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泽时若
庾高:“既然卢嘉城已经丢失,后面挡无可挡,那干脆就放陶驾进来,熬过先期作战不利的阶段后,其人自然深入东部腹地,陶驾需要派兵留守关卡,身边的兵力便会被不断分散,咱们就可以趁机将他击溃。”
典无恶:“若有援兵,又当如何?”
庾高摇头:“当日建平小皇帝可以倾一国之力去平定西夷,然而今日却无法这般行事。”打开舆图,细细分析,“北地那边,须得防着当地豪强生事,所以宋南楼那股兵马是无法调动的……”
话未说完,便被人开口打断:“可之前昏君不也把宋南楼调去台州了么?”
庾高只觉嗓子干涩,顿了下才道:“那是因为有温循在。”
当日温循名义上是后营中的将领,实际还得时不时带人马去靠北的地方拉练一二,以兵马之势加以震慑。
庾高:“但现在小皇帝却无法继续这般行事。”看着内室中的其他人,道,“咱们既然打出了泉陵侯的名号,那她还能如往日那般放心南地吗?”
西夷与东地不同,毕竟时代风气如此,不同出身背景的人在阵营上显得泾渭分明,像任飞鸿那样的人,整个天下都难找到第二个来,温晏然再怎么下狠手,都不必担心朝中官吏与西夷勾连,却得担心他们跟东部不清不楚。
“还有西夷,才被打下没多久,夷人又一向没有信义,须得防着他们降而复叛,禁军那个叫钟知微的将军乃是小皇帝的心腹爱将,若非西夷不稳,不至于到现在还迟迟不调回,所以小皇帝手上能动用的,且被她信任的精兵有且只有一支,也就是中营那边的人马。”
中营是禁军的储备兵马,而禁军本身,尚且需要守卫京城。
庾高道:“等陶驾深入东部后,咱们便是靠拖的,也能将他拖垮——东部邬堡那样多,他既然深入其中,身后邬堡就算投降了,难道就不能接着叛乱吗,此人有兵力驻扎在每座城池当中吗?”向着典无恶一拜,“派人去保证土地失而不乱,兵卒败而不散,就是我为大将军献上的计策了。”
典无恶点头,又向旁人道:“若是诸位没有异议,那就依照庾君的计策行事。”
散会后,典无恶又留了庾高单独说了几句话,才放人出门,庾高仰头看着天上的明月,想到玄阳子待自己的恩德,忍不住长叹一声,拐去南边看望被软禁在此的褚岁。
守卫低声回报:“那人已经开始吃饭了。”
庾高停在门口没有进去,在这里,他已经能听见褚岁的声音从中传出。
褚岁冷笑:“不劳你们继续用麦管硬灌,在下自己用饭便可,也无须担忧在下自尽——我若不活着,又怎么能等到尔等穷途末路的那一日!”
庾高暗自叹息,他晓得褚岁很有些士族的脾气,先整理了下衣冠,这才走进去,道:“褚君。”
褚岁并不理会。
她有足够的理由不跟这位旧日的熟人搭话——当初准备返回老家之时,褚岁便是被庾高所扣下,才与家族音讯不通。
庾高心中觉得泉陵侯未必能成事,于是留褚岁在手中,以备不时之需,先是动之以情,然后又诱之以利,发现对方当真不肯投效典无恶之后,才遽然翻脸,将她软禁起来,又找出褚岁往日的文章加以炮制,制作出了那篇檄文。
他也不算完全骗人——文章当真是褚岁所制,只是并非一篇,而是许多篇的杂糅,作为一个很有忧患意识的人,褚岁担心自己主君需要当场作文时没有灵感,于是提前写好了泉陵侯的登基文,也写过檄文,其中“窃大位而自尊”几句,就出自她以前写的废稿,原本描述的乃是温见恭,只是对方没能被选定为继位人选,如今又已经身首异处,那篇文章自然便被褚岁抛诸脑后。
庾高默然片刻,从袖中取出檄文,然后当着褚岁的面念了一遍,又道:“这篇文章如今已经在建平传扬开来,褚君当日也颇有才名,多有文章流传于外,依你之见,旁人能否看出那是你的文笔?”
