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薄荷熊童子
“……”扛着昏迷的人,黑衣男人停下。
似乎是呼吸声,似乎是被他们半夜惊醒的小动物逃离时发出的响动,沉默一会儿,男人知晓自己这次的客人有些特殊,最终还是先开了口:“……你的委托。”
他好像许久没有开口说过话,咬字时有种奇妙而悚然的韵律,几乎一字一顿,一种非人之感油然而生。这声音冰冷又沙哑,低沉喑哑如同黑暗中的枭鸟正在发出不详的鸣叫。
动了动肩膀,他道:“人,在这。”
对面似乎钉在原地的摇曳灯火终于动了,一阵微风拂过,这一点亮光疯狂晃动起来,可持灯之人毫不在意它会不会熄灭,缓慢地移动着。他的脚落在满是草叶的地上,依旧发出巨大的响声,与黑衣男人轻得像猫一样的脚步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疯狂晃动的灯火终于平静下来,给地上一小块地方落下光明。但它是这样卑微,完全不如空中高悬的明月,毫不在意地洋洋洒洒落下一片银白光束,就将树木环抱的中央空地照得无比明亮……像是冷白色的“晴天”。
隐藏在阴影里的人终于走到了黑衣男人面前,银白的月亮照亮了他的一身狼狈。
他形容枯槁,隐隐能看出几分高大的身子佝偻着,满是裂痕和伤口的手上撑着一根木棍,走过来的时候一摇一晃,明显是个跛脚。污渍和泥泞将他的面目遮掩得看不清原本的模样,更不用说一只眼睛上面缠着看不清颜色的布条,上面隐隐透出血色和淡黄的脓水,让人避之不及。
一个看起来有三四十岁、跛脚半瞎的男人。
“嗬……嗯……嗯……”他张开嘴,无意义的破碎声音从他的喉间响起,如同一头野兽。
他对面的黑衣人却像是明白了什么,将肩膀上人放在早已准备好的位置——
简陋木板拼凑出来的处刑台上,木桩抬高了人的高度,只要让受刑之人跪着伸出脑袋,那木桩对面的铡刀便可轻易地斩去任何人的头颅,像杀鸡一样轻松。
黑衣人先将肩膀上的人放在木桩旁边的地上,原本笼罩在她头上的帽子瞬间滑落,这时才清楚,原本以为是被子的厚实黑布原来是一件长长的宽大斗篷。月光粼粼,清晰地照亮了她的整张脸。
月色落在她垂着的长长眼睫上,落下蝴蝶一般的月影,漆黑的斗篷与乌发相互堆叠,她闭眼在斗篷之间安睡,脸颊边缘模糊不清,瓷白的肤色像是被月光融化,清丽动人。
陆、芸、花。
可瞎了一只眼睛的男人此时极其恐怖地半侧着头,瞪大了那只还能看得见的眼睛,斜着看向她。男人心里一字一句地默念着面前之人的名字,目光如钉子一般死死钉在她的身上,白色眼球上的血丝像赤红的毒蛇一般鼓动着,深切的恨意和怨气将他衬得像是个黑夜之中的畸形怪物。
“哼哼……嗬……咳咳咳……”
阎罗地狱中的响声也比不上这笑声惊悚,瞎眼男人就这样怔怔盯着陆芸花,良久之后猛然大笑起来,说不了话的他只能发出如此凄厉恐怖的笑声,一时之间,好像这座山林都安静下来,淅淅索索的小动物们被惊醒又马上逃窜,远离了这让人恐惧的地方。
疯狂的笑声扯开了喉间的伤口,剧烈的咳嗽也带上了血沫,他难以控制地弓起身子,如同一只咽下毒药、走入陌路的野狗。
“咳咳咳咳咳……”
咳嗽声变得嘶哑难听,他刚开始还捂着嘴想要停止这无法控制的咳嗽声,后面却将手按在了裹着布条的眼睛上,良久之后才停下。
终于勉强站直了身子,原本只是隐隐透出血色的布条已经完全被鲜血浸湿,深红的血液在夜色中渲染成了深黑色的液体,从吸饱了血的布条下缓缓滑落,于脸上画出奇诡的花纹,不禁让人产生一个颇感惊悚的联想,若是刚才咳嗽时候不把眼睛捂住,他的眼球会不会就这样从眼眶里面掉落下来。
他对面黑衣男人看不清面容,但略显轻松的站姿无疑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抱着一种饶有趣味的姿态在享受着这场“演出”,他看着面前一切,像一个再明显不过的局外人,又似乎正在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恐怖又狼狈的瞎眼男人,沉默不语。
“……交易。”良久之后,他冷冰冰道。
“……”瞎眼男人从怀中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毫不犹豫地将他递给黑衣人,哪怕里面价值千金、哪怕这是他全部家当,但他已经做了最好的安排,毫不后悔。
“交易……结束。”
黑衣人却没有接过这一大袋金钱,而是用他依旧沙哑而冰冷的声音缓缓念出这四个字。
举着钱袋的瞎眼男人手臂顿住,僵在原地,因为有一个隐藏许久的影子从树后走出,缓步走到黑衣人身边。
“石奴。”他平静的声音里,有月光一般的寒意。
“……”瞎了一只眼、跛了脚的石奴满是恨意的眼睛逐渐转向黑衣人,他看着极力想要避开的男人就这样在黑衣人身边站定,两人没有说话,但那种熟稔的氛围是做不了假的,到了此时,石奴哪里还能不清楚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好啊……他掏出所有金钱找到的“第一神偷”,居然也和卓仪关系匪浅!
