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予乔
这几日晌午天晴,钟萃才会带着他出去一会,到底是冬日里,多是被拘在宫中,怕他受凉生病,他想出门钟萃都没应,皇长子性子活泼,去外边玩对他诱惑很大。
等两位嬷嬷把东西收下去处置过了,钟萃这才朝她们说:“往后那话别说了,叫人听到了不好。”
在天子面前玩阳奉阴违这一套,能瞒一时不能瞒一世,尤其当今眼中容不得丝毫,先前那位良妃便是如此,为天子亲手缝制香囊腰带等十载,待天子一朝得知良妃能这样坚持的目的并非是因为天子本身,对良妃的态度当即就变了。
后宫嫔妃瞬息万变,得宠的嫔妃也能瞬间失宠,良妃当年力压其他嫔妃,可如今在看,这后宫哪里还有人谈论良妃一句的?
先帝如何钟萃不知道,宫中也无人提及,但当今的性子钟萃却是深有体会。
秋夏两位嬷嬷本来是见多了高太后当年如此敷衍先帝的,这才把嫔妃们惯用的招数说了出来,太后宫中之人都是经历过夺嫡来的,心中认定了先帝对不住太后,说起敷衍皇帝这等事自然轻松,钟萃这一说,秋夏两位嬷嬷面上也讪讪起来。再如何,当今那也是他们永寿宫出身的嫡皇子,是不同的。“是是,娘娘放心,奴婢两个以后再不会说这话了。”
钟萃点点头。皇长子靠在母亲怀里已经忍不住了,小手指着外边:“嬷嬷,玩!”
秋夏两位嬷嬷看向钟萃,钟萃看了看外边的天色,点了头:“先带他换上一身厚实的衣裳,在林子里玩一玩就行。”
孩子的记忆差,尤其皇长子才不过一岁多一点,才学会走没多久,如今见天就会走走跑跑,看什么都新鲜,兔子糖画他现在能记住,一会也就忘了,钟萃这才同意让秋夏两位嬷嬷把他手上的糖画给哄出去,要是再大一些,他记事了,怕是不好哄了。
秋夏嬷嬷这才牵了皇长子的手,带他回房里去换衣裳。
他们走后,钟萃把给郑常在的赏赐单子命人送去内务处,继续核对起了内务处的账册,宫宴将至,内务处各处的账目都要钟萃过目,她也分不出心神去想别的。
转瞬,到宫宴之日。宫中宴请在夜里,天刚暗淡下来,崇德门前便陆续有车马行来停下,文武百官携着家眷入宫赴宴。
宴在前殿,如今冬日凛冽,前殿里还专门收拾了宫室出来供百官及家眷们稍作安歇,命妇们同坐一堂,客客气气的说着话,待时辰差不多,外边便有宫人进来请她们去前殿里入席了。
文武百官们入了席,宫人们穿行其中为他们奉上茶水糕点,又过了一时片刻的,天子才携着诸位嫔妃入了殿。
钟萃位份最高,她的位置在天子左下方,高太后让徐嬷嬷来传了话,说太后身体不适,今日宫宴便不参加了,这不过是借口,不光他们心知肚明,下边群臣心里也有数,高太后向来不喜出席这等场合里,,便是来也只坐一坐便匆匆离席了。
何况今日钟萃还特意把皇长子送去了永寿宫陪伴高太后,有长孙在侧,可比坐在高高的椅上,冰冰凉凉的好,高太后的身份地位,对这些宫宴着实毫无兴致。
天子先举了酒杯,说过了祝福吉祥话,宫宴便正式开始,宫婢们托着盘子穿行其中,丝乐奏起,舞伎们翩踏而至,气氛顿时开阔起来,朝臣们笑盈盈的朝天子敬酒,女眷们也一一朝钟萃敬。
先是一品诰命夫人们,朝中官员分正一品和从一品,但夫人们的诰命没有这般细致,都是诰命夫人,六部尚书们是正二品职位,正一品只有大学士们和加封的太傅、太师;从一品为协理大学士和加封的太子太傅、太师们为从一品。
天子为皇长子选定的几位教导皇长子的官员,没被加封者,只能称之为先生。
钟萃刚同彭夫人说了两句,彭夫人便知礼的告退,正待退下,满鬓朱钗的夫人已经行至面前,手上端着酒盏,看似好心的说着:“彭夫人,瞧你这脸色不大好,大家也知你的难处,这酒还是要少饮了的,伤身呢。”
彭夫人目光一利,另一位却全然不惧怕。
杜嬷嬷在钟萃耳边轻声说道:“是贺大学士的夫人马氏,与彭夫人向来有些不睦,年初时便朝宫中递过条子,说是去探亲了,想来是才回京不久。”
彭大人身为内阁学士,兼之天子帝师,正一品官职,深得天子信重,朝中鲜少有人敢去得罪了彭夫人的。
钟萃早前不过是府上庶女,接触不到彭夫人等这样的一品诰命夫人们,自然也不知道这两家的恩怨,有些好奇的问了句:“她们有甚恩怨?”
