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薄荷熊童子
“你为何这么多年都不来看母亲?!你个不孝子!”
阿耿手指紧紧扣在手掌之中,一种熟悉的恐惧感从心里蔓延出来,让他的手指不觉变得僵硬冰凉,仿佛死人。
妇人哪里还见刚刚温柔宽和的模样,她眼神冰冷,口中厉声呵斥。
她背后窗子透进些许光线,从一边整整齐齐的精美琉璃摆件上折射在她眉目间,冷光映射下,显得她更如罗刹恶鬼一般恐怖。
她见阿耿并不言语,眼神满是恐惧,甚至下意识低下头去好似在认错。似乎为此感到满意,她露出一个冷酷的笑容,居高临下地看着阿耿,眼神蔑视。
“你本身资质就不好,这么多年下来礼仪人品也学得不行,母亲辛辛苦苦把你送走,盼着你跟着天下第一的卓大侠也能学上几分,谁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这副样子,不说武功学识,连做人都不懂了……”
阿耿听着她还在说着什么,染着鲜红口脂的嘴唇一张一合,字字句句如同剑刺针扎,似乎想要这样把他杀死一般……和从前一样。
他难以抑制地陷入回忆,过往经历连着漫漫恐惧,一层一层涌上来,似乎要将他整个人吞没——
“你怎么这么蠢?!废物!连这都学不会?也只有我是你的母亲才愿意花时间在你身上!”
“别人都让自己母亲受益、骄傲,只有你!只有你让我受累受苦!”
“你长着一张嘴,却连一点好话都不会?!让你笑!好话不会说连笑都不会笑了吗?!”
“笑!知道吗?面对你阿爹的时候要笑!”
“笑!!”
……
仆役怜悯地俯视着他,院中一双双眼睛在看着、一只只耳朵在听着,他独自站在院中,巨大的羞耻感包裹着幼小的他,无处可逃。
阿耿从记事起耳畔似乎就回响着这样的话语,他笨、他蠢,他不会说话、他不如任何一个和他同龄的孩子、他不能让自己母亲骄傲……母亲都是因为爱他才愿意在他身上花时间,所以每每受到惩罚都是他自己的错。
那些打在身上的藤条、那些要把人脚趾冻烂的严寒、那些烈日下晕眩和呕吐欲……都是他没有做好,让母亲失望了,是他应得的惩罚。
但是……
记忆里的妇人轻轻抱住他,声音从高亢变得低沉,似乎满是痛苦、似乎满是无奈,甚至带了哭腔:“阿耿……母亲惩罚你的时候自己也很痛苦,甚至母亲比你更痛苦!你为什么不能做好一点呢?要是做好一点我们都不会痛苦了!”
对面的妇人也轻轻抱住他,怜爱地抚摸着他的脊背:“你虽然还是这个样子,却依旧是我最爱的孩子。母亲不爱那些生意俗物,却为了你管着你阿爹留给你的东西,每日焦头烂额,甚至睡不上一个好觉……如今你叔叔生意出了问题,都不需要你做什么,只要你愿意和从前你阿爹的朋友吃吃饭,说一说阿娘的辛苦……”
就是这样。
从前没有任何一个人会与柯耿说话,他的生命里只看得到那么一点点景色,母亲就是他的一切。
他总是很笨,什么也做不好,让母亲伤心,每当受了惩罚痛苦不解的时候,母亲就会这样抱着他,说着自己的痛苦、无奈,满是爱怜地摸着他的后背,告诉他自己有多么爱他,惩罚他都是为了他好,逼不得已。
小小的柯耿满身都是伤痛,却因为这一点蜜糖感到快乐,心甘情愿地相信着最爱他的母亲,愿意为她的笑容和夸赞付出自己的一切。
阿耿听着耳边似乎满是温柔的言语,靠在柔软又充满香气的怀抱里,这是名贵熏香的味道,暖绒绒的,却让他心间一片冰冷。
他的手指依旧冰凉僵硬,如同一座木雕被揽在妇人怀里。
阿耿回忆起记忆里的那些拥抱,似乎想在上面找回一些力量。那些拥抱很亲密,抱得很紧,有时候还伴随着亲吻,他的鼻尖是淡淡的皂荚香气,和他自己身上的味道一样,那味道里甚至还有一点食物的香味,或许是甜的,或许是辣的,没有香薰的味道好闻,但它很真实。
