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起一声羌笛
高升心道,但凡郡主小祖宗还要在这里留着,只怕又是一场暴风雨,谁都讨不了好。心里默默祈祷,这个小祖宗玩也玩了,闹也闹了,还把鸣佩姑娘都罚了,也该回去了吧.....他们这差本来就难当了,可挨不住郡主这边再惹恼殿下了。
谢嘉仪咬了咬唇,“我本来今天也要走的。”
这话一出,安静的室内空气好像都松弛下来,下面伺候的人都默默松了口气。
徐士行嗯了一声,又看了谢嘉仪一眼,“正好我的差也办完了,一起回吧。”
没想到这次谢嘉仪很乖,仿佛哭过一场整个人都失了力气,她想皇帝舅舅了。谢嘉仪有种无所归的茫然和疲倦,转了一圈,能信任和依靠的还是只有皇帝舅舅一个人。想到这里她看向徐士行:“我罚了殿下的丫头,殿下知道了吧?”
徐士行似乎很不想谈鸣佩,只是微点了点头又问:“还有什么要收拾的赶紧吩咐他们收拾去。”
谢嘉仪看他避重就轻的样子,心里冷笑想到说不得徐士行就是为了鸣佩才抢着领往庙里跑的差。
这么一想还真是,徐士行一向不喜欢这些和尚道士的,从前他是最不耐烦来大觉寺,这次为什么来了呢?因为鸣佩来了呀!总不是因为她,她以前又不是没来过大觉寺,哪次也没见太子殿下跟过来。
不想不明白,想明白后谢嘉仪真是生气呀,这不就证明自己开始怼太子那句是双重自作多情.....还是最让她腻歪的鸣佩那里,想着就跟吞了苍蝇一样恶心。
徐士行顿了一会儿,才道:“她要惹你不高兴,回去我罚她。”
这句就更让谢嘉仪恶心了, “她?她是谁?”
徐士行一愣,看到谢嘉仪又是那副要笑不笑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忍不住烦躁道:“别没事找事。”
“谁找事?不是殿下一进来就阴阳怪气没事找事。不过罚跪个丫头,还值得太子殿下坐在我这小院里等着我回来找事啊!”
说着一屁股坐下:“我不跟殿下一起走。”看见就烦。
不客气的话让徐士行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手上青筋都迸了迸,他从幼年被立为太子,从来没人这样一次次顶撞他,从来没有。
尤其是谢嘉仪明显厌烦的样子,好像他是什么脏东西一样,徐士行阴沉一笑,声音里说不出的冷酷:“知道我东宫的丫头动不得,你下次最好心里有数,好自为之。”
谢嘉仪早知道他们勾勾搭搭,没想到还警告到她头上了,她的心头火蹭一下起来了:“好啊,你回去好好告诉那个她,别再惹到我的人,惹到我的人——”谢嘉仪恶狠狠道:“下次就不是罚跪了,下次我就直接让人把她的狗腿打断!”
又是剑拔弩张,又是一场不欢而散。
徐士行一直到甩袖走出来,一直到天上日头晒在自己身上,都不明白他们到底是怎么了。一种深深的疲倦袭来,他麻木听着身边人来报,一会儿是黄河那边的汛期情况,一会儿是南边某个书院又有书生闹事,一会儿又是四皇子那里又动了什么手脚,一会儿是陛下又见了贤妃.....
