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成白社
“有劳。”
沈伯文接过,视线仍然落在不远处搬运粮食的人们身上。
一袋又一袋的粮食被抬上了车,整个白天下来,太和仓便空了一大半。
与此同时,先粮食一步前往灾区的太子一行人,已经走了大半的路了,陪着太子一道的,还有谢之缙,他是此番赈灾的副使。
在太子的主张下,他们一行人并没有将朝廷的阵仗摆出来,反而扮做平民,也没有乘坐官船,反而租了条普通船只,为首二人都长了一副读书人的模样,遇到生人便道是回家访亲的举子,旁人也并未起疑。
只是刚刚踏入河南的地界,便见民生凋敝,灾民遍地。
各个衣不蔽体,满面菜色,有气无力地坐在河岸边,亦或是步履蹒跚,眼神麻木地往外省的方向走着。
许久不曾出过京都的太子见状,沉默了许久,面上情绪复杂难言。
他身边的谢之缙比他要习惯一些,但心里同样不好过。四年前那场大旱,他随工部的队伍前往锦州,参与过锦州土城的工作,那次便见过不少这样的流民。
虽然上次是旱灾,这次是水患,但对于老百姓们而言,都是能压垮他们的灾祸。
“船家,这是什么地方?”
太子沉默了许久之后,忽然开口问道。
面色黝黑,穿着粗布短打,一看便知是常年经历风吹雨打的船家闻言便道:“这是宁平府的边上的一个镇子。”
“靠岸先停一会儿。”太子忽然道。
虽然不知为何,船家还是老老实实地停到了边上。
谢之缙却看得分明。
不远处有一个带着孩子的妇人,母子二人正赶着路,妇人手里拿着个讨饭的碗,身上的衣裳都十分破烂,都饿得眼神茫然。
见船靠岸停了下来,河岸便的灾民们便一拥而上,有的跪倒在船下,高举着手里的破碗,那对母子也冲了过来,混入其中,一边磕头,一边高声呼喊着:“老爷们发发慈悲吧,舍几口粮食吧……”
有的实在身上无力,被人群冲挤到跌落河里,就那么扑腾了几下,便没了声息。
李煦看得眼眶泛红,双目湿润,转过头对身后的侍卫们吩咐道:“将我们带的饼子干粮分给他们。”
其中一人想劝,却被同伴拦下,摇了摇头,轻声道:“咱们带了钱,到地方再买便是。”
那人沉默了一瞬,便不再开口,跟着其他人去船舱中搬出了一个满当当装着干粮面饼的篓子。
灾民们人多,谢之缙便道:“撕成几块,再往下散。”
侍卫们听懂了,这是想让尽可能多的人都分的到,见太子殿下也无异议,便如此照做了。
被分成小块的面饼被扔了下去,瞬间引起灾民们的哄抢,争先恐后地往趴在地上去抢,先前谢之缙注意到的那对母子也在其中,瘦弱无力的身躯也爆发出惊人的力气,迅猛地抢到了好几块,妇人抢到了就赶忙扯着孩子往后退,一直到退出人群。
她并不敢贪心,怕抢多了也保不住,先是囫囵往孩子嘴里塞了一块,又往自个儿嘴里塞了块更小的,珍惜地嚼着,一边对着船的方向磕头跪拜。
谢之缙不忍再看,收回了视线。
这干粮是专门为行军准备的,用料扎实,虽然现在受了潮,但还是干硬无比。
他们一路上过来,还有人嫌弃这饼子不好吃,此时此刻,却再没有人会这样觉得了。
船家见状,也叹着气道:“您几位都是善心人,只是就算心再好,您带的粮食干粮也救不过来这些遭了灾的百姓们啊。”
“开船吧。”
李煦听罢,沉默了半晌,并不言语,还是谢之缙对船家道。
“哎,这就走。”
船家摇着头走了回去,招呼手下开船。
见太子面色沉重,谢之缙走到他身边,轻声道:“殿下,赈灾的粮食就在后面,马上就能到。”
李煦闻言,这才点了点头,心中却还是难过。
他十分清楚,这样的境况,每日都会有数不清的百姓饿死,哪怕朝廷的动作已经足够快,但还是救不了所有人,他上过战场,不是没有见过生死的人,只是战死和眼睁睁饿死,所带给他的冲击也是不同。
想到临行前父皇与自己的谈话,他便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心中怒气翻涌,好不容易才平息下去。
船又行了两日,才终于到达了此番受灾最为严重的汝宁府。
又过了几日,从户部运出的赈灾粮食也随之到达。
……
然而朝廷众人等到的却不是赈灾的好消息,却是汝宁知府一封状告户部侍郎沈伯文渎职的折子。
字里行间满是血泪,直言送来的赈济粮食全都是写混着沙土的陈粮。
满朝哗然,景德帝震怒,着锦衣卫出动。
原本因病告假的沈侍郎,就这样被动作迅速的锦衣卫们从家中直接抓走,下了诏狱。
丝毫没有给他反应的机会。
暂且不说沈家此时正一片混乱,韩辑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差点晕了过去,赶忙将另外两个弟子叫了过来,仔细询问这件事。
陆翌皱着眉,面色不大好看,“陛下直接让锦衣卫出动,不让刑部和大理寺插手,看来是气极了,这件事不太好办。”
“当务之急,还是应当想办法见到师弟,问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若说他会贪污渎职,我是不信的。”
邵哲亦是面色沉凝,摇着头道。
他如今为官几年,对京中也有了几分了解,又道:“只是诏狱却不好进。”
锦衣卫由景德帝一手把控,没有他的允许,别说探望了,恐怕是连一只蚊子都难以飞出去。
这个道理,在场几人又有谁不清楚呢?