它的主人也很真实,不像轻轻揽着他的这个人,仿如一座雕像、一个会动的恐怖的怪物。
这个怪物口中是优美轻柔的爱意,实则内心无比空洞,只有一面镜子,照着她自己的模样。
曾经柯耿愿意张嘴吞下她送来的裹着蜜糖的刀尖,而现在他清醒过来,发现不止是刀尖,甚至连蜜糖也不是真正的蜜糖,而是带着甜味的毒药。
多傻呀,柯耿。
阿耿自嘲着,手指渐渐恢复温度,记忆中模糊不清、满是爱意的甜美回忆竟然是这样不堪又丑陋的模样,只是披了一层虚假的皮。
可就是这样的回忆,却让他在和阿爹一起漂泊的时候时常取出来珍惜地回味。
阿耿又满是自嘲地笑了笑,如果不是这段时间真正的感受了什么是母爱,他或许还走不出来,也没有勇气走出来。
没有勇气重新回到徘徊在他心中的阴影,也没有勇气去戳破那些虚假的幻影、面对真实。
阿耿这么想着,突然对现在这一切感觉到厌倦,只想快点回到那个小山村,回到自己真正的家里去。
“不过我却伤了他们的心……”对面的母亲似乎眼睛里含了泪水,还在喋喋不休地讲述着她的痛苦,阿耿内心却平静无波,甚至心不在焉地回想起他走的时候的情景。
或许把自己的过去说给大家听会得到谅解……阿耿不确定,但他愿意试一试。
曾经那些掺杂了痛苦、羞耻,如同石块般在心里沉重得搬不开、无法获得解脱也无法道出口的回忆,似乎在走出来以后都变得轻飘飘,无足轻重起来。
阿耿现在只因为那些在意着自己、自己也在意的家人们感到焦虑……他们会……原谅他吗?
“……你明天就和那些叔伯见面吧。”妇人推开阿耿,用帕子轻轻擦了擦泪水,松开手却连妆都没花,依旧无比美丽。
她看阿耿沉默不语,以为是同意的意思,这时候眼睛里才带上笑意,理了理自己的衣摆,漫不经心道:“阿耿去屋里好好待着吧,母亲有些累了。”
她说到这轻轻笑了:“谁让母亲最爱你了呢,你给母亲留下这么多麻烦,母亲还要给你收拾烂摊子。”
多么熟练,就算这么多年过去,这样的话语说出来的时候依旧无比自然。
“我……”阿耿微微抬头。
“夫人、阿耿,你们母子谈得怎么样了?”外面中气十足的男子声音传来,仆人在他身后跟着进入房间,整个屋子如上了发条的机械,无声又快速地运转起来。
阿耿母亲迎上刚跨进房门的男子,一双柔夷轻轻擦拭着男子一点雨滴也没溅上的外衣,满是心疼:“这都一下午了,郎君定是饿了吧,我们坐下慢慢说。”
两人坐下,仆役动作飞快上了晚膳,阿耿这才发现外面天都要黑了,已经过去了一下午。
“……我刚刚和阿耿这孩子说好了,明日请他阿爹那些好友相聚一二,这么多年没见了……”阿耿母亲说着这些,隐含意思叫对面男子脸上不禁带了笑,频频点头,看着妇人的眼神也更加柔和。
“我不见。”突然,在这美好祥和的气氛中,阿耿冷冰冰插话。
空气瞬间冻结,男子脸上不怎么好看,而妇人先是震惊接着转变为满脸愤怒,她用一种几乎带了恨意的眼神死死看着阿耿,努力想要维持温柔笑容,却只显得她面目扭曲:“……阿耿,你这样可会叫母亲生气伤心的。”
“我不在乎的。”阿耿静静站起来,黝黑的眼睛里平和安静,这一次是他“居高临下”了。
妇人失语,第一次正眼看这个儿子,发现他比离开时候长高许多,似乎已经是小少年的模样了,气质温和文雅,不似从前。
她心里有些慌张,从前她在这个儿子的脖颈上栓了一条名为“爱”的绳子,从此他的一切被她掌握,可现在……她从未想过,如果他挣脱了这条绳子,她要怎么办。
妇人还有些懊恼,早知道如今还会用到这个儿子,当初就不应该那么轻易松手,就算时不时写一写信、接过来“小住”一番,他现在都不会是这幅模样!