钟萃不知道,杜嬷嬷却是知道的:“早年彭家的嫡女适龄之时,贺家有心求娶,还曾入宫想请太后娘娘下旨撮合的,只是太后娘娘向来不管这等事,连高家小辈的婚事都叫他们自行安排,便给回拒了,彭家嫡女最后又择了别的人家,若是论官职自是比不得贺家的一品官职大的。”
钟萃听明白了。贺夫人是觉得彭家挑了一户不如他们贺家的,觉得彭家看不上贺家,这才看彭夫人不顺眼。
彭夫人抿着嘴,冷声回了句:“不劳贺夫人操心了。”
贺夫人却没理会,先朝钟萃福了个礼,态度十分真挚:“娘娘见谅,臣妇也是见彭夫人脸色不好,这才出言提醒了两句,不料彭夫人不领情,反倒是臣妇在娘娘面前失礼了。”
她还朝彭夫人歉意一笑:“彭夫人可莫要见怪,你也知道我这人说话就是直了些,别往心里去了的。”
彭夫人不如马氏能说会道,气得脖子都红了。
这话正、反都叫她给说了,彭夫人又不傻,马氏这话先是点了她的状态,打着关心她的旗号,实则不过是在揭她的伤疤,再来个以退为进,毫无诚意的表示歉意,最后显得她好像不通情达理,那马氏宽容大度一般。
当着钟萃的面,彭夫人面上难堪,生怕钟萃怪罪,手心紧紧攥着,朝钟萃福礼:“是臣妇们在娘娘面前失礼了。”
钟萃目光平静,抬了抬手:“彭夫人不必多礼,自回去便是。”
彭夫人感激一笑,端着酒盏回了位置,刹那,钟萃只听一道声音传到耳畔。贺夫人马氏面上挂着笑,心里却冷哼一声,幸灾乐祸的:【当年我贺家来提亲,非说我儿房里有通房小妾配不得,彭大人如今还不是照样跟远方表妹纠缠不清,也是本夫人回来晚了些,不然早早就能看上彭家的热闹了。
彭大人也是老不羞,一把年纪了还跟远方表妹搅合在一起,那表妹都多大了,亏他还下得去手的,以他的身份,何不抬几个年轻貌美的小妾?也是这何氏傻,一把年纪了还想不开,非要去跟旧情人争风吃醋,闹得全京城都看了彭家的热闹。】
钟萃掩了掩眉,遮住眼里的惊讶,抿了口茶水压了压惊,缓缓开了口:“本宫还是第一回 见贺夫人。”
贺夫人马氏连连点头:“是是,臣妇去了外地探亲,本也想早些回来拜见娘娘的。”
【要不是得了京城传信,应该是再过两月才该回来的。】
为了看死对头家里的热闹,贺夫人接到传信,二话没说便命人收拾了行礼,快马加鞭的赶了回来。
贺夫人跟彭家不对付,彭家的事更是事无巨细的花了大力气打听起来,从彭家那个远方表妹入住彭家,到彭家开始闹出矛盾,她都打听得一清二楚的。
【谁知道彭大人跟那表妹还险些就成了一桩好事呢,那表妹嫁的甚么人家,彭大人如今甚么身份,谁心里会痛快,本应该留在彭家吃香喝辣的,如今反倒成借住了,哪里能没落差的,人家看不上何氏享了多年的福,使了些手段也是常事。
也怪何氏没脑子,不过就是棱模两可的说些话,送几回汤水,叫男人有些心疼遭遇罢了,何氏就闹了起来,也就是彭大人给惯的,又不是抓奸在床,便是当真抓奸在床了,如今这样的身份,那表妹还能有名分不成?反倒这何氏自己,如今满京城都知道她善妒了,男人都好面儿,先前彭大人进宫时瞧着便不大高兴,她这样,迟早叫男人厌弃,若是当年她应下亲事,现在本夫人倒还能帮着劝几句。】
她就不一样了,她体贴大方,府上小妾抬了一房又一房,只要碍不到她的地位,马氏是不会管这些的。
钟萃有些哭笑不得,看来这贺夫人当真是记仇了,早年的事现在还如鲠在喉,不时提及。不过因着贺夫人所言,钟萃下意识朝着百官方向看去。
彭大人来者不拒,闷头喝着酒。
一品诰命们敬完,下边的夫人们也朝钟萃举杯。待敬完,夫人们便三三两两的说着话,赏起了舞,宴至夜深,在器乐声中微酣,连钟萃脸颊都泛起了绯红,微微昏沉,手肘支着,天子朝这边看了眼,沉声开了口:“时辰不早了,朕先回宫了,爱卿们随意便是。”
天子起身朝外,以钟萃为首的后妃们自然跟上,杜嬷嬷扶着钟萃跟着,用臂膀撑着:“娘娘少饮酒,今日难免多喝了些,头晕是难免的,娘娘往老奴身上靠靠,待回宫命人送了解酒汤来便好了。”
钟萃实在没力气,轻轻点点头,往杜嬷嬷身上靠,进了后宫,没过上一会,杜嬷嬷停了下来,接着钟萃被拉到另一个臂弯里,钟萃甩了甩头,抬了抬眼:“陛下!”
