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越小栎
皇上闭着眼,没说话,摇了摇头。
内侍立刻噤声,退回自己的位置。
高悦行被接回家的事,皇帝还没想好怎么告诉李弗襄。
其实瞒不住的,再怎么着,这个时候,李弗襄见不到人也该着急了。
皇帝耐心在书房出了一会儿神,将近二更时,乾清宫的宫女提灯侯在了书房外。
不比等人通传她进去,皇帝亲自起身到了门外,沉声问:“宫里有事?”
宫女战战兢兢地跪下:“回皇上,小殿下他收拾东西离开了。”
皇帝一惊非同小可:“离开了?哪儿去了?”
宫女:“小殿下抱着衣服,去了小南阁,有一会儿了,还清扫了一张床榻,看样子是不打算回宫了。”
皇上晚上不欲惊师动众,既没有传撵,也没有让太多人跟着,他拢着手往小南阁走了一趟,入冬后天愈发的凉,小南阁那种地方,怎么能住人呢?
内侍擎着灯,引皇帝到了小南阁,却扑了个空,只有一个小宫女守在外面,瑟瑟发抖。
皇帝焦急:“人呢?”
小宫女磕了个头:“回皇上,柔绮阁的许娘娘将人领到她宫里去了。”
许昭仪。
皇帝顿了一下。
旧案重翻之后,高景将真相一点一点捋顺清晰,也还了许昭仪一个清白,今天清缴的狐胡细作的名单里,就有两个曾在郑云钩身边服侍。
许昭仪平白担了十年的污名,还曾对小南阁里的李弗襄多有照顾。
李弗襄能艰难的活下来,多亏有她的时时照拂。
皇帝今晚没打招呼,驾临了十年未曾踏足的柔绮阁。
李弗襄已经躺进了被子里,却没有睡着,许昭仪养的猫咪小棉花乖巧地趴在他枕边,任由李弗襄一下一下薅着它身上的毛。
许昭仪慌忙起身迎驾。
李弗襄现在是真的不大待见他,抱着小棉花翻了个身。
皇上无奈,只好问许昭仪:“他可还好?”
许昭仪摇头:“不好,可能是夜里受凉了,身上好似有些发热,但精神尚可,已经熬了暖身的姜汤让他服下,捂一捂,看会不会好。”
皇上皱眉,转身吩咐:“传太医吧。”
许昭仪见皇帝一心只关切李弗襄,识趣地带人退下,把空间留给父子俩。
皇帝慢慢靠近,坐在床边的椅子里,温和道:“高悦行她不是你的娘子,她和你一样,都是人,你有父母,她也有父母,孩子理应呆在父母身边,此乃天伦纲常,她不能离家太久,所以她的父亲将她接回了家,就像朕当初接你回家一样,你能明白吗?”
皇帝望着他因为发热而显得通红的耳尖,苦笑了一下:“不爱听就假装把耳朵闭上是吧,朕知道你听得懂。”
李弗襄死活不肯理他,呼吸声却渐渐的急促起来。
皇帝察觉到不对劲,马上翻过他的身体,只见他颜面潮红,表情痛苦,尽力仰着头,大口大口地呼吸。
他这是又犯了喘证。
当值的太医受到皇上的传唤,半分不敢耽搁,已提着药箱匆匆赶来,皇帝见他发病,等不及,命人套了车去接太医。
李弗襄被喘证折磨了多年,久病也能成衣,他知道怎样才能让自己更好受,倔强地推开了皇帝的胸膛。
皇上被他闹得没办法,一个头两个大,低声呵斥:“老实点,别再折腾了,你乖乖看病,朕保证明天就把高悦行找回来,行不行!”
作者有话说:
晚安
第30章
——“喘证常发于冬季, 肺为娇脏,怕寒怕潮,尤其要仔细呵护, 小殿下可是今日又受了凉?”
可不是,今天刚从小南阁的井下走了一段水路,又在阴冷潮湿的地牢里呆了那么久,湿透了的衣服贴在身上, 只会让体温越来越冷, 岂有不病的道理。
赵太医给李弗襄喂了药丸, 诊脉后, 在前几日的方子上做了加减,嘱咐近日务必好好调养, 尽量保持心情愉悦。
心情愉悦是白嘱咐了, 他到现在还生着闷气呢。
李弗襄这个年纪, 不知道娶亲是一件多么复杂而隆重的事情, 他将来能娶一位什么样的娘子,与他的喜欢与否无关,与他的身份地位息息相关。
从李弗襄踏出小南阁的第一天起,他所站的位置便完全不同了。只要有皇上在,天底下的女子不论门第他尽可随便挑选,前提是他本人不能太离谱, 即使启蒙偏晚, 终生庸碌无大作为, 也不甚要紧, 以李弗襄温和的品性, 闲散王爷也能保富贵平安一生, 可不会说话问题就大了。
不管谁家嫁女儿, 一听说对方是哑巴,都得在心里重新掂量。
“叫父皇。”皇帝说:“叫一声父皇,朕答应让你明天见见她。”
李弗襄知道这个人是皇帝,知道他是说一不二的天下之主,他能一句话把他关进去,也能一句话把他放出来,他可以把人踩进泥里,也可以把人捧上云端。
那么,他一定会说话算数的吧。
皇帝本以为李弗襄没那么好哄,怎么也要多磨一会儿,不曾想,这孩子听了他的话之后,只是略琢磨了一刻,立刻干脆地屈服:“父皇。”
皇帝终于得了他一声“父皇”,在心里反复品味,竟没有感觉自己所期待的惊喜,凡事结果来的太容易都会削弱其中的珍贵,这一声“父皇”亦如此,李弗襄仅仅是将它当成了交易条件而已。
李弗襄用期待的眼神望着他。
皇帝自己内心别扭了半天,也只能自己消化,传辇把人接回乾清宫,心里想明天一定要和柳太傅聊聊,得让这孩子知道什么是父父子子,君君臣臣。
高府。
晚间高景和夫人一同躺在榻上,相互十指相扣,却各自心事重重,谁也不说话。
高夫人翻了个身,叹了口气。
高景:“夫人?”
