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安雨
展南屏两口喝干,问儿子“娘今天做什么了?”
木哥儿想了又想,指着屋里的方向“开箱子, 叠衣裳。”
展南屏抱着越来越沉的儿子,埋怨道:“不是让你歇着。”,红叶吐吐舌头。
另一边, 云娘带着三丫端个摆满甜羹的木托盘从厨房出来,“大伯尝尝, 新煮的绿豆汤。”
自从云娘来了,每天都有茶点,如今天气渐热, 云娘便把汤羹放在阴凉地方, 公爹、展氏兄弟回来, 正好消暑。
夜间哄睡儿子, 两人歇下。
“累不累?”他揉着红叶的肚子, 红叶轻轻点头, 艰难地挪进他怀里。
展南屏讲起自己的差事:“世子爷去了吏部, 我们在部里茶房等着,你猜遇到谁?”
红叶摇摇头,他笑了起来:“遇到张御史府里的老齐,满脸大胡子那个,我们成亲,他还来送了礼物,记得吗?”
就像主母身边的大丫鬟一样,护卫也有自己的交际圈。
红叶窃笑,“我记得,人还没我高。”
展南屏呵呵笑,“以后见了他,可不许当面说:老齐的三十六路躺地刀,在江湖中颇有名号。”
红叶摸摸他消瘦的脸庞,“那,是他厉害,还是我夫君厉害?”
答案是现成的:“老齐和爹爹是一个辈分,自然比我厉害。不过,只要他砍不到我,我拔腿就跑,他也追不上。”
一个矮冬瓜满地翻滚,丈夫跑得比兔子还快,这一幕涌现到红叶脑海,令她咯咯笑个不停。
以前他没这么多话的,她想。
自从那日,展南屏非常关注她,每天都问个不停,私底下怕她再做噩梦,怕被鬼神冲撞,怕她累到;在帐子里面放了一盏小小的油灯,又怕失火,依旧放到外面,每晚缠着她东拉西扯。
过几天,云娘头晕呕吐,请了大夫,有喜讯传来:年底的时候,云娘要当娘亲了。
展卫东满面春风地,向父亲炫耀:“咱也要当爹了。”
展定疆念一句“小兔崽子,沉不住气”,倒背着手,喜气洋洋地走了。
家里添丁进口,弟弟成了大人,展南屏非常高兴,见红叶肚子大了,便指点弟弟“弟妹有什么要吃要喝,你上点心,东西你嫂子有”又叮嘱二丫三丫:“灵性点,好好陪着,有事去叫米嫂子乔嫂子,不许出岔子。”
一下子,展家两个孕妇,连轴转忙碌起来。
冯春梅从家里端了吃食,叮嘱云娘怀孩子的益处和忌讳;扈婆子提了两只烧鸡两斤红糖两斤鸡蛋,做了布鞋布帽子,送到展家来;红叶把儿子小时候的衣服整理出来,洗干净,无论男女都用得着。
云娘年轻,头一次怀孕,吐得一塌糊涂,什么都吃不下,红叶带着二丫三丫做了米饭,面条,饺子,粥,云娘边吃边吐,反而瘦了。
展卫东心疼媳妇,出府请了丈母娘来。
云娘母亲带着次女卉娘进府,战战兢兢地,有姑爷带着,通过两道关卡才进到展家院子,见院子宽敞,屋子轩朗,有树有葡萄架,屋檐下挂着鸟儿,廊下种着花草,女儿有两个丫头陪着,简直比的上大户人家的小姐了。
云娘母亲生怕给女儿丢脸,偷偷叮嘱次女几句,下厨做了汤面,做了醋溜白菜,炸了胡萝卜粉丝丸子。云娘一口气吃了两大碗,菜也吃了大半,拍着肚子说“可算活过来了”
红叶笑个不停,胃口大开,也吃了不少炸丸子。
吃过两餐,展卫东一看时间不早,便问丈母娘:“好不容易来一趟,今晚便住下吧,明早送您出去。”
云娘母亲自然乐意,又犹豫:“算了吧,怕添麻烦。”
红叶也劝:“有什么麻烦,东西都是现成的,您难得来一次,下回就得孩子洗三、办满月了。”一边说,一边指挥两个丫头把厢房收拾出来,被褥用具是新的,把云娘母亲照顾的妥妥当当。
云娘和母亲妹妹说了半宿话,第二天,恋恋不舍地送走两人,自此安心养胎。
红叶却开始心神不定,一日话比一日少,见了展南屏强颜欢笑,背地心浮气躁,人都瘦了。展南屏明白她的意思,几番想说,欲言又止:在他心里,妻子只是做了噩梦,越早淡忘越好。
