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起一声羌笛
终于来到儿子床前,谢嘉仪才发现自己不仅腿软,手已经抖得筛糠一样。
她看着儿子的小手,小身子,最后才看向儿子那张小脸。谢嘉仪甚至问不出话来,还是如意把情况问清楚,在她耳边轻声细细说了。
谢嘉仪只是点头,她想说好,没事就好。可是她发不出声音,她整个人都被巨大的后怕给攫取住。
一直到半个时辰后,谢嘉仪才重新找回对身体的控制权。
她也是第一次见到徐承霁的师父,也是陆辰安的师父。
他该是一个老者,可你就是从他身上看不出年纪。他有着极普通的长相,他不想的时候,谁都不会注意到他,可他想的时候,任何见过他的人都不会忘记他。
见到皇后,他也并不行礼,只是点了点头。
他之所以留在这里,也不过是想见一见这个皇后。陆子隐是他见过的最有天赋的人,今天也是赶在这时候,他才难得升起那么一点点好奇,想看看自己那个天才徒弟到底是为了一个怎样的人。看过,点过头,不过一个转身这人就消失了,没人知道他怎么离开的,甚至没人意识到他离开了。
只留下一句:“子隐死于毒,方仲子就不会让他儿子再死于毒。”天下毒药,泰半对徐承霁无用。
小太子情况终于稳定下来,谢嘉仪这才扶着如意从床边站了起来。
她要去寿康宫。
徐士行赶过来的时候,还穿着大朝服,何胜已经把事情跟他说了。他看到谢嘉仪,顿了顿,没有说话。无声陪着谢嘉仪朝寿康宫走去。
寿康宫里太后一下子老了十岁,如此周密、精心部署的计划,怎么没有成?
那药可是秘药,预先多少人试过,药效好得吓人,怎么没用?
张瑾瑜抱着太后的腿哀哀哭着。她本以为自己生死不惧,可到了这一刻,她才发现她想活。在生死面前,什么前程什么高位,什么不甘心,一下子都没有了,她只想活着,像以前那样活着,就很好。
一听到帝后同临,张瑾瑜一下子跌倒在地,更抱紧了太后的腿:“姨母救我,陛下不能杀我,陛下不能杀我对不对?姨母,陛下不会杀我!”
谢嘉仪和徐士行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场景。
一看到谢嘉仪,张瑾瑜立即放开了手,站了起来,理了理衣物,就立在太后旁边。刚刚对死的惧怕,在这时又被对谢嘉仪深重的恨意给掩盖了,都是这个人,毁了她的一生!如果不是这个人,她怎么会落到在宫里人人耻笑的地步!
她昂着头挑衅地看向谢嘉仪,缓缓对徐士行道:
“陛下,我母为陛下的秘密而死。我张家上下三百六十九口,为陛下的储位而死。我为了陛下,送了我最喜欢的弟弟的命。”
“瑾瑜知道自己罪大恶极,但太子毕竟无事,陛下不能杀我。”这一刻张瑾瑜看着平静的谢嘉仪,心里痛快极了,这些年来都没有这样痛快过:
我要杀你儿子,又如何?陛下身上血债累累,他不能杀我!
寿康宫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看向建曌帝。
只有谢嘉仪没有,她只盯着张瑾瑜,盯着眼前这个跟前世张贵妃已经完全不同的女人,轻声问徐士行:“先帝面前,是我饶了她的命,陛下还记得吗?”
徐士行轻声嗯了一下。
“记得就好。”
电光石火间,皇后谢嘉仪已经来到了太后身边的张瑾瑜面前,没有给任何人说话的机会,她那柄削铁如泥的短匕就插入了眼前人的胸口:
“该还了!”
“陛下不能杀你,本宫能!”