没完没了的事情,他一件件听着,压着心头火和那满身的无力感,一件件吩咐下去。最后他才叫住高升,高升忙应,等着殿下吩咐。
徐士行却久久没有说话,负手立在莲花池旁,过了好久,才淡声道:“去看看——,郡主那边收拾好了没有。”
高升心道得,给人气出来,还是得他们东宫低头去问,忙领了差去了。
徐士行看着已经没有荷花的池水,这个冬天明明比往年来得都晚,可却这样难过。
而半山腰陆辰安暂住的小院,刚刚才让人把胡姣直接送去陆府,陆辰安才听到说坤仪郡主已经起驾回宫了。
“回宫了?”他执笔抬头问。
聪敏如陆辰安,立即意识到,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
第35章
谢嘉仪带人回到郡主府, 如意采月带着人把郡主的衣物用具重新收拾起来,如意看到郡主特意嘱咐送给陆辰安的那片枫叶,问郡主还要不要。
谢嘉仪视线落在那片火红的枫叶上, 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摇头, 嘴上说的却是:“找一本书册夹起来吧。”这么好看的枫叶, 可惜了。
这个十月果然是多事之秋,郡主回府没多久就传来北边黄河有些河道决堤, 再次出现不少受灾百姓。而此时南方河道还在郡主催促下加紧修筑中,民间沸沸腾腾,大家关心的除了救灾,就是大批大批的银子投到平安无事的南方。一边是决堤的河段、灾民的流离失所, 一边是郡主执拗地动用大批银子修筑无事发生的南方河道。
这种对比无异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私下里的议论于坤仪郡主的名声越来越不利, 就连身在大觉寺闭门读书的陆辰安主仆都听到了一些。
明心拎着斋饭进来的时候把听到的话说了, “公子, 你说郡主图什么呀?这么多银子她拿去修黄河, 拿去舍粥救灾, 干什么不好?外头都说郡主是有钱没地方花,就喜欢往河里扔着玩听响呢。”
陆辰安这才把视线从书上收回, 咳了一声道:“她这样做, 自然有她的原因。”以一己之力, 倾家财、修河道,这本就是为国为民的事情。大胤显贵巨贾这样多, 也没有一个出来做跟她一样的事。可笑众人, 竟然因为她没有依着多数人的心愿花费她私人的钱财, 就这样多毁谤。而那些什么都不做的, 却一身干净。
她不过是大胤的郡主, 黄河问题年年有,年年都是十万火急,除了太子,那些显贵巨贾也没有一个说捐出银钱去彻底修整河道。不是没办法,就是没银子,他们还指着从国库拨出的银子肥己呢。今年黄河决堤比前几年都好一些,灾民范围也小了很多,可居然处处都在责郡主。
他放下书册冷笑一声,要说没人在后面煽风点火,是绝不可能的。只是,她到底是个女子,又是那样倔强性子,根本不知道舆论杀人不见血,不知道那些当面奉承她的人,转身可能就在谋算她。
陆辰安忍不住又咳了两声。
明心一脸担忧:“公子又病了,肯定难受得紧。”要不是难受得厉害,怎么公子最近都不爱说话了。他摆好粟米饭和两道素菜,并一碗青菜豆腐汤。
陆辰安也不过浅浅吃了些,就摆摆手,漱口净手要了茶。
“这茶还是郡主送的。”
听到这话,陆辰安端起茶杯的手一顿,看着盏内茶汤,他放下茶盏转头又咳了几声,挥手让明心下去吃饭,他要看书了。
“公子,”明心担忧道:“公子学问这样好,还担心春闱吗?公子最近也忒用功了些,晚上睡得越来越少,这样下去身子怎么受得了!”
陆辰安并没答话,再次摆手让他下去。明心收拾起食盒忧心忡忡下去了,公子虽然脾气好,但公子不喜欢不听话的下人。
看着手中书册,陆辰安想的却是谢嘉仪。
她的心意变了。
聪明人不需要明说,很多东西点到就该明白了。
当她转身的时候,他们之间的距离就如天堑,遥不可及。陆辰安捏紧书册,清隽的脸上甚至没什么表情,嗓子再次发痒,这次他压下了咳嗽的冲动,捏着书册的修长白皙的手指现出淡蓝色的血管,好久他才低低道:
“除了读书,我还能做什么呢。”
名列一甲,为自己赢得一个可能。可是拼尽全力,也只不过是一个可能,这就是身份注定的距离,这样遥不可及的距离。
屋中人声音很低很低。
半个月前她离开的那日,都说郡主与太子闹了脾气。“闹脾气”,在大胤,大概只有太子才有身份和资格与她闹脾气。
她不愿意的时候,甚至没有人可以轻易见到她。
“太子.....”
这次陆辰安的声音更低了,低到话出口就散了,犹如一个悠长的叹息。
而太子此时正跟东宫属官商议后续的救灾事项,外面进来的人却带来消息,接下来的救灾二皇子要接手。
闻言就连负责教导太子读书、提醒太子各种言行规范的王老大人,这位大胤三朝老臣都一愣。他是元和帝为太子选的辅佐老臣,也是支撑太子的重要力量。毕竟,元和帝很清楚自己的儿孙,说他们狼一样都是客气,他们的血脉里涌动着的是掠夺和毁灭的力量。
为此他不仅选定了下一任帝王,更是在众多孙辈中选了天赋最高的徐士行,把大胤下下代帝王也定了下来。
太子太傅陈大人也惊到了,黄河治理一直是太子负责,怎么到了救灾就要换二皇子?谁都知道二皇子是四皇子党,这段时间四皇子一党已经炙手可热,前段日子贤妃的生辰,也不是什么整岁数,可贺礼竟然比德妃寿辰收到的还多。自古太子不好做,能顺顺当当由太子继位的少之又少,种种兆头,已经让下面人站队的时候更多了几层思虑。就连准太子党的官员,已经有派出家族分支悄悄站到了四皇子那边的。
帝心不可测 。可偏偏他们都知道,陛下可并不喜欢太子这个儿子。不过全靠元和帝当年的旨意压着,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当年旨意的影响力已经动摇了。陛下真要废太子,太子就有一堆错处能够被抓到。
下面年轻一些的属官听到这个消息更是惊悚,他们都是有能之辈,上了太子这条船,是为了成为大胤名臣、能臣,可要是船翻了,他们不及时上岸,还名臣呢.....此时他们各个心中都开始打起了算盘,最近种种迹象,可都不太好。其中好几个,私下里已经有四皇子那边的人来接洽了.....他们该好好想想自己到底该用什么态度对待四皇子那边的人,只怕万一.....总得给自己留个活路不是。
议事厅前面的太子看着下面人各种神情反应,面上端的还是一派清贵稳重,心里却冷笑,只怕这次救灾真定了二皇子,他这边的人心就要跑一半了。
王大人和陈大人不仅忧虑太子地位,更忧虑北方灾情,本来并不是很大的灾情,落到二皇子手里,还不知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二皇子独断倨傲,四皇子奸猾,党附他们的人一个个都如附骨之疽,过手的钱粮,层层往下扒,最后到灾民手里能有几何?