到了三月二十二日,皇帝传召孔连骁,展氏兄弟照例跟去,孔连骁凭腰牌入宫,护卫们在外面等。
这一等就到了红日西坠,彩霞满天,展南屏往日沉得住气,今天不知怎么,心浮气躁的,围着马车打转。
耳边听同伴喜悦的韩“出来了”,展南屏转过身,见到孔连骁穿着官袍的身影:面容疲惫不堪,眼睛很亮,一看就在兴头儿上。
突然之间,妻子说过的话涌进展南屏心头,令他整个人僵硬起来,心脏砰砰跳。
“大展,走吧。”孔连骁熟门熟路地钻进自家马车,忍不住探出头,对他小声说:“那帮兔崽子,胆肥了,嘿嘿,等我们去兰州,把那帮人挨个揪出来,一个也少不了。”
兰州吗?展南屏脑中惊涛骇浪。
回到府里已是天黑,把孔连骁送进外院,展南屏稳住心神,在同伴中点了四十个人的名字,“晚上吃顿顶事的,明早卯时三刻,带齐家伙,在二门等着。剩下的人,留在府里,跟着老伯爷和二爷。若是有什么事,提前打招呼。”
护卫齐声应诺。
回家的路上,展南屏缓步而行,叮嘱弟弟“云娘年纪小,这一去至少两个月,你把事情安排好,让亲家母进府看看。”展卫东满不在乎地“又来说我,倒是你,怎么和小嫂子交代--等咱们这趟回来,小嫂子都生了。”
展南屏罕见的沉默,眼瞧院子就在前面,忽然开口:“先别跟你嫂子和弟妹说。”
展卫东立刻明白哥哥对嫂子歉疚,挤眉弄眼的抢先进了院子。
两人跟展定疆说了,后者一听,关切地问了半天,又说:“叫上媳妇,一起吃顿饭吧。”
展南屏略一犹豫,便回后院吩咐下去,站在屋檐下有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安;红叶听二丫说了,同样沉默片刻,叫二丫准备饭菜,隔着窗子望见丈夫,只一眼,便落下泪来。
红烧肉、炒辣椒、老醋花生、摊鸡蛋、葱丝、黄豆酱、烙饼和酸辣汤,展氏父子带着木哥儿一桌,红叶和云娘在小桌。一顿饭毕,展定疆出院子去了,兄弟俩各自扶着各自的媳妇散步,彼时春日,青绿色的葡萄叶爬满木架,一阵风吹过,仿佛大海的波浪在头顶涌动。
坐在葡萄架下的红叶仰着头,叫着丈夫的名字,展南屏低声答应。
“明天一早,我就出府去了,卫东也去。”他竭力保持话语的平静,“你猜,这回是哪里?”
红叶笨拙地扶着他肩膀站起身,紧紧搂住他脖颈。她什么话也没说,可她心里明白,展南屏便也沉默着,像一具泥雕木塑的雕像。
红叶声音发抖,“南屏哥,夫君,展南屏,若是你有个好歹,我就不要活了。”
展南屏打断她的话,语气严厉,“胡说,还有木哥儿,还有卫东,还有云娘。”
“可我要你活着。”红叶抖得如风中落叶,泪水滴滴答答落在丈夫肩膀。“你答应我,你~”
展南屏斩钉截铁地答:“我答应你。红叶,你也答应我一件事。”不等她回应,他就压低声音,认真地像即将参加科考的考生:“你梦见的事,不要说出去,我爹不要说,你爹娘不要说,谁问也不要说,就当没发生过,记得吗?”
不管是噩梦,还是菩萨显灵、佛祖保佑,展南屏都不想让妻子站到风口浪尖。
红叶点点头。
展南屏又说:“剩下的事,我有分寸,你放心,我,我不会大意的。”
红叶把他的双手放到自己腹部,“你答应我,答应他,答应木哥儿,你~南屏哥,定是佛祖保佑,让我做了那个梦,你一定要安然回来。”
展南屏捧住她手掌,用力亲一亲。
当天夜里,红叶望着黑乎乎的帐子,听着身畔丈夫的呼吸:自从回到这个世界,嫁给展南屏,她就在等待康乾十七年三月二十三日的到来。
她曾经想过,让红河假装从府外探听消息,自己告知展南屏,可红叶想了又想,弟弟年纪轻,是在府里长大的,不认识外人,就算和外人串通好了,展南屏外表沉稳,内心精明,这么重要的事情肯定要亲自打探消息,到时候,红河的谎言不攻自破。
那个时候,自己如何向丈夫解释,自己知道没有发生的事?
她还想和展南屏过一辈子呢!