话落谢嘉仪拔出了短匕,血溅到了她的脸上。张瑾瑜还有许多话要说,可是生命已经彻底流失,她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谢嘉仪好像看到了前世那个痛不欲生的自己,那时候,在想象中她曾经杀过这个人,千千万万次。
后来,她不在意徐士行,其实也越来越不在意这个张瑾瑜。
可是,千不该万不该,这个人不该动她的儿子——
那是她在这个世间唯一真正在意的人。
迸发的血甚至溅到了太后的袍服上,太后已经彻底惊呆了。
谢嘉仪探身在张瑾瑜衣袍上缓缓蹭干净了匕首,这才直起身子,对太后行了一礼:“太后娘娘,冒犯了。”可她福身行礼的时候,就握着那柄削铁如泥的短匕,直视着太后那双惊恐的眼睛。
然后转身,整个过程一眼都没有看一边的徐士行,踏着她一如既往的步子,离开了寿康宫。
而徐士行却始终注视着,看着她越来越快的身手,看着她那把要人命的短匕插入对方胸口,看着她毫不犹豫地转动然后拔出,看着她若无其事地在对方衣袍上擦净匕首,看着她款款行礼,看着她直视一朝太后眼睛里明明白白的警告。
那一刻徐士行在他的昭昭身上,嗅到了他熟悉的血腥味道。从他出生就如影随形,从未离开他一日的暗黑的血腥。
可这血腥,此刻却,沁人心脾。
他看到这个世间最清白干净的姑娘终于被他,被他们,被这个不会对任何人心软的世道拖出她那个始终清白自守的世界,拖入这一片泥泞血腥之中,可她没有坠落。
他看到她于一片血腥之上,涅槃。
这一切都让他的心怦怦跳动,过于华美而绚烂。
这是他心慕两生的郡主,这是他的昭昭。
太后久久失言,直到谢嘉仪离开才重新能够说话,“你看到了?你看到皇后如此胆大妄为!无法无天!”太后过于激动,以至于说到这里呛咳不止,皇后居然敢如此!
可一边的徐士行却始终平静,他在拼命按捺他那颗再次被自己皇后惊艳的心。
原来一个人可以爱上同一个人,一次又一次。
这时徐士行才开口道:“母后,是天子的母后。”
“儿臣纯孝,纵母后有天大的过错,儿臣也不能看着母后受罚。”
太后这才缓下来咳嗽,她就知道。
“不过,来之前,儿臣已经把英国公父子两人赐死了。”
太后骤然失色:“整件事与他们无关!”
“儿臣知道。”徐士行慢慢回道,他自然知道这件事没有牵扯他们。这才看向太后,他的目光平静如水,却让太后心惊。
“母后以后就在这寿康宫静养礼佛吧,不要再见外面的人了。”
“你——!”
“母后,您再任性,王家就要彻底断子绝孙了。”
“儿臣告退,母后好好礼佛,为朕不曾见过天日的兄长,为朕尚未足岁的小妹,也为死了的朕。”
说完,徐士行认认真真给自己的母亲行礼,也转身离开了寿康宫,嘱咐宫人一应供应都不能有丝毫怠慢。天子纯孝,世人皆知。即使太后罪孽深重,可她依然是天子之母。
这边小太子所在的偏殿里,谢嘉仪轻轻握住了醒过来的儿子的小手。她突然俯身把脸搁在儿子小小的肩膀旁,徐承霁知道这是母后哭了,不愿意给人看到。
他轻声道:“娘亲,别难过。”
他一醒来就已经有人把整件事都分析给他听,他知道太后不会有事。
谢嘉仪的声音因为哽咽沙沙的:“你知道的未免太多了。”不管是她的父母,还是兄长,还是她的陆大人,现在又轮到她的儿子,他们的六岁都足以碾压她的十六岁。
徐承霁用小脸蹭着娘亲柔软馨香的头发,心里却道:娘亲,太后算什么,将来我必让四海宾服,必让娘亲成为古往今来最尊贵的人。我要把这天下最好的,献给娘亲。
他知道娘亲一辈子都想找个地方躺平,可娘亲偏偏一生都没有躺下的机会。
他低声叫着:“娘亲。”
娘亲,别伤心。
娘亲,别怕。
娘亲,霁儿在呢。
六年后,建曌十六年的初冬
大觉寺后山上猎猎的风吹动大觉寺后山的一树树火红枫树,吹动立在山间女子雪白披风上的绒毛,她看着满山的枫叶哗哗坠落。
“今年这最后一场枫叶,咱们也算看到了。”她轻声道。
如意轻声应是,“奴才已经把娘娘挑的那片收好了。”可惜,娘娘年年挑选的一片枫叶,再也送不出去了。如意那日看到翻看旧书的娘娘发现当年那片一碰就碎的枫叶,娘娘脸上的表情明明平静,却让人看得想哭,娘娘说:“那时候,我让他受了多少委屈啊。”他那样的人,即使受了委屈,也从来不会说。
“娘娘,风大了,咱们回吧。”
谢嘉仪点头,登车离开了大觉寺。行到京城街头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有嘈杂呼喊声,如意靠近窗口道:“无事,不过一个偷包子的小贼。”
谢嘉仪突然掀帘而出:“如意,让我去追!”这次她一定要追上他!
