她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了。
闻衍并非是不给人机会的。他不再过问钟萃的事,目光回到奏折上。杨培等了会,轻轻退了下去。
没了工具,几个新分来的宫人手足无措的,钟萃安慰他们:“不必忧心,现在宫中和墙头的藤曼杂草已经清理了,周围的杂草以后再慢慢清理吧。”又叫他们下去歇着。
缀霞宫已经被清理出来了,现在已经能住人了,只要平时再洒扫一下就行了,难的是缀霞宫四周成片的绿荫,有许多高大的树木,杂草成片,草木旺盛之地,虫蚁众多,钟萃原本是想趁着有工具,这几日把四周也收拾一番的。
钟萃没有挑主宫住下,而是挑了左侧的院子,里边简单洒扫过,床榻都安置妥当,一共有四间房间,其中一间放了钟萃的嫁妆,四个宫人,宫婢住一间,两个侍监住外院的房间。
芸香已经把钟萃平时用到的绸布、书籍笔墨,摆件等摆了出来,房间里简单的布置了一遍,就有几分熟悉的感觉了,钟萃在芸香的伺候下洗漱过,又看了会书,远远的钟鼓敲了一下。
芸香探着头往外瞧了瞧:“姑娘,宫里大晚上怎么还有鼓声。”怪吓人的。
“是宫门落锁的鼓声。”当今要是不踏入后宫,就会由鼓声来提醒各宫关闭宫门,熄灯睡觉。很快,住在外院叫啊全的侍监就来回话了,站在房间外禀报:“小主,宫门已经落锁了。”
钟萃叫芸香出去回了声,啊全就回外院房间去了。芸香折返回来,对宫中的各种规矩还十分新奇,在侯府的时候,外出当差的男主子要是不家来,都会遣个小厮回来说一声的,她替钟萃摇着风:“姑娘怎么知道宫规。”
钟萃上辈子日日夜夜都听。她想了想,说:“之前教我规矩的嬷嬷讲过的。”
两位嬷嬷是宫中出来的,芸香毫不怀疑。
宫中每宫都要落锁,每隔一个时间段,还有巡逻的侍卫和侍监们穿行,落锁后便不能随意行走了,被发现了可是要挨板子的。宫中巡逻侍卫训练有素,人数众多,几乎没有宫人敢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冒犯宫规。
鼓声后没多久,钟萃叫芸香也熄了烛火。
翌日一早,钟萃先是用了几口早食,啊全几个宫人便来给她见礼了。
中宫空悬,钟萃也没有侍寝,现在没有资格去给主事的薛淑妃和董贤妃两位娘娘请安。她坐在主位,学着大夫人穆氏平时的样子,脸上不苟言笑,等他们见了礼后,才微微抬了抬手,她抿了抿嘴儿,缓缓开了口:“你们既然分到了这里,也知道我们的处境,你们要是有门路,想攀高枝,找到了也可以去,要是只想平稳过日子,那咱们就安分过下去,到时候了,我也会把你们的名儿报上去,让你们出宫。”
分过来的两位宫女长相不出众,听到钟萃这话,当先就跪在了地上:“听凭小主吩咐。”侍监中啊全和小贵只犹豫了一瞬,跟着跪伏下来。
“请小主赐名。”
钟萃给他们分别取了彩云、彩霞,顾全,玉贵。
这是钟萃第一次驭下,她外表平静,心里不由得狠狠提了起来。按书上的道理,能驭下了,便意味着主事,担责任了,这是正式独挡的信号,表示成长。钟萃上辈子美人宫里伺候的宫人跑的跑,懒的懒,现在看来,她自己也要担一部分责任的。
驭下,便要严厉,又要宽和,恩威并施,才能得下人敬重,叫人心悦诚服。要是不管不顾,下人们性子就会懒散,欺压到主子头上。
“都起来吧。”钟萃抬抬手,过了一开始的紧张,她心里又有成算,便开始吩咐起今日的事来,“最近还是以收拾为主,顾全和玉贵收拾外边林子的杂草,彩云彩霞收拾宫里,每间宫室收拾后重新落锁锁上。”
钟萃自己就带着芸香收拾嫁妆,去外边的杂草丛挖一些开得正艳的花朵回来种在墙角过道。过了足足七八日,缀霞宫里外才真正显露出来。绕墙的藤曼被砍掉,露出宫殿的模样来,四周的绿荫林杂草清理了出来,留下了高高的松树,几颗不知道何时布下的果树,没了杂草遮挡,缀霞宫也不若一开始的荒凉,还能看到不远高高竖起的城墙。
缀霞宫开始像有人居住的人烟之地了。
今日是顾全跟彩云去御膳房提膳食。
晌午都过了许久,她们才一身狼狈的回来,手中提着两个食盒,恭敬的摆出来,叫钟萃用食。
钟萃没动,在他们身上看了看:“怎么了?可是被谁欺负了?”
彩云年纪不大,正要开口,顾全一把按住了她,朝钟萃笑笑:“小主,就是遇上了几个仗势的,也就说了几句,并无什么大碍的。”
在宫中仗势欺人屡见不鲜。
钟萃只是才人,她的膳食比不得份位高的娘娘们,御膳房的厨子们也是先给位份高的娘娘们准备,排到最后才到她,因此每次她宫中的人去提食盒都是掐点去的,既不用冲撞了人,也不用久等。
顾全为人沉稳,钟萃把目光放到彩云身上,下一刻,耳边响起彩云愤愤不平的声音,彩云平时开朗,声音也带着点活泼,现在语调骤然拔高,显得十分尖锐:【什么没有大碍,大了去了,不就是御膳房的奴才们看小主七八日了别说侍寝,连陛下的面也没见到,开始刁难了么,小主没有前途还用他们说么?连倒夜香的都知道缀霞宫住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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