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安雨
红叶找出细布和绢纱做衣裳,怀念起做姨娘时府里发的焦布。夜间炎热,红叶睡不着,二丫用铜盆盛了井水放在卧室四角,又给她打扇子。
红叶觉得自己娇贵了,又一想,以前自己也没怀过孩子,便释然了。
盛夏隔几天便是一场雨,或细密如丝,或淅淅沥沥,或倾盆而落,把整座四九城笼罩在底下。
每当下雨,红叶便懒得出门,叫二丫和米氏说一声,留在家里,享受难得的清凉。
打打络子,做做绢花,红叶闲来写字,见展家没什么书,给二丫200文钱,让“给我弟弟,去外面买些游记、诗词、戏本子回来”。
二丫张大嘴巴,“姐姐会读书吗?”
红叶更奇怪,二丫不认字吗?转念一想,自己是马丽娘的陪房,马家是书香世家,马丽娘祖父、父亲叔父都是二甲进士,贴身丫鬟都是读过《幼林琼学》的。
到了孔家,二房有少爷有小姐,一路读书不断,得力的大丫鬟是跟着读书识字的,到了红叶,十二年姨娘时光,除了针线做菜,便是依靠戏本子、杂书熬过来的。
像二丫这样的低等丫鬟,一辈子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识得,打官司都得求别人写状纸。
“这样吧,你叫声好姐姐,我心情好了,教你几个字。”红叶笑嘻嘻地,伸长胳膊摸摸二丫的双丫髻,“等你长大了,嫁个好人家。”
二丫一点都不害羞,脆生生地高声叫“好姐姐、香姐姐、糖姐姐蜜姐姐,教教我吧,以后就是我的亲姐姐。”
红叶哈哈大笑,思念丈夫的愁绪被驱散几分,拿过纸笔,教二丫写了自己的名字和“扈”字。
二丫认真记住,不敢多用家里的纸墨,用一根树枝在台阶下的泥地写个不停,横平竖直地写出“一,二,三”,到了“扈”就成了一个泥疙瘩。
过了几天,二丫回过一次家,大概和家里说了,三丫探头探脑的,也跟过来了,央求道“我只待一会,不吃饭,晚上就走。”
红叶叹一口气,想起自己在菩萨面前发誓“积德行善”,便说“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记得,要考试的。”
三丫高高兴兴答应,认字的时候眼睛睁得像铜铃,干活的时候像拼命三郎,拦都拦不住,刷了净房刷厨房,踩着梯子把屋檐下的灰擦得干干净净。
身边多了两个十来岁的女孩子,叽叽喳喳的,红叶心情好了不少,吃得香,也睡得着了。到了月底,除了二丫的两百文钱,也给了三丫一百文,三丫眼泪汪汪地。
扈婆子知道了,千恩万谢的,送来半片烧猪头肉、两双鞋垫、一个各色布头拼的布老虎;待得听说两个孙女跟着红叶识字,自然喜出望外,逢人便夸“大展家的”贤惠能干、心眼好,直把红叶夸成一朵花。
冯春梅听说“又多了个吃饭的”,难免不乐意,念念叨叨的“你们家钱可真多”,红叶假装没听见。
香橙过来的时候,两个女孩子正趴在桌面,用旧笔蘸着水,在两块干干净净的木板上写“日月五星,天地与人”,等写完了,用扇子扇几下,很快便干了,埋头继续写。
红叶挺着肚子,端了一小锅银耳汤来,盛在四个冰蓝小碗,见香橙神色怔怔的,不像平时高高兴兴的,便问“怎么啦?”
香橙想说,想起双福的叮嘱“姐姐有了孩儿,你可别乱说”便挤出个笑容:“中午去小厨房,钱妈妈也正给二小姐送银耳汤,分了我一碗。”
红叶一笑,搅搅自己做的,“快,尝尝我做得好,还是钱妈妈做得好。”
香橙尝一口,惊讶地咂咂嘴,“钱妈妈放了冰糖,红枣,桂圆,姐姐这个是,鱼汤?”
