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起一声羌笛
这声散漫的“哦”听得他无名火起,可也拿她没有法子。半晌,他还是忍不住问了:“昭昭,为什么?”为什么帮他。这本是他们之间根本无需问的话,可此时他偏偏想问。他和谢嘉仪之间的距离,竟然已经这样远了。
“您是太子,我郡主也得烧您的热灶。”谢嘉仪轻甩着小鞭子回。
“东宫早不是热灶了。”在这之前,谁看不出来热灶已经不是他东宫了。
“那我就烧错了呗。”
徐士行看着一脸混不在意的谢嘉仪,恨得咬牙,心里却依然有地方暖得一塌糊涂,真是气也不能气,笑也不能笑。这就是她。
“昭昭,别怕。”
“我从未怕过。”谢嘉仪的小鞭子啪一声甩在了一边堆起的假山石头上。
“二皇子和四皇子,我会护住你的。”
谢嘉仪立即:“我倒不用殿下护着,只是殿下好歹记着今天的话,护住我府中的下人。”就算你报了我的恩了。
徐士行咬着牙根道:“你放心。”
就听谢嘉仪突然笑了,笑声真的如银铃一样,洒落这个黄昏笼罩的园子。她笑着说:“殿下,承诺都是不容易的,但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殿下的承诺,我记下了。”这次,可别再把自己的话吃了。
“孤不会食言。”徐士行甚至不知谢嘉仪到底疑心他什么。即使是鸣佩的身份,他也爬疏过整个过程,绝不会有人知道。
谢嘉仪再次笑了,含着些许讥诮,却肯定对方道:“确实,太子乃大胤储君,怎会食言。如此,我满府下人也算终身有靠。”
徐士行立于斜阳,只觉他似乎真的有些看不懂谢嘉仪了。不过,他总觉得,他们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能够从长计议。他想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忙过这段时间,他一定会好好弄清楚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十一月的到来彻底把京城带入了寒冬,早上起来的步步搓着手原地蹦跶,看着廊檐下挂着的冰溜子,踩着石台去够,还没摸到,远远看到如意过来,忙哧溜下来,笑嘻嘻上前。
“哥哥,郡主今天是不是要去府里。”天一冷陛下又病了一阵子,郡主这个月都留在宫中,白天忙着探看陛下,陪着陛下说话解闷,晚上带着如意采月看几处地方送来的账本子。
钱莹莹生了个儿子,洗三和满月郡主都大办了一场。孩子母亲给孩子取名叫“佐”,郡主直接请了旨意,给这孩子赐皇姓“徐”,可把钱家那一门人都惊到了。惊得钱老爷连着三晚没召小妾,一个人在书房里背着手转圈,他这才看明白郡主并不是借着他这个女儿跟人瞎胡闹,这是真把他这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女儿放在眼里了。
他简直纳了闷了,他这么多聪明能干的女儿,一个比一个漂亮。就这个原配生的嫡女,天天闷头闷脑的,连个话都不会说,下面人都能欺负她,要不是还有个奶嬷嬷镇着,只怕她的嫁妆都能被下人偷走一半,就是长相也只是清秀,到底哪里就入了郡主的眼呢!
如果真入了郡主的眼,他还真得考虑一下,宋子明这边.....也许他不用这样下死力地巴结着了,不说自己送过去的银子,就是前段时间他的一个妾还给宋子明那个小星叫什么的送了一套上好的珍珠头面,上头的珍珠最大的那颗有龙眼大。这也是他的意思,他把第二个女儿嫁过去本来就是为了笼住宋子明的,结果这个女儿偏偏把苏烟的丫头给打了,两房闹了起来。他这边供给宋子明花用的银子光今年就几千两,那边这个宠坏的女儿就给他惹事,得罪宋子明的心头肉干什么,这不相当于给他往下漏银子,白使了。
结果为了这个头面,夫人也跟他闹,闹腾得钱老爷脑壳儿疼。
看这个架势,如果能攀上郡主,宋子明.....算什么东西,娶了他的女儿,还把一个外头买来的捧得跟宝一样,真以为他钱大为一点意见都没有!
