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越小栎
再看一眼地上躺的人,已经彻底断气了,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高悦行以为吓到他了,哑声安慰道:“别怕……”
外面刀兵相接的声音已经隐约传了进来。
李弗襄指了指地牢向里延伸的那条甬道。
高悦行望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猜测这就是那条通往小南阁井下的通道了。
李弗襄估计就是从那边摸过来的。
高悦行脚下一犹豫,还是回头拔出了那把匕首,尚有余温的血溅在她昂贵的裙子上,高悦行捡起一片裙角擦干净刀刃,将匕首归鞘,还给李弗襄。
如果她所料没错,这应当是李弗襄出生至今,收到的第一份生辰礼物,他显然很珍视,走到哪儿都随身带着。
再往深处,高悦行看不清黑暗中的路,只能依靠李弗襄了,她脚下十分小心,才刚走了几步,便感觉到李弗襄意外停了下来。
他们十指相扣。
李弗襄忽然收紧了手指,攥的她生疼。
高悦行顾不得疼,立马以同样的力道回握住他,问:“怎么?”
李弗襄抬起手臂,护在她,退了一步。
紧接着,一道凌厉地风贴着耳边擦过去,两侧的壁灯,同一时刻,齐齐亮起。
高悦行看到前方本就逼仄的甬道里,一个人横刀守在那里。高悦行看到那个身影,心里就是一沉,完了。好不容易解决了一个,怎么还有一个。
待看清那人身上张扬至极的飞鱼服,高悦行目光晦涩——难道连锦衣卫中都混入了狐胡细作?
本该铁桶一样的京畿防卫,都快被狐胡人渗成筛子了,他大旭朝怕不是要完犊子了吧。
面前这位锦衣卫面容十分年轻,绣春刀支地上,忽然单膝一拜:“臣,锦衣卫指挥使奚衡,奉旨暗中护卫高小姐的性命安全,不想此事竟然惊动了小殿下。”
原来是自己人。
高悦行松了口气,随即意识到一个了不得的问题:“皇上让你暗中保护我?”
奚衡:“是。”
高悦行:“从什么时候起的?”
奚衡如实回答:“从今天你迈出乾清宫的第一步时开始,我便一直跟随身跟着,可惜高小姐没用得着我出手啊。”
高悦行:“……”
奚衡低头仔细瞧着她的神色:“以高姑娘的敏捷,想必已经明白了吧?”
明白是明白了,她早就不知不觉中,踩进了别人设的局里。
只听奚衡将话说得圆满又好听:“得多亏了高小姐的以身犯险,才能摸清这群贼子的老窝,一网打尽,此次高小姐应居首功啊。”
其实高景根本就没查到任何有关狐胡细作的线索,都是锦衣卫奉旨暗中运作,将消息散布在宫内。高景白白顶了个锅,高悦行更是无妄之灾。
怎么摊上这么个皇帝啊……
高悦行面色不悦,当着奚衡的面,无半点忌讳道:“陛下要用我,实在应该先与我通个气儿。”
奚衡:“瞒着你是怕你露怯坏了局,不过,若早知道高小姐心思如此沉稳,陛下事先想必会与你好好商量的……高小姐难道不觉得委屈?”
委屈……
高悦行嚼着这个词,觉得好笑:“市井里都在传唱,锦衣卫是没有心的怪物,你们平常办案难道还会在意犯人委不委屈?”
奚衡叫她一阵挖苦,也不脸红,依然如寻常道:“高小姐说笑了,您和犯人哪能一样呢!”
有锦衣卫奚衡在,他们自然不必再走那条幽暗的地道,他们在锦衣卫的护送下,安全无虞的走出了东宫的正门,高悦行回头,看到了李弗襄一身狼狈的伤,还是想知道,他是怎么通过暗道找过去的。
而比她更想知道这件事的,是皇上。
奚衡将人护送回乾清宫后,专门去小南阁井下走了一趟,沾了皇上的光,高悦行跟着听了一而耳朵。
小南阁与东宫的那条暗道,早在梅昭仪死之前就被封上了,可能当他们的时间和材料都比较仓促,活干的很粗糙,将就用泥混着砖堵上了,留了一些不大不小的缝隙。
那些缝隙最大可以容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挤过去,估计是李弗襄幼时曾经误打误撞去玩过,所以才记住了那条路。
他现在的年纪,想通过便有些难了,奚衡发现那些缝隙有徒手扒过的痕迹,李弗襄身上手上的所有擦伤都有了答案,他用了好几个时辰的时间,扩开了一条缝,拼命地挤过去,找到了高悦行。
高悦行的手指伤口撒上了最好的金疮药和珍珠粉,高景心疼地把她抱进了怀里,用下巴轻轻蹭了蹭她柔软的头发:“阿行,想家吗,爹爹带你回家好不好?”