还不如破釜沉舟,假托佛祖之口,对展南屏坦白。
现在一看,自己尽了力,把事情办成了,剩下的,便听天由命吧。
于是她翻个身,翻到丈夫的方向,闭着眼睛慢慢睡着了。
康乾十七年三月二十三日清晨,忠勤伯世子孔连骁带领护卫,离开京城前往甘肃兰州
第68章
四月下旬, 苏氏接手了长春院的事。
说起来,她年轻,做足双满月, 天天乌鸡红枣鲫鱼燕窝, 养得面色红润, 气色极好,比当姑娘的时候丰腴得多。
孔连捷心疼她, 便说:“这么着急做什么, 左不过那点事,等晓哥儿满了百天再说吧。”
苏氏自有道理:“嫂子下个月便要生了,起码三个月什么也做不了,娘年纪大了,先是妾身后是嫂子, 天天忙前忙后,妾身看着心疼。妾身先把院子里的事情接过来,等到时候, 能帮娘的,再去帮帮娘亲, 年底嫂嫂好起来,妾身再回来。”
言下之意,苏氏年轻, 生产完便恢复了, 赵氏年纪大了, 少说得养个半年, 孔老夫人那边, 迟早要苏氏帮忙。
孔连捷再一想, 大哥去了兰州, 嫂子马上便生,府里确实离不开人,迟疑道:“晓哥儿还小。”
苏氏掩袖而笑:“瞧夫君说的,又不是小门小户,要妾身亲手喂奶、把尿、哄睡,晓哥儿有乳娘有丫鬟有仆妇,加起来十多口子,再照顾不好晓哥儿,要他们做什么吃的?再说,妾身又不是去远处,每日上午在院子里看一看,离得近,有什么不行的?”
孔连捷觉得有理,便笑道:“也好,早晚要辛苦娘子,赶早不赶晚。”又叮嘱:“若是身子骨撑不住,不可逞强,多歇一歇,左右事情是做不完的。”
苏氏柔声说:“妾身只是心里有个数罢啦,具体做什么,有孟妈妈,有秋菊秋兰,冬湘冬霞,哪用得着妾身费心思。”
孔连捷便应了,第二天把长春院上上下下的仆妇召集到苏氏的院子,从徐妈妈开始,素心、昭哥儿身边的仆妇,到娴姐儿身边的大小丫鬟,到三位姨娘,最后到扫院子的小丫鬟一个不少,黑压压站了满院子。
苏氏是和母亲、嫂子商量过的,又在府里待了一年,行事颇有章法,对着花名册一个一个认脸,几位大丫鬟轮番问“什么时候进府”“可认识字”“老子娘是做什么的”之类的话,若仆妇答得逻辑清晰,便记上一笔,若仆妇战战兢兢,话都说不利索,便也记上一笔。
这么一来,仆妇大多紧张起来。
花了一上午,人只认了一多半,苏氏孔连捷自回屋歇息,丫鬟们留着继续干活儿,自有管厨房的妈妈送来饭食。
等认完了人,苏氏指挥两个识字的丫鬟,把二院的账本和库中的银两接了过来,翻了翻,问道:“以前是谁管着?”
徐妈妈不卑不亢地答:“是奴婢管着,奴婢之前,是接原来二爷身边管事名烟的手,再往前,就不知道了。”
苏氏不置可否,下巴朝账册伸一伸:“这上面的帐,可是你一笔一笔记得?可对的上?”
徐妈妈笑道:“是奴婢记的,每一笔都有来龙去脉,有经手人的签章,有实打实的账本、契约、白纸黑字,夫人一看便知。”
苏氏笑一笑,对秋菊说:“拿下去,对一对。”喝了口茶,不再看徐妈妈一眼。徐妈妈等了一会儿,福了福身,退几步站回原来的位置。
银钱比账本简单,秋兰接过来,当着苏氏和孔连捷的面点清楚,画押,抱着沉重的钱匣子下去了。
最后是仆妇的卖身契:府里家生子的身契在老夫人手里,二院陆陆续续添的人手、马丽娘陪嫁的身契都在这里了。
苏氏接过来,数了数一共四十七份,随手递给孟妈妈,玩笑道:“收好了吧,什么时候二爷要用,别拿不出来。”
孔连捷笑道:“我有什么用的地方?院子里的事,以后只找你便是,我倒省心了。”
苏氏笑道:“妾身是劳碌命,妾身听二爷的。”
徐妈妈垂下目光,面上神情不变,秀莲院子里的柳黄用余光打量站在苏氏身后的丫鬟。
苏氏朝孟妈妈点点头,后者便昂首挺胸地站到屋檐下,提高声音:“今日是夫人接手事务的日子,有些话,得说在前面: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我们做下人的,需得守府里的规矩,守夫人的规矩。”
“做得好的,夫人重重有赏,做的不好的,无论有体面的,还是没体面的,休怪夫人不讲情面!”
孟妈妈说完这番话,苏氏满意地嗯一声,挥挥手,自有两个丫鬟端着匣子出来,每人赏赐一个银锞子,仆妇们喜出望外,又觉得苏氏大方。
这日之后,苏氏便开始打理事物,该查账查账,该问管事问管事,该请教老夫人和赵氏的请教老夫人赵氏,对仆妇十分严厉,对主子身边的人却睁一眼闭一眼,夜间当笑话说给孔连捷,一时间,把长春院打理的井井有条。
孔连捷放下心来,每日回府陪一陪苏氏,逗一逗晓哥儿,给老夫人请安的时候考校昭哥儿的功课,看一看娴姐儿,日子平静而温馨。
时间长了,孔连捷难免心痒痒--自从娴姐儿顶撞了苏氏,他便搬到苏氏的院子,再没碰过小妾,算起来,素了大半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