闻衍“嗯”了声,声音听起来有些不满:“怎的喝上这么一点就不行了。”
“那臣妾以后多喝一点。”
他的声音更不满了:“妇道人家,喝酒做何。”
钟萃不知该如何回,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只随口说道:“今日臣妾看彭太傅像是有甚烦心事一般,喝了不少。”
天子自也是注意到的,对太傅的行事能力有些怀疑,这都又过了好几日了,太傅还不能妥善的处置好家中之事。
但到底是臣子家事,天子无意窥探,更不会随意说出来,反倒还为太傅打起了掩饰,女眷之事迟早会传到宫中来的,他说得半真半假:“太傅与其夫人近日吵了几句嘴,过几日便好了。不过是别人的家中事,德妃定然是不知道的。”
钟萃问:“陛下也不知是何原因吗?”
闻衍只知道大概,但具体因何闹起来却是没有细问过,彭太傅也说不清楚,每每只说是彭夫人心眼小,妒忌,闻衍轻轻摇头:“不知。”
钟萃头一扬,显得十分骄傲。
她知道啊。
第147章
身后只有宫人们跟着,前殿里还有些丝竹之声隐约传来,钟萃耳边只听得轻微脚步声,心里静谧起来。
钟萃平日话少,性子也有些沉闷,如今已是不同的了,换做往年时,钟萃更是鲜少同人争辩,多是自己退后忍让一步,不愿过多招惹了是非来,谁赢谁输不重要,便是如今她已经当上了德妃,也不愿出风头,管闲事的。现在酒意上涌,却叫钟萃生出了一股争强好胜的心来,她反问当今:“陛下可知贺大学士家中那位夫人与彭夫人不睦。”
天子一心放在朝政上,除了与诸位大臣们打交道,向来是不插手臣下后宅之中,哪里会知道臣下家中,哪位夫人与哪位夫人不睦的。
他细细认真想过,轻轻摇摇头:“这,朕倒是不知。贺大学士自先帝时便在朝为官,为人知变通,颇有些能力。”
大学士协助审议奏章,起草诏令,同属内阁,是天子幕僚,贺大人与另几位内阁大学士都曾是先帝时期的官员,彭、范两位大人大学士加封太傅,本就是天子心腹,入内阁后,在朝政上,天子更是多有依赖,时常召他二人并着尚书们商议国事。召贺大学士几位的时候甚少。
钟萃张了张嘴:“臣妾知道。”
闻衍这才明白了她的意思,这是拐着弯在不满他方才断言她定是不知那句话。
堂堂一宫主妃,岂有这样小心眼的。
在宫中,嫔妃们向来是表现自己的大度宽和的一面,绝对不会把这一面露出来得罪了人的,尤其还是当着天子、太后等的面上。这是记仇了。自古上位者的心胸并非那等能撑船的,天子尤其如此,天子高高在上,目无凡尘,便是前朝手段那般厉害的苏贵妃,在面对先帝时也是伏低做小,故作娇弱。记天子、太后这些正经主子的仇可还了得的。
闻衍虽不是先帝,但同样是不喜女子心眼太小的。若换做往日,他定会是训责一通,叫人好好反省。他勾了勾唇,但钟萃不同,钟萃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天子对她的脾气十分了解,钟萃入宫四年,第一回 见她,这钟氏还是性子只有兔子大小,如今倒是能唬一唬人了。
自上回这钟氏说了大逆不道的话后,她又如同出动的兔子一般缩了回去,轻易不开口顶撞,格外乖顺,闻衍心知她固执,还当她会一直压在心里,就这样一直乖顺下去,没料她今日倒是探出了洞,还带刺了,叫闻衍心里反倒生出了两分惊喜来。
他微微朝钟萃的方向倾身,余光在身后看过,见宫人们离着几步远的跟着,听不清帝妃二人的对话,天子弯了腰,声音低了低:“是朕说错话了。”
钟萃讶然抬眼。“陛下。”
宫人们离得远,只有他们帝妃二人独处,身为男子,便是跟自己的妃子弯弯腰也无人知晓,无伤大雅的,天子这般安慰自己,拉了拉钟萃的胳膊,向来叫人猜不出情绪的脸柔和了下来,“你莫要再生气了。”
天子赔礼,钟萃闻所未闻,他这样弯下身段,叫钟萃反倒是震惊又不知所措,结结巴巴的:“陛、陛下不必如此。”
钟萃只是借着酒意上涌才敢脱口而出,她说完后心里便隐隐有些后悔,生怕在天子心中落下一个小心眼的印象,惹了人不悦,只是那股倔劲撑着,心里却已经在想过,若是天子当真指责她了该如何回答,该说些甚好听话叫天子打消这个坏印象。
钟萃在心里已经收刮了不少学过的词来,一句都没用上。
钟萃的反应着实有趣,惊讶得瞪圆了眼,哪里有平日半分稳重模样,闻衍生了两分逗弄的心,“怎么,吓住了?”