褚岁冷道:“此文细处如此生硬,若当真是我为天子所作,难道会半点不曾提及陛下的外家吗?”
但凡用檄文骂人,能抓来做把柄的肯定得抓上一把,
庾高顿了一下,道:“皇帝年纪小,往日又不曾上过学,恐怕不会注意这些,至于其他人,谁肯多言?”
此话一出,褚岁顿时陷入沉默。
她与外界音讯不通,得到的消息十分有限,并不清楚温晏然在传言中的形象,只觉得庾高所言颇有道理,而且在这个时候,越是往日与自家相善的南地士族,越是不会开口替他们说话,至于建平这边的官吏,自然更不肯惹祸上身。
庾高则在心中想,传言这种那个小皇帝无所不能,连算术都那样厉害,倘若在文学上也有些造诣的话,也并不奇怪,于是下定决心,一定要继续逼迫褚氏,只要皇帝最终选择对褚氏下手,南地大族人心必然不稳,他们就能从容行事。
温晏然当时穿得太快,没深入研究支线攻略,并不清楚在部分剧情中,褚氏也会在泉陵侯身故后被旁的实力所接收,因为结局比较悲催,被玩家戏称,整个家族存在一个“百分百被冤杀或者吓到自尽”debuff。
*
褚息归家已有三日了。
当日他辞官,天子自然出言挽留,家学渊源,知道想要获得君主的信任,就不要把自己摆在惹人嫌疑的地方,建州宋氏难道不算忠臣吗,之前西夷之战期间,因为宋南楼领兵在外,所以建平内的宋文述无论如何也不肯独揽朝政,直到皇帝安排了袁言时跟温惊梅与他共事,才战战兢兢地接过了任务。
褚氏的如今的处境也跟当时的宋氏有些相仿,却还要糟糕得多。
宋家立场没问题,但他们却曾经追随过温谨明——至少庾高有一件事是没有说错的,都是士族,大周的官吏确实存在投效东地的可能性,而且越是根深叶茂的人家,也存在两头下注的可能,其中褚氏的位置就显得极其尴尬。
作为泉陵侯旧部,如果东边真的成功跟温谨明的后人接上头并拥立对方,那他们又怎么忍心与昔日少主相敌对呢?
如果说其他士族被俘虏后还能投降,褚氏却不好如此,北苑之败后,他们已经投效过一回,就算温谨明的后人在事成后当真不计前嫌,他们难道好意思重新回归吗?
就在褚息内心焦灼万分之时,有下人过来禀报,说叔父褚馥喊他过去。
“叔父大人今日过来了么?”
褚馥名义上已经跟褚氏脱离关系,这才毫无顾忌地行事,帮着天子下狠手收拾了南地大族,也换取了褚息出仕的机会,正因为这种种利益关联,两边表面上分开,实际上依旧算是一家人。
在投效之后,因为担心天子疑心,所以作为族长的褚丛,以及曾效力于泉陵侯麾下的褚馥,还有一群族中老幼,都从南地迁徙过来,老实待在建州,算是把自己当做人质搁在天子眼皮底下,好让对方安心。
褚馥:“那封檄文,究竟是否是阿岁的手笔?”