议事厅一时间一片静寂,只能听到来报的人说二皇子四皇子捐出不少银子,就连贤妃都是诸多嫔妃中捐银钱最多的,四皇子力荐二皇子主持救灾,陛下已有此意,正召内阁往乾清宫商议。
听得王大人和陈大人直皱眉。要是拿钱来砸这个差使的话,太子这边真的是没指望了。陈大人想到二皇子四皇子擅敛财,手下都有商队。这样的事儿太子可不能做,一国储君,与民争利像什么样子?更不要说太子位置,多少眼睛盯着,但凡有些出格举动,光弹劾——东宫就吃不消。
王大人垂着老眼,想的更多,太子未必没有钱财拿出来,但是——他抬眼看了看上首始终不语的殿下,他有也不能拿出来,谁不知道太子清廉。就连德妃,只怕倚靠着英国公府,也并不缺银钱,未必不能与贤妃抗衡,只是德妃同太子一样,立的就是勤俭恭肃的形象。平时俭得恨不得头戴银簪子,寿礼有过于华丽的还装模作样退回去,这时候一把拿出这些银子,别说讨陛下的好,只怕陛下当即就睡不了安生觉了。
办法倒不是没有,只是——王大人垂着眼,只是荒唐得很,不是他这样的老臣该说的。
他静静等着。
果然就有耐不住的人先说了,一个翰林院出身的属官试探道:“是不是可以请坤仪郡主去上告陛下?”
王大人和陈大人都是人精,闻言都捧着茶杯慢吞吞喝茶,好像没听见一样。这像什么话,一国政事,居然要靠一个才及笄的小女孩斡旋,不成体统,要是说出去,活活给人笑话死。但偏偏就是本朝的一个奇状,陛下看起来温和,其实圣心最是难测,有时候都不知道因为什么陛下就突然闭嘴不言,接下来好几天都称病不露面,这就是陛下不悦了。
唯一真正能跟陛下说上知心话的,恐怕就是这个从六七岁就被陛下抱着长大的小郡主。乾清宫的书房,对于其他人是不宣不能进的禁地,但是对于小郡主是抬脚就进的地方。哪个老臣没在那里见过郡主,最早的时候他们一个个紧张面圣,旁边地上铺着垫子,小郡主就在那里或者剪纸,或者趴在地上打弹珠,喜公公就无声地在旁边伺候着。
当时有人觉得荒唐,毕竟是权力中枢,王朝圣地。
但陛下在这件事情上就要如此,其他人也没办法。好在虽然听过不少小郡主跋扈胡闹的传言,但乾清宫书房的小郡主着实乖巧,整个过程她都是一言不发的。如果臣子心理状态够好的,完全可以当做没有这个小姑娘,她实在是太安静。
坤仪郡主是当前困局的唯一破局之人。
东宫议事厅里人人都知道。
第36章
坤仪郡主是当前困局的唯一破局之人, 东宫议事厅里人人都知道。他们只是不知道,怎么东宫跟海棠宫就关系破裂了?好在郡主远了东宫,也并没有站到四皇子府队伍中, 不然只怕东宫更是焦头烂额。
提出的人说完就等着, 其他人谁也不敢对此多说话, 毕竟要论起来,着实不该这么办。可不这么着, 也没别的办法了。
于是一时间静坐的静坐,喝茶的喝茶。
看得太子殿下咬着牙根笑,要说办法难道真的没有?他不能说,但是他下面这些官员哪个不是收孝敬收得欢, 他们难道不能捐出来为国为民,跟四皇子那边打一波擂台。他们只是不愿意, 攥着银钱跟攥着命根子一样, 一个比一个捂得紧。归根到底, 还是对他存疑, 给自己留后路。
想到谢嘉仪他看这帮人就更来气, 这些日子郡主被议论得如此不堪,他安排人提出这件事, 用的还是皇室体面的说法, 指望下面这些人想办法约束一下舆论。结果一个个不都不赞同, 说什么这种情况更不能捂嘴百姓,让四皇子党愈发得了民心, 占了上风。又说多少国朝大事, 他们的摊子铺得这样大, 处处需要人力, 实在没有余力在这件事上费心经营。
现在用到人家了, 一个个巴巴等着。