仿佛冥冥中,小贼依然逃到了富安坊,依然选择了那堵墙,可惜这次滑落下来的是这个小贼。谢嘉仪看到当年那块凸起,碰破了小贼的鼻子,鼻血流了出来,这个才十几岁的孩子不过拿手一抹,“技不如人,我跟你见官就是了。”
这孩子自暴自弃往墙根一坐,仰着头希望止住鼻血。
“你伸手按压一下,很快就好。”谢嘉仪看着小孩,轻声道,有风过,吹落槐树最后的枯叶。
看着不知所措的孩子,她上前探身以帕覆孩子眼下,准确按压住了那个穴位。
鼻血止住了。
身后如意已经带着顺天府的人来了,这孩子看到居然连府尹都来了,他只是偷了两个包子啊!早就看出来这女子贵不可言,可此刻却明白眼前人身份只怕比他能想象的还要贵重。
他愣了。
谢嘉仪却道:“大人,打他手板,给他银子,让他去谋一个生路吧。”不过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偷了两个包子。
说完就带人走了。
顺天府尹带人恭送凤驾。
这孩子这才敢喘气问道:“官老爷,这是——”
“你走了福运了!祖坟冒了青烟,这是咱们大胤的皇后娘娘!”
孩子眼睛一亮:“大人,这就是坤仪郡主!”坤仪郡主的故事,不管是南方河道,还是北方谢家军,是对抗荧惑灾星,还是砍贪官诛贼将,大胤百姓都是耳熟能详。
“可不就是咱们的皇后娘娘!”
这毕竟是娘娘注意到的人,府尹打量眼前人:“娘娘既然要给你生路,你想做什么?本官送你去,给你活路!”
“大人,我想去投军,去北地谢家军!”
二十年后,北地将出现新的战神。但这都是二十年后的事情了,此时那位战神还不过是一个靠着偷两个包子才能活下来的小贼。
此时的皇宫里,一大一小两个人影都站在城楼上往回宫的路上眺望。
往日这时候该是太子给皇后请安的时辰,可每年的这个时候,就是太子也见不到皇后娘娘。这天的母后,不想见任何人,连他都会让娘亲觉得碍眼。十二岁的徐承霁青竹一样,见人未语三分笑,经常笑眯眯听人说话,让人以为这是个脾气很好的殿下。殿下总能发现下头人的闪光点,那赏识的笑恨不得让下头人立即粉身以报。
每年这时候想到在母后面前自己也有碍眼的时候,徐承霁总是心里有些难受。所以他总会来城楼,他知道陛下在这里,而陛下对今日的母后来说,是更碍眼的存在。看到比自己还碍眼的陛下,徐承霁那颗有些难受的心就好受多了。
太子行过礼后,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立在城楼。
两代帝王,无声立在皇城高处。
等人归。
上一篇:我养的纸片人是炼狱之主
下一篇:真千金考公上岸后红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