高夫人:“夫君,你和我说实话,咱们阿行是不是在宫里受委屈了?”
“为人臣子,谁在宫里能不受点委屈?”高景道:“只是咱们阿行性格与其他孩子不同,我不放心把她交给别人,还是带在身边亲自教养吧。”
高夫人一愣:“你何处此言?阿行她性格不好?”
高景翻身面对她,手在夫人的肚子上摸了摸:“你现在不要操心这些事了,相信我,我会好好护着阿行长大,也会尽力保全你们的。”
高夫人扣上夫君的手:“我这身子已经过了三个半月,按理说该坐稳了,可是不知为什么,心里最近总是突突的。”
高景安慰道:“放宽心,别多想。”静夜里,夫妻两互相依偎着,高夫人喃喃地叹了一句:“……儿女都是父母债啊。”
高悦行陡然回到了自己的家里,躺在床上颇有些不适应,长姐高悦悯在身侧已经熟睡了。姊妹俩今晚聊了很多很多,主要是长姐太想念她了。
高家没有与她同龄的孩子一起玩,高景不纳妾,家里没庶出的孩子,只有一个略大的哥哥,早已送到了书院读书。
高悦悯一个人太寂寞了。
高悦行轻手轻脚下床,到外间推开了窗,任由冰冷的夜风刮在脸上。
不知道李弗襄现在怎样了?
见不到她,他心里会难过吗?
高悦行后知后觉的难过泛上心头,一想到今后再也不能见面了,就觉得异常烦闷。
她穿越了十多年的时光,费尽心思绸缪那么久,相处的时间才短短几日。
不够!
她不满足也不甘心。
高悦行知道自己将在十六岁那年,盛妆嫁给了少年将军李弗襄。可是还有十年啊,她难道要在这深闺中抱着一日浓似一日的想念,等过这漫长的十年?
高悦行越想越愁,站累了,回到床上躺下,依然辗转一夜未睡。
次日前往正堂请安的时候,高悦行精神不振,同样的,高夫人也一夜未休息好,昂贵的脂粉都遮不住浓浓的疲态。
高悦行只见到了娘亲一人,不见父亲的身影,心里算了算时间,问道:“早朝应当散了,父亲还未归?”
高夫人招呼两个孩子用早膳,道:“你父亲近两日忙得很,经常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刚刚又让小厮传话回来,说陛下有事相商。你们先吃饭,不必等了。”
高悦行没太在意,以为他们还在忙狐胡细作的事,用过早膳后,被母亲拘在绣坊里练绣工。高悦行扯了彩线,瞧见墙上挂着一幅百鸟朝凤的绣品,也不必勾勒纹路,拈起针,信手将那只彩凤绣在了底布上。
高夫人背着手在她身后,瞪大了眼睛:“我儿这是怎么了?忽然开窍了不成?绣工进步竟如此神速!”
高悦行笑了笑:“刺绣不难,是女儿从前躲懒,辜负了母亲的教诲和期待。”
高夫人望着忽然这样懂事的女儿,心里竟然不觉得开心,慢慢地反上酸涩。
六岁的小姑娘,正是天真无邪的年纪,却过早的通晓人情世故,脸上渐渐没了笑容,当母亲的,心里怎能不心疼。
高悦行略低着头,表情恬静,可那份安静之下,仿佛蕴着深不见底的暗涌,不知有多深多汹涌,也不知何时会爆发。
高景将近午时才归家,休整了一番,说想带两个孩子去庙会逛逛。
本地清凉寺一年一度的庙会甚是热闹,庙中还特意给孩子们准备了可口的素斋。
高悦行想起庙会上的热闹,仿佛是很久远之前的事情了,于是,尽管心情烦闷,还是多了几分期待。
庙会上简直是人挤人,高景带足了服侍了小厮,才保证孩子们的车能通行,一步一挪,穿过了外围的热闹进到庙里。
庙里相较而言,安静多了,高景抱着高悦行,全程没让她双脚沾地,买了各式各样的玩意儿哄她开心。
高悦行直觉父亲今日有些异常,但具体又说不出,只能埋着心里浅浅的疑惑,目光却不由自主被各种新奇的玩意儿吸引。
清凉寺的禅房中今日来了一位贵客,带着一个孩子,一大一小,用了素斋之后,去了寺中较为清冷开阔的地方,居高临下地望着热闹的缩在。
这一大一小,正是皇上和李弗襄。
他们望着的方向,有一家四口人其乐融融地在菩堤树下玩耍。
高景揽着自己的妻子,坐在山石上歇脚。高悦悯跳着抓菩提树上系着的红绸,高悦行跟着玩了一会,累了又窝进父亲的怀里。
“看,那是她的家。”皇帝对李弗襄说:“她并不属于你,也不能仅仅只呆在你身边。”
李弗襄望着那一切,神情有点难过:“那是谁?”
他指的是高景。
皇上:“那是她的父亲,是她的家,是她最亲近的人。”
李弗襄终于缓缓开口说了最长的一句话:“他是她父亲,你是我父亲。”
皇帝心中一喜:“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