褚息低头垂泪不敢言。
褚馥叹息:“这便是有可能了。”
褚馥缓缓起身,向着南边焚香而拜,虽然没有明言,但明眼人都知道,他此刻必定是在怀念泉陵侯。
归家的这几日,褚息一直没有外出,却也晓得建平城内各处里坊都被戒严,城内人心也有些浮动。
泉陵侯谋反之事传播得过于迅速,那些檄文更是一夜间飘得哪哪都是,大周现在还没有雕版印刷的技术,能够将消息这样大范围地将消息铺开,完全可以证明,建平当中必定存在着听命于东部的力量。
天子直接下了宵禁令,纵然白日期间,人们也不可离开自身居住的里坊,禁军外卫还在燕小楼的带领下,仔细检查城中情况,好些身具嫌疑之人都被抓获,其中就有褚氏府中下人,褚息多番打听,才晓得对方竟然也在暗中信奉玄阳上师。
他一向知道玄阳子在黔首中具有巨大的力量,却依旧没料到,连世族家仆也会受到对方的影响。
第103章
褚馥面墙而立,心中有着浓郁的迷惘之情。
他心中有些怀疑,自己这一族人是否还能继续延续下去、
作为一个深知朝堂风云的世家子,褚馥对未来的结局,有着非常不积极的预测。
从措辞看,这篇檄文多半与褚岁存在一定的关联。大周早期对宗室的约束还不如现在这样严格,曾有诸侯王起兵谋反,当时的天子便因为朝中某位大臣有亲族在反王帐下效力,就将其全家诛杀弃市,当今这位皇帝在大臣里向有多疑且心狠的名声,纵然将他们通通拿下,也没什么奇怪。
又因为当事人褚岁的母亲出自崔氏旁支,倘若她当真投效了反贼,那远在西夷的崔新静都可能因此受到影响。
叔父不说话,侄子也不敢多言,仆役们知道主人在私室中相谈,也不会离得太近,此时此刻,府邸内外都是一片寂然,沉默当中,褚息忽然听到外面远远传来一点喧嚣声,心中微微惊异。
这里服侍的人多是家中世仆,平日里行事有度,就算当真遇见意外也不至于过于忙乱,会出现这种情况,一定是出现了让他们无法应对的意外事件。
喧嚣并没有持续下去,外间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然而褚息却无法继续安坐,向着叔父匆匆行了一礼,便出门查看情况。
如今已是冬季,此刻虽然还没到酉时,天色却已经暗沉了下来,他们毕竟是新归附之人,日常起居简朴,蜜蜡等物一概不用,庭院中也少点灯火,褚息只依靠着房间内透出的一点光芒辨物,快步走到前院。
前庭那边,自从他辞官归家后一直处于关闭状态的大门已被打开,一位手持羊角灯的圆脸男子站在那里,在看清对方面庞的时候,褚息立刻明白为什么会有喧嚣声传来,此人不但是深受天子信重的內监右丞,也是可以轮值禁中的散骑常侍。
京中反贼的清查任务说是由燕小楼负责,其实市监也插了一手,那些嫌犯被发现后,不入大理寺也不入刑部,而是直接押入属于内官系统的斜狱中待审,负责此事的就是张络,他近来颇有凶戾之名,不管那些嫌犯出身如何,是黔首是仆役还是朝中官吏、大族儿女,全都一视同仁,其中甚至还包含了建州李氏的小辈,后者家里人曾据理力争,表示市监的做法并不合法度,张络直接以事急从权敷衍过去,然后又以李氏蓄兵抗法为理由,将人生生从家中拖了出去,士族闻之,一时间都惴惴不能安,担心自己的家门哪日便会被此人打破。
今日对方亲自上门,莫非是皇帝终于想对褚氏下手了么?
褚息正要上前,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以张络如今身份,但凡出行,自然有身边小吏帮忙提灯…根本不必亲自做这些仆役之事,一念至此,他又看见张络驻足于原地,然后转过身躯,向中间微微躬身。
在张络之后的,是同样提着灯的池左丞。
这两位虽然是内官出身,但日常参赞中枢要务,甚至会被天子问策,权柄自然一日比一日煊赫,只有袁言时等几位重臣,才能偶尔有幸被他们送上两步。
池张肃立于侧,俄而府门后面出现了一个少年人的轮廓。
晚风一阵阵的拂过,云端上的雪珠被吹落下来,落在门口那人的斗篷上,对方玄色斗篷光滑的缎面上,用银线绣着祥云与仙鹤的纹路,走动时令人联想起流动的水波,来人进门之后,两列穿着劲装的侍卫像是无声的幽影一样从夜色中冒了出来,静悄悄地护立在周围。
以这个时代豪门大族的标准来说,对方的衣着其实说不上华丽,排场也算不得飞扬豪奢,行动间却有种难以言喻的肃穆清夷之感。
此人不曾通禀姓名,褚息家中固然也有仆役护院在此,居然无一人胆敢上前阻拦。
府中幕僚闻讯赶来,却看见庭中的家主如木雕一样愣在原地,等反应过来后却没有询问来人身份,而是立刻躬身施礼,宽袖一直垂到地上,那个穿着玄色斗篷的人却只是微微颔首:“私下相见,不要拘礼。”
对方语音清朗里难掩锋锐,显然年纪不大。
此时幕僚亦不敢多看,在廊上直接拜倒,额头几乎贴在了地面上,片刻后,只觉步履声往庭中移动,过了一会才听得那人又问:“今日府中只有你自己在家么?”