“哼哼哼……”低低的笑从石奴那割去了舌头的口中发出,他笑得几乎喘不上气了,不知是在嘲讽自己,还是在怨恨着这个世界,笑声中,他的身子越发佝偻。
沉默在越发明亮的月色中无可遁形,三人就这样对峙,陆芸花安稳躺在地上,形成了一副极其古怪的画面。
突然……
佝偻着身子低笑着的石奴中如急飞而起的秃鹫,猛地向陆芸花冲去!
跛脚让他跑得歪歪斜斜,但狂乱的步伐让他速度极快,居然就这样冲向离得最近的陆芸花!他将铡刀磨得极其锋利,只要扯起这个女人的头发,将她往铡刀下拖去的同时压下刀柄,不论割到的是不是她的脖子,陆芸花今天必死无疑!!
他的手已经搭在了铡刀手柄上,快一点、快一点、再快一点!只要再快一点,他就能达到他所求的所有目的!
“砰!”
深色树影在视野中疯狂旋转,月光和黑夜交错在一起,狂乱的光影是他独眼中最后闪过的景象——
“唔!”一声巨响,像野兽一般跃出的石奴如一道黑影般按照原路飞出,陆芸花黑色的斗篷扬起,像是绽开的巨大花朵。铡刀从他指尖脱落。刀锋被翻起,落在地上发成闷闷的响声,却被石奴撞击在树干上的巨大声响所遮掩,他无意识发出一声痛呼,就再也没了声响,好似昏死过去。
“芸花!”卓仪将拔出的刀柄推回原处,疾步冲向陆芸花,满是焦急。
就算这是他们计划好的,他还是为此感到深深后怕。
“没事。”陆芸花倒是比他显得更冷静些,迅速将碍事的头发扎起,扎好后将手收回黑色斗篷,伸手抵住冲过来的卓仪说道:“去看看石奴。”
陆芸花可是深深清楚,打败敌人之后废话太多不检查敌人状态可能会造成多么意外的后果,很可能从“喜剧”变“悲剧”。
“……好。”比起在电视剧中领悟这一点的陆芸花,真正看到过、经历过的卓仪对这些可谓是再清楚不过了,但有些时候理智总是会被感情打败,就算他自诩为“理智派”也一样无法逃脱这个定律。
“把这个装好,攥在手里都快给我压出印子来了。”陆芸花跟着他一起走,把手上攥了好久的木球塞在卓仪手里让他收好,自己活动着僵硬的指节。
这是“莲花”,在她被叫醒、知道外面有人的时候卓仪塞到她手里的东西,要不是卓仪给她塞了这个,陆芸花肯定不会一直不说话假装睡着,早都捡了床旁边备好的棍子跳起来给外面的人一个“迎头痛击”。
“石奴怎么成了这幅样子?”陆芸花迟疑看向树下不知生死的石奴,刚刚她为了演技逼真完全没睁开过眼,这还是第一次看到石奴的模样……但之前卓仪和他说过从旁人那里得知的石奴样子,虽不能说话却也是个高大壮实的青年,怎么现在倒像是个病得快死了的疯乞丐?