“是鲫鱼啦,放了枸杞。”她在原来的世界常做,冷不丁想起来,便尝试一回。“我天天吃甜的,吃絮了,吃着这个倒好。”
香橙称赞“可真鲜”红叶得意起来,“只要想吃了,便过来。”
这个时候,娴姐儿对着钱妈妈熬了一个早晨的银耳汤,调羹搅了又搅,半点胃口也没有。
双玉在旁边瞧着,把屋里的小丫头轰出去,小心翼翼地问“小姐,奴婢叫小厨房,重新热一碗来?或是您想吃什么?”
娴姐儿把调羹扔到碟子里,抓起一方紫葡萄颜色的帕子压住眼睛。
双玉不敢吭声,轻手轻脚地把桌子上的碗碟端到一边。
“上午从沁芳斋出来,大姐姐把我拉到一旁,说,祖父和府里的名声重要,让我劝劝母亲,以后,以后谨言慎行,遇到事情,和祖母、大伯母商量着办。”娴姐儿眼里含泪。
当时丹姐神色严肃,目光冷静,微微扬着下巴,只比娴姐儿大两岁多,却像个大人了,令娴姐儿很不习惯,第一次认识到,自己只是二爷的女儿,丹姐儿却是未来伯爷的嫡长女。
双玉是娴姐儿的贴身丫头,从小和娴姐儿一起长大的,比娴姐儿大两岁,以后会跟着娴姐儿出嫁,未来做管事妈妈的,情分非比寻常。
双玉犹豫一下,壮着胆子开口:“二小姐,奴婢是想,大小姐话直了些,却,却是真心实意为二小姐着想的。”
两人都明白,娴姐儿已订了亲,再过两年就该出嫁了,若是有个“刻薄凶残、打杀奴婢”的母亲,嫁到夫家也会被连累。
娴姐儿神色无奈:“难不成我是傻子?我跟大姐姐说,那两个奴婢抵死不认,把娘气到了,想打几板子,吓唬吓唬院子里的人。谁曾想,刚打了几下,娘不舒服,由徐妈妈扶着回屋去了,底下人死心眼,不知道问着点,也不知道变通,就那么....当时我不在,爹爹也不在,满院子姨娘、下人不知干什么吃的,没一个个出来劝!”
双玉想起血粼粼的场景,心中不忍。“那?”
娴姐儿擦擦眼角,“大姐姐却说,上天有好生之德,蝼蚁尚且偷生,为我们伯爵府的名声,为了祖父的声誉,需得宽厚仁慈,得饶人处且饶人。还,还让我陪母亲读读佛经,去相国寺拜拜。”
双玉斟酌词句,她自顾自说下去:“当时我气得不行,大姐姐却转身走了。亏我一直把她当亲姐姐,想不到,为了两个不相干的下人,她就不依不饶的,辜负了我的心!”
双玉垂下目光。
“我也想劝娘,可我有什么办法?”娴姐儿受了天大的委屈,噘着嘴巴,“娘那身子骨,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夫千叮万嘱,不能让娘生气,不能让娘多思多虑,上到祖母、外祖母和爹爹,下到院子里的人,哪个不顺着娘的意?就那两个不懂事的,不乖乖磕头认错,非得叫屈!”