有时候太子真想翻船,把这帮人全倒水里。可是他不能,他要坐稳太子之位,将来他要做这江山的主人,让徐家江山世世代代传下去,这是他的祖父元和帝的要求。一直到先帝死前,还死死抓着他的手腕,瞪着他不肯咽气,直到他承诺此生为大胤江山,不敢有一日懈怠,事事都将为使大胤江山永固。
至今他的左手手腕还留着疤,那是垂死的元和帝生生把指甲嵌入留下的。当时不到八岁的徐士行,第一次认识到一个人在生命的最后迸发的力量有多可怖,只怕他不立誓,先帝就不会松手。他怀疑即使先帝死,先帝攥住他的手,嵌入他皮肤骨血的指甲都没人能分开。
太子缓缓透出一口气,依然是冷淡自矜的样子:“此事不宜牵扯郡主。”就算是给这件事定论了。谢嘉仪之前就得罪很了老二和老四,她现在自身就面临着外界舆论的压迫还有南方河道的钱粮压力,如果再为这件事出头,于她名声没什么好处。别人看来不过是骄纵的郡主干预朝政大事,没人说好,反而在四皇子党煽动下让她处境更难。而她只要开口,就是再次实打实得罪死了四皇子。
徐士行转着手上扳指,他现在对于自己能否顺利登基,信心也并不比其他人更足一些。实在是,圣心莫测。他越了解自己的祖父,越了解自己的父皇,越了解自己,对这些王朝秘辛挖掘得越多的时候,他就越觉得前途难测。尤其是当他慢慢能够用一个词概括先帝从其母族承继过来的东西,与徐家血脉里的天赋和特点融合,塑造出了一种——疯狂的东西,在他们的血脉里代代传承。让他们有无穷的精力才华,也让他们劣迹斑斑,丑恶不堪。
他的父皇,看起来是这样正常。想到这,徐士行翘了翘嘴角,同他一样正常啊.....
从她敛财修南方河道开始,她就已经不是独善其身的王朝郡主,她已入局。就不要再把她往旋涡里拉了吧。
太子殿下虽然清冷淡漠,但为人自持,很是礼贤下士。此时他虽否了属臣的提议,也不缺温言安抚,对于另外两个年轻人的据理力争,也是仔细倾听该点头点头,然后有理有据的温声指出其中不妥之处。
没有人知道这样的太子,含笑看着眼前年轻官员的时候,看起来耐心十足,其实心里只有一句:又是一个立场不坚的蠢货。
议事厅外前来送汤的鸣佩,轻手轻脚把食盒递给高升。指了指门窗都闭着的议事厅,里面议的是大事,生怕自己一个小女子惊动了的样子,有几分可爱,看得高升抿嘴笑,接过食盒的时候低声道:
“这会儿倒还好,说着郡主的事儿呢。”看到鸣佩睁大的眼睛,高升心想鸣佩也算东宫心腹,再说郡主这件事也没有多要紧,就简单提了两句。
鸣佩多聪明一个人,更是关注当前局势,只听这两句话就明白了当前情况。
她拎着空出来的食盒往回走的时候,一点点思量着,越走越慢,最终打定了主意。把食盒交给身边的小丫头,她扶了扶头上发钗,带着另外两个丫头转身朝海棠宫去了。
鸣佩很快就把事情成与不成的得失计算得清清楚楚。不管成与不成,于她都是得大于失,她也该站出来了。要让人知道,东宫有个叫鸣佩的。虽然去海棠宫难免受磋磨责难,但是在东宫属官和下人那里,她却可以得到她想要的名声。
她的身份太尴尬了,能佐她得到她所欲位置的只有名声。
最后的迟疑,也被彻底打消,鸣佩走向海棠宫的步子更快更稳了。当乾清宫陛下宣太子和皇子们往书房去的时候,鸣佩正好踏入了海棠宫。
她并不看海棠宫人或惊讶或嘲讽的眼神,只说求见郡主,然后就安静在日头下静静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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