“我去看看。”卓仪也不觉皱起眉,伸手将陆芸花向身后挡了挡。
黑衣人不知什么时候也走了上来,陆芸花感觉有人接近,不觉回头去看——
“芸花!”卓仪急呼。
陆芸花还没看清是什么,下意识向一边躲去,余光就见石奴如一阵旋风般冲过来,简直不像是个跛脚之人,直直……掠过她……冲向闪着银白寒光的铡刀!
他义无反顾地撞在刀锋上,血液喷射在地上,绽开血腥的花,石奴居然就这样冲向铡刀,以一种引颈受戮一般的扭曲姿势,活生生将自己的脖颈撞在了横着的刀刃上!!
角度稍微有一些偏差,长长的刀不仅切到了他的脖颈,同时卡在他的锁骨上,几乎将他从胸膛分成两半。
“嗬……嗬……”石奴趴在刀锋上,无意识发出最后的声响,血沫从他口中涌出,深红的血液染黑了地上的泥土,就像那一天……那一天……他视野中的银白色月光,逐渐幻化成了暗淡的烛火……
他和不知道多少个日日夜夜一样,沉默地注视着灯火下坐在桌前忙碌的老人,心中溢满的幸福和安定,好似就这样拥有了一切……
老爷……老爷……主人……
他最后念出了那个幻想中偷偷念了许多许多次的称谓……
……父亲。
飞蛾落在灯火里,升腾起如烟火绽开般的最后的火焰,微弱的灯……熄灭了。
第176章 神偷
森林中一时静寂无声,深黑的血液从刚刚死去的石奴身上涌出,陆芸花甚至以为自己听到了血泉汩汩涌动的声响。
平静又轻柔的月光似白纱一般附在石奴的身上,将一切遮盖得朦朦胧胧,却依旧遮蔽不了逐渐蔓延至鼻尖的血腥气。
上次田老爷处刑的时候陆芸花并没有去看,这是她第一次眼睁睁看着一个活着的人死在她面前,并且是这样充满冲击的死法。震惊和恐惧在心中交杂,她无意识捂住嘴巴,心中狂跳的同时甚至有种隐隐欲呕的感觉,视线就此凝固在被血浸成黑色的地面上,久久不能回神……
“芸花……”卓仪从陆芸花背后伸出手,沉浸在激烈情绪中的陆芸花在他的手指盖在自己眼睛上的时反应极大地剧烈颤抖了一下。
卓仪的手顿了顿,最后还是将手温柔地盖在她的眼睛上,眼前尸体和血液突然被温热的黑暗所代替,陆芸花恍惚间感觉自己正被紧紧拥在怀里,后背传来坚实又温暖的感觉。卓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原本就轻柔的声音似乎放得更轻了,深怕吓到什么一般:“芸花,别看。”
“我……”陆芸花才说出一个字就闭上了嘴巴,这时候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声音有多么艰涩。
空气又陷入肃穆和寂静中,沉默在让时间都变得凝滞。
黑衣人置身于卓仪和陆芸花身后的树影中,仿若一抹融入黑暗的幽影,面巾遮掩了他的样貌,但从面巾边缘露出的那双满是死寂的眼睛也在盯着那具趴在地上的石奴尸体,幽暗的光影挡住了一切情绪,他冰冷的眼眸空茫寂静,却也跟着卓仪和陆芸花沉默着,不知道是否在想着什么。
“消息。”
最后,他只冷冰冰吐出两个字,等陆芸花听见声音抓着卓仪的手、把它从眼睛上取下的时候早已不见了黑衣人的半点踪影。
“阿卓……”陆芸花愣了一下,不觉抓紧了卓仪。
“无事,他与我是好友……性子很好,就是不怎么爱说话。”卓仪反手将陆芸花冰凉的手牵住,温声道:“城门已经关了,就算要去县衙报案也得等到天明,我们先去回去,城门一开就去县衙。”
陆芸花被他牵着,今晚经历可谓是惊心动魄,现在才感觉一种说不出的疲惫感从身体里流淌至四肢百骸,但精神似乎依旧沉溺在刚才的情景之中,满是疲惫却没有睡意。
卓仪借着月色看到了陆芸花眼中还带着恍惚,不动声色将她的肩膀揽住,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带着她走在幽暗的森林小道上。
月光又一次挣开了身前的乌云,跳脱出来的清辉将地上的青石板照亮,原本可怖的森林逐渐染上几分奇幻的美丽色彩。卓仪温和又平静的声音像是宽阔安定的河流悠悠流淌,宛若微风吹过河面的水声,在此时逐渐代替了耳边似乎还在不停回荡的那种、血液从温热尸体中汩汩流动的声响,陆芸花沉默地听着他说话,情绪却逐渐稳定下来。