说到这里,娴姐儿更难过了,把“若是娘的病更重了,可怎么办”这个念头压在心底,大声说:“上回太医院的大夫说,娘的身体,夏天还好,最怕天寒。眼看都六月了,外祖母给娘点了长明灯,等到了十五,我也去相国寺拜拜,双玉,从我的匣子取五百两银票。”
双玉答应了,利索地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娴姐儿卧室的箱笼,打开一个巴掌大的黑漆螺钿匣子,从卷着的银票里面拣出一张,找个水绿色的半旧荷包装起来。
娴姐儿接过荷包,认真地挂在腰间藕荷色丝绦,“钱给外祖母,相国寺那盏灯就当我的孝心。你告诉外院的清风南烛,准备些活鲤鱼、活乌龟、活猫活狗,再加些鸟儿,到了庙里放生,给我娘祈福。”
双玉嘴上答应,心里却想:再多的猫儿狗儿,怕是也救不了二夫人的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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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展南屏是康乾十四年六月十七日下午回到京城的。
彼时太阳正好, 红叶睡醒一觉,用菜叶喂两只鹦鹉,教它们说话, 鹦鹉肚子填饱了, 一点反应都没有。之后她把买回来的杂书和戏本子搬出来晒, 自己坐在屋里,喝着放凉的红豆沙, 裁开一匹葡萄紫的绢纱, 两个小丫头在阴凉地头碰头地写字。
上次请安,赵氏嘴上说“不急”,可红叶知道,丹姐儿是赵氏孔连骁嫡长女,也是伯爵府第三代第一个孩子, 承载了老伯爷老夫人、赵氏家族的关爱,堪称掌上明珠。
丹姐儿和门当户对的人家定亲,嫁妆也是伯爵府上上下下极看重的, 自己得罪了二房,跟长房走得越近越好。
诺, 她做不了衣裳荷包,给丹姐儿已经做好的衣服添些配饰,还是绰绰有余的。
细铁丝弯成合适的弧度, 用淡紫色丝线把米粒大的葡萄色碎珠穿起来, 两片油绿色绸缎裁成葡萄叶形状, 红叶穿针引线, 开始给“葡萄叶”锁边。至于做花瓣的绢纱, 她分成三部分, 一部分放进水里泡着, 一部分太阳下面晒,第三部 分挂在屋里,这样一来,做出来的花瓣光线、质地和颜色略有区别,组成一朵真花。
叶边修完了,红叶从三十多种深深浅浅的绿色丝线种挑出一根翠绿色的,打算绣叶子的脉络。听说最好的绣娘,光一种颜色的丝线(比如绿色)就有一百多种,令人叹为观止,红叶想着,手上钢针不经意刺落--
忽然之间,似乎有一缕阳光穿破瓦片,落到红叶身上,红叶脸庞热的发烫,茫然抬头--通过打开的窗子,她看到一个满脸风霜之色的高大男子站在院门,头发蓬乱,眼睛很亮,皮肤黑了些,藏蓝色衣裳被汗水打湿了,显得颇为狼狈。
之后的事情,红叶自己也有些后怕:她想也不想站起身,以孕妇难以想象的敏捷跨过门槛,奔下青石台阶--好在这个时候,展南屏已经反应过来,一个箭步跃过院子,张开胳膊,把妻子接在怀里。
“也不小心点,不是说不动针线,看你这....”展南屏胡乱说着,脸上带着敬畏,小心翼翼感受着红叶的肚子。
红叶有很多很多话想说,比如“你怎么才回来”“也不派人送个信”“我就缝个叶子”“你瘦了很多” ,千言万语梗在喉咙里,啊地一声大哭起来。
展南屏哭笑不得,衣襟被打湿了,轻轻拍着她背脊,“好了,好了,要当娘的人了,跟个小孩似的,也不怕人笑话。”
话是这么说,大热天的,把热乎乎沉甸甸的大胖媳妇抱在怀里,整个人说不出的安心。
笑话?在自己家里,对着久别重逢的丈夫,最重要的,是她自己的男人,有谁敢笑话?红叶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理直气壮,毫不顾忌地搂着丈夫腰间。
两个小丫头羞红了脸,探头探脑地,都想:红叶姐姐和姐夫真恩爱,就像戏文唱的“在天愿作比翼鸟”!