韩辑心中焦急,却不是担心弟子当真贪污渎职,急的是担心锦衣卫为了查案,对他用了大刑,进了诏狱的人,不死也得脱层皮!
就连普通官府办案,把疑犯抓进去,都要先来一顿杀威棒!
虽然延益现在是三品高官,可在诏狱里头,这又算得了什么?锦衣卫手里处理过的高官还少吗?
陆翌安抚自家老师,“老师莫急,弟子这便寻人,试试能不能让我们进去探望师弟。”
眼下实在没有别的办法,韩辑便点了点头,算是应了:“你去吧,文焕跟我去一趟谢府。”
谢之缙也在赈灾的队伍之中,赈灾粮食出了问题,太子和他势必也会受影响,谢阁老不会袖手旁观的。
……
有人忙着为沈伯文奔走,便也有人冷眼瞧着热闹。
韩府,前院书房。
韩家大老爷,礼部尚书韩建今日休沐,没去别的地方,就待在家中休息。
手中握着笔,仔仔细细地描绘着一张花鸟图,心情颇为不错。
韩嘉和就靠在离他不远的窗边,视线落在窗外的一株芭蕉上,一言不发。
韩建今日难得的有谈兴,换了只更细的笔,细心地给画上的鸟儿绘着羽毛,口中却点评道:“沈延益还是根基不稳,在这朝中行事,全凭圣心,却不知这圣心,原本就是最不值得信任的东西。”
他这话说得有点道理,只是这居高临下的说教意味,让韩嘉和并不喜欢。
沈延益出身不高,年纪尚轻,就算积累人脉,也不是这几年就能成的事,陛下要抬举他,他还能拒绝不成?
他皱了皱眉,刚想开口,韩建又添了一笔,平淡地道:“不过也怪他自己做事不谨慎,蠢到让别人下手成功。”
他这话说完,韩嘉和便站直了身子,“儿子还有事,先行告退。”
说罢就准备离开。
“上哪儿去?”韩建的声音响了起来。
韩嘉和还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模样,“去三叔府上。”
韩建听了却皱起了眉,放下手中的笔,没好气地道:“你莫要掺和这件事,跟我们韩家没关系,跟你三叔也传个话,让他做事前想想,别为了一个外人牵连韩家。”
他这话说完许久,都没听见儿子应声。
他不耐烦地抬起头,看到的却是韩嘉和消失在门后一片衣角。
第一百三十一章
韩嘉和来到三元巷的韩府, 却被告知自家三叔去了谢阁老府上,他与谢家唯一的交集便是谢之缙,但对方如今正在河南, 自己也不好上门,只能暂且作罢。
他站在原地思量了片刻,交代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厮:“你就在这附近等着, 若是三叔回来了,便来明远楼寻我。”
“小的知道了, 大爷,您放心。”小厮忙点头应下。
韩嘉和又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沈家旧宅,随即收回视线, 交代完便转身离去。
成贤街沈府门口,渠婉不用丫鬟扶,便自个儿跳下马车,往门内走去,她听到消息就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
“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吗?”
渠婉上前握住周如玉的手,关切地问道。
对方双手冰凉, 眼睛也有些红肿, 情绪倒是还勉强算是稳定, 闻言便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渠婉听罢就急起来, 她比周如玉更清楚诏狱是个什么地方,她抿紧了唇,又追问道:“他就没在家跟你说过相关的事儿?”
周如玉眸子低垂, 露出一截脆弱的脖颈, 她声音不大, 却足以让渠婉听清:“没有, 相公几乎从不同我议论公务。”
假的。
沈伯文对女子没有偏见,自然并不避讳同妻子谈论公事。
渠婉不知内情,听到便信以为真,见周如玉面色憔悴,便竭力安慰好友,她顿了顿,握紧了对方的手,道:“你别太担心,我爹是户部尚书,应当多多少少知道些内情,我这便回去打听,若是有什么消息了,就差人来告诉你。”
“渠姐姐……”周如玉抬起头,抿紧了唇,正想说什么,就被渠婉给打断了。
“不用考虑我,先前我是厌恶他,不愿同他说话,但现在是为了帮你,情况紧急,我不在意。”
周如玉听得心中酸涩,最后还是轻声谢过。
渠婉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明艳的面容上此时极为温和,“你也要振作起来啊,沈家还要靠你撑着。”
“是,我明白的。”周如玉扯了扯嘴角,露出了勉强的笑来,“多谢渠姐姐。”
“好了,我这就回家打探消息,正好他今个儿休沐。”
渠婉说罢便起身告辞。
周如玉点点头,亲自将她送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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