男子冷眼看向妇人,眼中哪还有半点温情,妇人更是怨恨阿耿,甚至说话时候也懒得再伪装下去,语气带了些阴冷之感:“那你便滚吧!”
阿耿平静起身,甚至拱手朝着两人行了个礼,转身就要这样离开。
却听妇人冷笑了一声,算是和阿耿彻底撕破脸皮,语气重新变得温柔,只不过里面带着高高在上的恶意:“别这么急着走……你不愿意听母亲的话和叔叔伯伯们见面也无妨,不过……你阿爹的东西可都在我手里呢,为了这些东西也和叔叔伯伯们见一面罢?说不定母亲的心情会因此好一些,把那些东西早一点给你。”
孩子算什么东西?
在她看来……听话的还算是个玩意儿,这样忤逆她、让她失了面子的东西……
早该在生下时候掐死。
阿耿停下脚步,他无意要那些店铺田产,却不想自己亲生父亲的遗物被留在这里……
“夫人口气倒是挺大,不如看看这是什么?”
第132章 离开
天色愈发暗淡,昏暗的天光中甚至看不清楚细雨的影子,只余它们滴落在外面绘制着精美瑞兽祥云的房檐发出的“滴滴嗒嗒”脆响。房中众人都看向外面——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正门而入,逐渐清晰。
这庄园内隐藏在各个地方、不知多少的仆役,庄园主人精心挑选后养得精壮结实的护院打手……此时竟都如同畏惧着什么洪水猛兽一般,举起刀剑围成一个圈,警惕地注视着中间的人,却丝毫不敢向前半分。
庭堂中的两位庄园主人眼中似乎瞬间出现了曾经发生过的那些场景,那时候可没有这么“和平”,当时这人从正门一路走到这里,如入无人之境,甚至说……只要敢上去阻拦的,最后都躺在地上呻吟。
堂上中年男子几乎瞬间铁青了脸色,他胸膛重重起伏几下,眼中隐忍之色一闪而过,接着竟挂上了满面的笑意。
他面容说不上英俊,可穿戴的贵气,配着爽朗又亲切的笑容,很容易就让人产生好感:“哈哈哈,不知卓大侠前来,有失远迎!不过不知卓大侠今日这是……”
他半点不提刚刚夫人所说之言,好似全然不知、全然没有那些事。
卓仪却不愿花费时间在这些虚与委蛇的寒暄上,他面色冷然、声音低沉,缓缓回道:“我自然来接我的孩子。”
墨色发丝因雨水湿润颜色更深,配着他玄青色的衣裳,整个人竟如黑夜凝成一般,给对面两人带来了深深的畏惧感。
中年男人表情一滞,眼中不甘之色隐藏得很好。他笑容不变,心里已做了决定:既然阿耿成为不了他的助力,那便让这个麻烦赶紧离开。
这样想着,他刚想说几句显示出自己风度的场面话,却听仍然站在院中看不清神色的男人低沉说道:“还为了收回寄放在这里的东西。”
他说着,指间光芒闪过,只伸手弹动手腕,那么轻描淡写地掷出,手中之物却如离弦之剑,化作一道暗光,竟直直冲着堂上两人面门而去!