并不是所有人都恩恩爱爱、喜出望外的。
长春院扩出来的新院子“采莲院”,取“江南可采莲”之意,合了秀莲的名字,二爷孔连捷常来过夜,在二房炙手可热。
可惜,自从秀莲落了胎,医生诊断“需要调理数月”,孔连捷便没再踏足,转而住在书房,整座院子就此冷清下来。
今天日头好,秀莲坐在屋檐下面的太师椅,用一把杨妃红团扇遮着脸,舒服的快要睡着了。
听到细细的脚步声,她睁开眼睛,并不意外地见到一个穿着青缎镶柳黄色芽边、腰间扎着柳黄色汗巾子的丫鬟。
“拿了什么来?”秀莲带些期待。
今天午饭是酸溜白菜、煎小黄鱼、素炒蘑菇和虾油拌黄瓜,豆腐汤,并一碗白米饭,一碟红枣糕,比起以前的大鱼大肉差远了。
可秀莲正调养身体,医生叮嘱“吃些清淡的”,见这几道毫无油水的菜心里窝火,也没什么办法,嫌小黄鱼只有大拇指粗,一口没吃便赏了两个丫鬟。
这么一来,只过了一个时辰,她就又饿了,叫柳黄去小厨房拿些点心。
此刻柳黄把托盘端过来,是四块乌梅糕,两个切开的咸鸭蛋,一盅热腾腾的什锦面。“奴婢本来想要个肉末蒸蛋,可钱妈妈说,鸡蛋今天吃完了,正催人去买;奴婢便央了她,用鸡汤煮了碗面,拿了几块糕。”
秀莲便明白,柳黄给了几个钱,钱妈妈才换了好脸色。
说着,柳黄把吃食放在一张矮几,拿了筷子和调羹来,“您先吃,我去给您煮碗芝麻糊。”
什锦面有火腿有豆芽有黄瓜丝,还有新鲜芽菜,秀莲咽一口口水,“煮三碗吧,你们也吃些。”
等柳黄端着三碗撒了糖桂花的芝麻糊回来,秀莲已经把面吃完了,露出满足的神情。
“二爷可在府里?”她低声问。
柳黄小口喝芝麻糊,也压低声音:“奴婢打听了,二爷昨晚和同僚饮宴,到了深夜迟了,便没回府,今早二爷身边的人回来取二爷平常用的东西和衣裳。前天和大前天,二爷宿在书房,书房的人伺候的。”
秀莲像喝了一缸醋,酸溜溜,透着苦涩:孔连捷知道她的事吗?
若是马丽娘把事情瞒住了,孔连捷早就像平常一样过来了;若是马丽娘没有隐瞒,秀莲不敢指望他替自己出气,替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做主,只盼着他过来看看,给点赏赐,让府里的人知道,他孔二爷是宠着秀莲的。
直到现在,孔连捷一句话不说,一次面不露,秀莲不得不明白,这位二爷心里,恐怕....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孔连捷顾忌马丽娘的身体,顾忌娴姐儿昭哥儿的体面,才不得不强忍着,秀良安慰自己。
柳黄察言观色,等她强压住烦恼,才继续说:“正屋那边,夫人母亲日日过来,盯着夫人吃药,医生诊治,迟了便住在府里;二小姐也日日侍疾,住在耳房。三少爷由夫人母亲给的素心带着,给夫人请完安,便在院子里玩耍。”
“还不是怕被噎死!”秀莲想起去年昭哥儿遇险时惊险的场面,忍不住嘲讽:“人的命,天注定,我看,哼哼,悬!”
柳黄没接话,低头收拾碗筷,回来的时候拿了一小碟黄澄澄的橘子:“刚刚出去,外院库房管事李老三的儿子托人送来,给姨娘的。”
秀莲身子一僵:李老三的儿子老实厚道,无意中见过她一面之后,就托人给她娘说亲。当时她是马丽娘身边的大丫鬟,吃食衣服赏赐在二房是第一等的,连带她娘眼孔高了,不太满意李老三的儿子,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也不知这个小李养不养得起我家秀莲。”
想不到,自己跟了二爷,李老三的儿子还....
秀莲无精打采地,“你和茉莉分了吧。”
柳黄答应了,用帕子包着,剥开一个橘子,清新酸涩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秀莲扭过头,忽然冷笑:“我们且等着,看她....看她们乐到什么时候!等我身子利索了,二爷回来了,有他们好瞧的!”
她才十八岁,青春美貌,像一朵盛开的鲜花;马丽娘呢,足足二十六岁了,离得几步远,就能闻到身上的药味;两位姨娘也年纪大了,并不得孔连捷宠爱,秀莲信心十足。
柳黄吃了橘子,端着剩下的橘子走远,秀莲双手扶住肚子,眼角含泪:那个没出生的孩子....一定要和她们算这笔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