钟萃老老实实的点头。换做任何人,都会被吓住。
闻衍朝她道:“朕有那么可怕吗?你不必怕朕。”
他越是这般说,钟萃回答得便越谨慎,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又有谁当真不怕天子的?钟萃小心恭维了句:“陛下是好人。”
“朕上回送你的你可喜欢?”
当日出宫,那小贩华三同他说了许多男女相处之道,各种送礼,赢得女子芳心等,天子头一回听闻,心里十分震惊。
天子只知男女到适龄,家中便会给他们定亲,待走完三书六礼,择下良辰吉日便结为夫妻,成亲后相敬如宾,各司其职,男子负责光耀门楣,支撑门户,女子在家中生儿育女,打理家务。
这世上婚配大多如此,朝中亲近的大臣们也都是这般走过来的,甚至太傅们也从来没提过男女之事,这还是天子头一回知道这男女之事中间也有这样大的门道。
男女定情,这中间少不得往来送礼,以表心意,这礼传达的就是心意,因此格外要慎重,只有送到旁人心坎上去,那才能叫人高兴,迎得芳心。
天子向来只重朝政,头一回听这些市井小儿女们的恩怨纠缠,倒也是格外新鲜,闻衍原本对那小贩所言并非相信的,只在送了些许宫外不值钱的小玩意,反倒钟萃瞧着十分高兴后,对那小贩所言倒是有几分相信了。
闻衍一直以为只有越发珍贵之物才能聊表心意,原来不是。
女子在意的并非是东西贵重,而是心意。
他说的是那几件从宫外带回来之物,钟萃想着那被处置的兔子糖画,目光闪过心虚,轻轻颔首,路面泛着宫灯的暖光,看不大清面目,闻衍只听得她果然如他所料的回道:“喜欢的。”
既然德妃喜欢这些宫外之物,那下回赏赐便换成这些小物件罢了。
前边两行宫人提着宫灯开道,不多时便到缀霞宫了,宫门口,被裹得严严实实的皇长子满脸惊喜,窝在嬷嬷怀里朝钟萃伸手:“母妃!”
钟萃快步两分,上前把人接过来,朝身边永寿宫的宫人看去,宫人朝他们福了礼,道:“太后娘娘陪大皇子玩耍了会,如今已歇下了,命奴婢们把殿下送回来。”
皇长子明霭已过了周岁,如今正是能走的时候,在永寿宫里满宫殿的跑,高太后年纪大了,精力大不如前,跟在长孙后边,生怕他摔着碰着了,更是伤神,估摸着他们要下宴了,便命人把人给送了回来。
高太后倒是想留皇长孙在永寿宫住,早前高太后也曾接了人去宫中的,便是入夜都好好的,高太后还命人来同钟萃说了声,前脚送信的宫人一走,后脚他困了,要安歇时,这才不依的闹起来,非要找母妃才肯歇下。有过那一回,高太后便也不强留人在永寿宫住下了。
闻衍二人都听出了宫人的意思,闻衍在皇长子的小屁股上拍了拍:“朕倒是不敢叨扰太后太久,你倒是叫太后受累了。”
明霭睁着眼,大眼里满是不解:“父皇。”
“嗯。”闻衍应了声,朝钟萃道:“外边风大,进去吧,朕改日再来。”
钟萃先前还当天子一同到缀霞宫,今夜里会在缀霞宫歇下的,钟萃面上什么都没说,只乖顺的点点头,抱着人朝天子福了个礼:“臣妾恭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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