“现在进不了城,但可以想办法联络到阿巡的手下,阿巡一直在帮我们查石奴的下落,之前不知为何没有查到,但现在知晓了石奴的大致样貌,就可以推出他一路上是怎么通过层层探查来到陆家村的。”
陆芸花恍然,这才知道刚刚黑衣人没头没脑说出的“消息”两个字是什么意思……现在她信了卓仪和黑衣人是朋友关系,就算黑衣人再表现得怎么冰冷恐怖,但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若不是两人都很熟悉对方,那根本不可能产生。
村子还是一样的安静,卓仪在此时好像和陆芸花换了身份,从来都是陆芸花兴致勃勃地说着话,他在身边安静又认真地听着,现在倒是完全掉了个个,卓仪在一直轻声细语的说着话,陆芸花沉默倾听。
轻手轻脚的两人没有惊醒任何一个家人,陆芸花被卓仪带着回了房间,她将身上不知什么时候被冷汗浸湿的里衣换下,再次躺在柔软的床铺里、被卓仪拥在怀里的时候,才真正清晰地感觉到:一切都结束了。
“睡吧,芸花。”卓仪温声说。
耳边的心跳依旧稳定又平和,卓仪轻轻拍着她的脊背,陆芸花有种被包裹着的安全感,就这样逐渐合上眼睛,终于在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
一晚上光怪陆离的梦境叫陆芸花醒来的时候感觉昏昏沉沉,那种似睡非睡的感觉还停留在脑海中,叫嚣着疲惫的神经却已理应振作起来,继续这可以预想地、匆忙又纷乱的一天。
“擦擦脸。”陆芸花的状态并不好,卓仪暗自轻叹,还是递了冷毛巾过去叫她敷脸。
陆芸花接过,手指触到一片湿润的冰凉,就像冬天从被窝拿出来的手马上放进了碎冰之中,那种强烈的刺激感能把人的所有神志迅速唤醒。知晓今天事务繁忙,陆芸花虽说昏沉,还是狠了心将它按在自己脸上——
“唔!”
几乎在瞬间清醒过来,陆芸花感觉自己的眼睛还是酸涩到睁不开,但已经打起几分精神,可以迎接接下来忙碌的一天。
“该起了,芸花。”卓仪麻利给她递上衣裳:“我已经去县衙报案了,一会后官差便会过来。”
“怎么不叫我。”陆芸花疲惫地又用冰毛巾擦了擦脸,居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刺激,此时听卓仪这么说,有些诧异。
一晚上睡眠质量都不算好,似乎一直在重复着同样的梦境,具体是什么已经想不起来了,但依稀记得同昨晚一样的银灰色月亮和渲染成青灰色的画面,低沉的心情好像还留存在脑海里,想来也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梦境。
一晚上,她就在这样的纷乱又无序的梦境中徘徊,意识无比清晰又无比混沌……应该不管怎么说都是很容易惊醒的,却没想到卓仪都出去一趟又回来了,她居然什么都不知道。
“官差等等来,我们得跟着他们一起去县衙……这事还得好好和阿娘说一声才是,免得到时候我们不在家,叫她担惊受怕。”
“是这个理。”陆芸花不自觉微微皱眉,接过衣裳打理好自己:“我去叫阿娘起来……这事就不用和孩子们说了。”
“嗯。”虽说自家孩子都成熟的不得了,但有时候隐瞒一些事情是对他们的保护,反正孩子们都快忘记石奴这个人了,卓仪也觉得昨晚发生的事情不必告诉他们。
迅速收拾好屋里,陆芸花随意挽了个方便行动的发髻,从铜镜中看自己好像有些憔悴,但也顾不上再收拾一二,起身往余氏房间走去。
“阿娘。”陆芸花轻巧迈进余氏的屋子,轻声唤道。
余氏每天的复健是很辛苦很折磨人的,所以就算她晚上睡得早,早晨还是家里最晚起来的一个,睡眠质量也很好,就导致昨晚一切声响她都没有听到。
上一篇:御厨的小饭馆
下一篇:我以为我拿的救赎剧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