——语气仿佛是跟小辈说话,却又有一种理所当然之感。
温晏然与褚息闲谈时,随意打量了眼面前的府邸。
入京之后,褚氏一族向来低调行事,随族长而来的大多数族人都在京郊居住,只在城内购置了一座宅院,供有官职的小辈居住,平日也不敢高调行事,这座府邸面积固然不大,仆役也不多,看起来虽然颇有条理,然而花木稀疏,地面少铺石砖,反而多见泥砾青苔。
褚息双手垂在身侧,回禀:“叔父也在府中,如今就在后宅之内。”
温晏然闻言,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道路不如宫里那样好走,一位宫人扶住了天子的手臂,往宅子里行去,张络刻意落后两步,对着仆役们笑呵呵道:“你们自去忙罢,莫要都在院中站着。”
在温晏然跟褚息交谈的时候,“贵客上门”的消息已经被人带去了宅内,等她施施然抵达时,褚馥本人已然站在后院当中恭候。
温晏然扫了张络一眼,后者欠一欠身,带着大多数侍卫跟内侍都停在中门处,唯有池仪跟陈拂两人随在天子身后走了过去。
“一直听说褚君善书,今日写一幅字给朕罢。”
褚馥:“不知陛下要写什么字?”
温晏然只是随意一提,听到对方询问时,才认真想了想,末了索性拿自己名字开了个玩笑:“那就写‘四海晏然’四字。”
“……草民遵命。”
大周许多风气与前朝不同,立国未久便取消了避君主讳的习惯,不过即使如此,大臣们也不好随意提及君主的名字,今日若非温晏然自己提出,褚馥也是当真不敢将这两字连起来落于纸上。
褚馥领命之后,自然去房中铺纸磨墨。
房间内有着淡淡的香气,似乎刚有人在此焚香,池仪轻手轻脚地将房门闭上,室内一时间安静无声。
四个字写起来自然很快,等墨干后,褚馥双手将纸捧于天子,温晏然拿着端详片刻,忽然道:“褚卿。”
褚馥欠身:“草民在。”
——褚氏虽然投举族降,但褚馥本人一直未曾出仕,至今为止还只是一介白身。
温晏然将纸放下,微笑:“近来城内流言如沸,其中多涉泉陵侯旧部……”
听到这句话时,褚馥心中一突,整个人仿佛都浸没在了无穷无尽的冰水当中。
大周一朝,许多大臣在犯错之后,并不下狱论罪,往往只要传点暗示出来,就直接自刎,褚馥恍惚地想,皇帝这样说,自然是在告诫自己莫要偷生,其实他当日便该随泉陵侯而去,如今再走,已经称不上一个“忠”字了。
他刚想到这里,忽然又听见皇帝后面的话——
“其实朕心中晓得褚卿并不疑朕,本不必多此一举,只是你进京这么些日子,朕还一直不曾到府上探望过,今日便不请自来,瞧瞧你们过得如何。”
温晏然清亮的目光无遮无挡地投注了过来,褚馥怔了一会,才能确定面前的少年天子方才所言,当真是“褚卿并不疑朕”。
没有说反,那就是她的真实意思。
温晏然目光环视四周,最后落在还未被收起来的香线上头,她拈起三根点燃,然后插在香炉当中。
“朕即位以来,先后收服南西二地,其中北苑一战损伤最小。”温晏然笑了笑,道,“褚卿自然是明白其中的缘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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