海棠宫里如意瞅了步步一眼,“这一年经的事儿也不少了,你怎么还是一点都不稳当。”
步步吐了吐舌头,“哥哥,郡主都说了我还小。”步步是最小的一个,还不到十四岁。又是一张讨喜的娃娃脸,只是身上的工夫却是打小被宫里一个老太监拿最阴邪的法子逼着练出来的。后来老太监死了,步步得罪了人,不过是有些太监的腌臜事儿,看上了俊秀的步步,偏偏他不从。这人认了储秀宫一个管事太监为干爹,几句话就要了步步半条命,郡主和如意看到步步的时候,他已经被席子裹了,就等天黑抬出去扔乱葬岗呢。
对于郡主说的任何话,如意从来没有不同意见。即使他并不认为十四岁还小,但郡主说了小,那就是小。
“我要替郡主去见一见两个生意上管事的,接下来几天都是你跟着郡主。”
“咱们要回府了?”步步惊喜。
如意似笑非笑看着他,步步赶紧收了惊喜,又吐了吐舌头,赶紧保证:“我肯定好好当差的。”
如意这才转身也抬头看廊下的冰溜子,又到年底了。
又快要到年底祭祖的日子了。
如意身上的沉默也影响到了步步,他也跟着沉默了。
谢嘉仪回府的第二天,就在自家的茶楼前遇到了陆辰安。
陆辰安穿着玄色大氅,越发衬得眉眼如墨,面色苍白。他看到只带着步步一人的谢嘉仪,愣了一下,然后远远地抬手躬身一礼。
这是从大觉寺赏月那晚,他们第一次见面。
似乎是一阵寒风过,陆辰安偏头握拳抵唇不住咳嗽。谢嘉仪顾不得发愣,忙带着步步上前,急得团团转:“你要不要紧啊?要不要看太医?要不——”
陆辰安这才止住咳嗽,“这里风大,在下正要去茶楼坐坐。”
“哦哦,我也要去茶楼呢。”
本来看到人就觉得异常羞耻的谢嘉仪已经做好了打过招呼转身就跑的准备,却不知道怎么回事又跟陆辰安一起坐在了厢房中,正是谢嘉仪专用的厢房,上次请教南方河道就是在这一间。
厢房里暖融融的,烧得是无烟的红螺炭,点的是气味清淡香甜的海棠香。
这些日子谢嘉仪根本不让自己想到陆大人,她差一点就要染指陆大人这件事,让她羞愧得无地自容。尤其是陆大人的表妹还那样好,虽然只是那天短暂的接触,谢嘉仪就已经意识到那是一个好姑娘,表面看起来像张瑾瑜一样端庄安静,但却是跟张瑾瑜这样装模作样完全不一样的好姑娘。
是真正的“端庄婉约”。
人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哪里有她这个跋扈骄纵的妖怪插入的份儿。关键她还误了人家两人的相见,差点抢了人家的姻缘。天呢,前世陆大人一直到最后都是那个唯一死站她这个皇后的人,她却差点阻了他跟前世他念了一辈子的人的缘分。
关键,谢嘉仪坐在那里忍不住抠弄着桌角,她本来就要喜欢上胡姣那个姑娘了,可当她知道胡姣是陆辰安表妹的时候,谢嘉仪立即对那个无辜受累的姑娘不待见起来。她意识到,自己对胡姣升起了厌,简直一眼都不想多看她,听人家好好说话都忍不住想发脾气.....
母亲札记上说:人人心里都住着一只丑恶的兽,我们要做的就是看好它,关住它,然后有一天消灭它。
那天刚刚经历大惊大难的胡姣坚强而美好,可对面的谢嘉仪却看到了自己心里那只丑恶的兽探头了。
她贵为郡主,当知道胡姣就是那个表妹的时候,她羡慕她。
或者说——嫉妒她。
继而排斥她。
使人送走胡姣的谢嘉仪,觉得害怕。她在陆辰安面前扮演了那么久的端庄温婉,就像个笑话,她好像非要把自己挤进一件并不合身的衣裙,狼狈不堪。而在她狼狈的时候,陆大人说她很好。陆大人的笃定,让谢嘉仪真的以为自己很好。
可转天她就见到了那个不需要硬挤,即使狼狈都温婉从容的原主。她穿着粗布衣衫,她的头发乱糟糟垂落,她穿着贵重的披风透着一种局促。她跋山涉水而来,是为了成就一场遇见。
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可谢嘉仪却那样嫉妒她。
她有她的陆大人。
而她谢嘉仪费尽力气,也不过是个妄图捡漏的小丑。结果正主还在,让她的捡漏仓皇狼狈地收场。
谢嘉仪迷迷糊糊想着这些,她想自己该非常漂亮得体地寒暄,然后离开。她该让茶楼掌柜热情招待陆大人,陆大人始终都是陆大人。
她抬眸去看对面的陆大人,陆大人却看着身前的茶水。
第40章
谢嘉仪抬眸去看对面的陆大人, 陆大人却只是看着身前的茶水。
似乎察觉到对方看过来的视线,陆辰安这才抬眼看过去,两人目光相接, 谢嘉仪非常不自然地笑了笑。陆辰安从她勉强的笑容里读出了微微的愧, 他伸手握住杯子, 握得用力。
这一刻陆辰安懂了,没有他期待的误会, 没有什么不得已。
她就是改了心意。
陆辰安的面色愈发苍白,一向温柔的人甚至透出了几分清冷。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温和而好听,带着淡淡的客气:“久不见郡主, 郡主别来无恙。”
谢嘉仪从他的话中读到了客气和疏离。是了,只怕这时候他已经跟他的表妹情投意合了。陆大人这样的人, 一旦有了真正心仪的人, 跟别的女子就该是这个样子。
谢嘉仪梗了梗, 干巴巴道:“最近——, 忙。”
“忙”, 陆辰安端起茶盏,就着有些苦涩的茶水品着郡主这个字。他不再看对面的女孩, 只觉今日的茶怎的比那日苦了这样多。陆辰安这才注意到跟着郡主的人换了, 她厢房的茶都是她的人亲手沏的, 大概这个孩子并不擅长沏茶吧。
不然怎么会泡出这样苦的茶,简直能苦到人的心里。
“郡主还有什么吩咐?如没有, 在下先告退了, 以免耽误郡主忙正事。”陆辰安的声音明明是淡的, 可说到那个“忙”还是带了微不可察的自嘲。
他这样说的时候依然没有看眼前的女孩, 垂眸看着晃动的茶水。茫茫的脑子里想到大觉寺她突然离开那日:是因为太子吗?是因为太子吧。
她跟太子.....