高悦行把头埋进父亲温暖的颈窝,闷闷道:“想。”
李弗襄也在处理伤口,他身上的伤比较多,得脱了衣服细细检查,皇帝拿了热水烫过的纱布,想亲自给他擦拭伤口,可刚靠近,李弗襄见了他就把头扭到了一边。
皇上心里一紧:“……孩子,我是你父皇啊。”
父亲是什么东西,李弗襄过往十年从没学过,哑姑不会教他这些的,更何况,亲自下旨将人囚禁至死的父亲,不提也罢。
他只知道,他夜夜盼、日日盼,终于等来一个漂亮的娘子,差点丢了。
没有比他更知道生拔指甲的痛,他的小娘子怎么忍得了,他去的晚了,不知道她哭没哭过,怕没怕过。
高悦行包好了伤口,换下一身沾了血的衣服。
高景望着那裙子上的血都觉得触目惊心,刚刚听了奚衡描述当时的情形,他实在不敢相信,自己六岁的女儿竟然有从容杀人的胆魄。
伴君如伴虎,高景不想把女儿留在宫里了。
恰好皇帝也是这个意思,高悦行小小年纪,身上已隐隐有了蛇蝎的特性,皇帝也不放心把这样一个女孩放在自己儿子身边。
高悦行穿上一身簇新的红色衣裙,高景一把将人抱起:“走,跟爹爹回家。”
高悦行没防备他的说走就走,着急地搂着父亲的脖子紧了紧,说:“爹爹,我想和……和他说几句话。”
高景脚步一停,问:“你很喜欢他?”
高悦行笑了,坦荡承认:“是啊,我很喜欢他。”
高景叹了口气,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小脸:“你还小,我的孩子,忘了他吧,你们以后应该都不会有机会再见面了。”
高悦行愣住了。
高景没有明说。
但他既然这样说了,那应该就是皇上的意思。
不会再见了……
高景抱着她,向宫外走去。
高悦行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回望红墙绿瓦的皇城,夜深了,雪也停了,风却冷更了,出了宫门,高景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上,几次控制不住地打滑,可却一直牢牢抱着怀中的小女儿。
上了车,点了碳。
高景将自己的暖炉塞在女儿的怀里。
高悦行捧着他的大暖炉,像抱了个硕大无比的球,她终于有闲暇,端详自己的双手:“爹爹,我杀人了。”
高景神色如常:“爹爹已经知道了。”
高悦行:“爹爹不觉得女儿可怕么?”
高景:“可怕?怕什么?怕你掷刀弑父?”马车吱呀吱呀的轧在积雪上,高景耐心十足的哄着:“你是爹的女儿啊,爹最知你秉性,你那么善良,是爹爹没保护好你,才让你卷进了那重重杀机。”
高悦行用力摇头:“不,不关父亲的事。”
高夫人自从女儿进宫后,便茶不思饭不想,日夜牵挂着,人已经消瘦了很多,高夫人在灯下等丈夫归家,万万没想到,高景竟然不吭一声把女儿给带回来了,当下喜极而泣。
长姐高悦悯本已入睡,听到动静草草披衣冲出来,抱着妹妹,一会摸摸小脸,一会摸摸小手。高悦行手上的伤瞒不过家里人,她在母亲面前懂事一笑,只说是自己调皮捣蛋,不小心弄伤了,不碍事。
一家人欢欢喜喜地簇拥着回到了府中。
几家欢喜几家愁。
皇宫里,入夜之后,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变故。
李弗襄忽然找不到高悦行了,而皇帝又下旨封口,所有人都不敢告诉他实情,于是,当晚,他便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毅然决然离开了乾清宫。
皇上还有一些公事的尾巴没处理完,书房中,他还在细细询问奚衡东宫发生的事情。
——“你真的亲耳听见他说话了?”
奚衡:“是啊,小殿下在学着念高小姐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吐字可清晰?”
“非常清晰。”
“说得流畅吗?”
“非常流畅。”
“他有没有说几句别的?”
“没有,一句也没有。”
这几个问题,皇帝已经反反复复叨三遍了。
奚衡不得不尝试着转移话题:“陛下把高小姐遣出宫去,难道是怕她带坏了小殿下?”
皇帝按了按眉心,疲惫道:“他那么喜欢高悦行,朕怎么能遣她离宫……是朕做事欠妥,让高卿受了委屈,他倒是没什么怨言,只是执意要将女儿接回身边。”
奚衡:“……可惜了。”
皇帝抬眼看他:“可惜什么?”
奚衡道:“臣亲眼见高小姐掷刀时的胆魄,那叫一个干净利落。锦衣卫今年新收了一批孩子,其中不乏几个好苗子,可是跟高小姐比起来,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皇帝一听,就知道他起了歪心思:“你什么意思?”
奚衡厚着脸皮道:“皇帝不如问问高大人,舍不舍得割爱,让她的小女儿到我锦衣卫来历练一番。”
皇帝几乎想也不想:“胡闹!”
在锦衣卫里从小养大的孩子,要么无家可归,要么父母双亡,为了一口饭投身到锦衣卫门下,练得一身本事,长大后再经重重筛选,留下一批精英,一代代的传袭锦衣卫的职位。
他们历来首选都是挑男孩子,但偶然也有例外,比如现任的锦衣卫同知便是一个非常难搞的女人。
高悦行高门贵女,父母尚在,衣食不缺,高景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稍微一点伤病,心都要疼碎了,他除非脑子不清醒,才会将女儿送进锦衣卫,受那非人的苦。
皇帝摆手:“趁早打消你那不靠谱的念头,别去得罪高景。”
奚衡低头应了声是,还是颇为惋惜的嘟囔:“所以臣才说可惜了嘛……”
狐胡的细作,在东宫当场剿灭了一些,还有几位漏网之鱼,趁乱出逃,皇帝早就安排锦衣卫守在东宫外围记录每一个进出人的名字和身份,这些人暂不急着杀,他打算放长线钓大鱼。
他处理完堆积了几天的折子,抿了一口温茶,内侍按照皇帝平时的习性,上前询问:“皇上可要回宫就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