两人大惊失色,心念急转,念及卓仪往日的好名声,最终还是硬撑着没有动弹,怕失了面子。他们面色铁青地看着这东西径直落在面前桌上,明明曾有雷霆下落之势,此时落下时竟只发出轻轻一声,可见扔出它的人于力道上的控制能力是何等恐怖。
“这是……这是?!”
自卓仪出现就没有开过口的阿耿母亲终于难以维持仪态,她几乎扑上前去,抢夺一般将桌上东西拿在手里。
她眼神如同凝成实质,死死盯着手中之物,半晌居然露出一个古怪中带着些癫狂的笑容,没头没脑,好似在对着谁说话一般:“好啊……好啊!!竟防着我呢!!”
外面卓仪默然不语,似乎又忆起起病榻上阿耿父亲把这东西递给自己时的黯然神色。
“我就说呢……为何我把自己的人手插进去,那些老不死的半点话都不说……”女子愈发失态,头上珠翠叮当作响,响得人心烦意乱。
堂上堂下一片死寂,众人皆看着情绪似乎已经崩溃的她。
终于,她略微平静下来,喘息着伸手轻柔地理了理自己微乱的发丝,轻轻微笑,笑容似画在脸上一般。她画了殷红口脂的嘴唇缓缓而动,表情平静,吐出言语中却难掩恨意:“我还当那些老不死的识时务,竟半点没有动他们的权利……徐徐图之……哈哈哈哈徐徐图之!这就是你的算计,是吗?!我真傻……真傻……”
“阿耿。”卓仪注视着这场闹剧,淡淡说:“我们走吧。”
妇人并未再言,她攥着令牌的手几乎蹦出了青筋,最终却只是露出一个冷笑,将令牌重重摔在阿耿面前。
她无视了身旁男子明显迁怒且嫌恶眼神缓缓坐下,仪态万千,另一只抓着一旁的扶手,贴着珍珠宝石的美丽护甲断成两截,还带着的那半边有蜿蜒的红线一点一点滴在绣着金色纹饰的锦缎坐垫上。
对于一个骄傲又无比自信的人来说,她已无暇顾及周围之人,也没有心情演戏。她现在只能注意到自己的失败,心浸在羞耻愤怒混合着深深的恨意的毒汁里,想着曾经的她拿着那些蝇头小利,志得意满……竟全都在另外一个人的预料之中……她的虚与委蛇早都被一个躺在病榻上、自己看不起的蠢货武夫看清……
他看着她,应该就如看着台上卖力演出的杂耍艺人,心理充满了轻蔑吧?
想到这些……妇人觉得这种感觉比直接杀了她还让她痛苦。
“他一直都知道,一直都知道是不是?是不是!!”她低低笑道。
“闭嘴,你个疯妇!”
“……”
卓仪带着阿耿走出院子,把那些包裹着珠宝翠玉的算计和虚情假意抛在身后,他们此时往外走,和进来时候一样无人敢拦。甚至有家丁悄悄呼了口气,却不知庄子里面已经变了天。
阿耿抚摸着手上令牌那熟悉的纹饰,在幼年之时,他时常看见它,可这个牌子却这样陌生……阿耿轻轻问:“阿爹。这是什么?”
卓仪没有停下脚步,淡淡回答:“这是你父亲给你留下的东西,用这个就能掌控他生前所有财富。”
他说到这里语气微顿:“之前我想等你长大再给你,现在看来倒也不用等到你长大了。”
阿耿不禁低下头,知道为什么阿爹不在之前就把令牌给他……要是从前的他,说不定会在拿到这东西以后高高兴兴地把它给他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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