其实他早就知道的。
他的小郡主啊, 还是不够胡闹,不够自私。她贵为坤仪郡主,不管做了什么,都不必局促愧疚至此。他甚至不用看她,就读到了她所有的不自然、为难、局促、不安.....
对他也就罢了,以后对着别人,可别这样心软了。
有良心的人,太容易被人拿捏。
而集宠于一身,就是集怨于一身。多少人靠向她,就有多少人图谋算计她。不过做了点错事,就这样局促为难,多容易被人拨弄呀。
他不希望他的郡主,被人拿捏。
陆辰安轻轻吐出口气,才重新含笑看向对面的人。果然一触到他看过去的眼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郡主像个慌张的鹿一样立即转移了视线,紧张地吞咽口水。
“郡主,一场误会,不必介怀。”陆辰安想对她笑,才发现自己其实笑不出。他想到了那天明心带回来的消息,太子和郡主闹翻了。太子才可以和郡主闹翻呀,即使闹翻了,他们还是能见到。他们还有无数机会,无数时间,重归于好。
可如果不是太子,一旦让她愧了、厌了,也许再也没机会见到她了。
陆辰安看到郡主听到这话,更不好意思了,她本就紧张抠着桌角的手,更加用力,脸上又红又白,讷讷道:“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弄错了.....瞎胡闹.....嬷嬷说我了,我以后再也不会了.....我真的没别的意思!”似乎生怕他不信,伸出右手就要起誓。
陆辰安垂落在膝头的左手骤然攥紧,语速很快阻拦道:“郡主不必多言,在下都明白。”他觉得嗓子发痒,喉头有腥甜之意,陆辰安死死压下这股腥甜,忍过喉头的痒意,对郡主笑道:“说开了就好了,郡主不必躲着我。”
“没.....没有躲,我就是忙.....真的是忙。”
陆辰安还是笑,点了点头。
如果如意在大概可以看出端倪,他的笑变了,原来都在眼睛里,这次只有翘起的嘴角。
坤仪郡主,本来就不是谁想见就能见到的人物。他原来之所以可以见到一次又一次,不过是因为,她弄错了。
陆辰安突然站起来,“郡主,我真的要走了。”
又笑了笑,“告辞。”
他离开的步子很快,谢嘉仪回应“嗯”一声的时候,陆辰安已经出了厢房门。明心这才反应过来,抱起主子的大氅咚咚地追上去。
谢嘉仪颓然地趴在桌子上。
步步不明白郡主怎么了,站在后面安静待着,只见郡主把头埋在臂弯里,久久没有抬起。
外面纷纷扬扬,落了今冬第一场雪。
一直到街头拐角处,明心才追上了他家公子。
只见陆辰安背对街面,独自拐进一个无人的巷子,咳得扶着墙壁的手青筋都起来了,最后慢慢扶着墙蹲了下去。巷子里因为无人经过,落下的雪积了薄薄的一层,明心看到薄薄的一层雪面上有一抹殷红,公子又咳血了,怎么会这样?明心心慌,眼泪都掉下来了,哭着道:“咱们赶紧回去找哑奴.....奴才早说过,您从庙里回来一直病着,做什么还天天出来.....”
陆辰安止住咳嗽,苍白着脸笑了笑,看着越来越大的雪,撕棉扯絮一般。扑在脸上,都是冷。他甚至能嗅到寒冷,钻入肺腑。
他望着漫天的雪,轻声道:“不用再出来了。”
他要的答案已经有了。
其实他早该知道的,可他这样不信巧合的人,偏偏为她找了各种巧合。找了她不辞而别的巧合,找了她自此音信全无的巧合。
如今,不过证明事理自然。
她不出现,就是不愿意了。
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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