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起一声羌笛
“难道是书堂和学堂.....”谢嘉仪突然想到前段日子在陛下那里看到的,南方某地送上来的折子,修了很多书堂,为学子提供免费的书籍、纸墨,贫寒学子分文不取,对其他学子每月也只收取一两银钱。还新修了学堂,给更多孩子提供读书上进的机会,听说收费低廉,连镇上卖香油香烛人家的孩子都能进学。当时陛下还提了一句,说王家确实会办事,她只随口唔了一声,英国公府这些收买人心的事儿最会了,要是没有这样的事儿才奇怪呢。
她还想虽是为了博名,但到底做的是人事。只要干的是人事,想怎么博名就怎么博呗。
那日陛下身体好一些,能靠坐起来看折子,她心里放松,就一心筹谋自己的事儿,当时自己正苦着脸,盘算几处用钱的地方,自己往西边走的商队还有往海外的商队暂时是指望不上了,就是顺利的话一来一回也得半年一年。大胤最富庶的坤仪郡主,当时正抓耳挠腮想着到底还能从哪里挖出一笔银子,南方河道在赶工,工地上的伙食待遇必须都得跟上,不然必会生乱。她已经在盘算自己是不是还有往年攒下来的两箱子玉如意玉像什么的,要不先拿出来或当或卖,先支应过眼前这阵子再说。
不少人都知道郡主从去年就开始建立起了商路商队,背靠王朝,她做什么自然都是得心应手。京城大户人家说起来哪个不羡慕,都想着郡主这下子还不富得流油,怪不得愿意把银子往河里扔着听响呢,人家必然银子多得没处使,千金难买郡主高兴。哪里知道那时候的郡主除了自己的嫁妆不能动,现银已经淘澄得空空的,某些时刻,看着账本她甚至有种自己精穷的感觉。
结果英国公府居然拿着她拨过去修河道的钱施恩百姓呢。做的倒全都是好事,怪不得上上下下都瞒得密不透风。
可再是好事,也不是人干的事儿。
谢嘉仪冷笑。
如意从郡主的话里也很快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派去调查的人已经再次上路,可是估摸就是这样了,也只有这样,英国公府才敢!两淮地区才能上下一心欺瞒他们!
如意恨得咬牙,这是把郡主当不知民愁的权贵王孙,他们英国公府出来做那个对抗权贵的百姓代言人!就是追究,郡主也是逆了民意,更可怕的是他们笼络的是南方学子。郡主追责英国公府就必然跟那些学子对上,南方学子前几年才死过一批,甚至造成大胤的治理危机,就是陛下也不能再跟南方那些读书人对上。
最糟的情况就是他们要做比干,那郡主就得是祸国的妖姬。
好一通算盘,打到他们郡主府头上了!
好大的狗胆,踩着他们郡主,不怕他们郡主不闹,一旦闹起来他们这是要当为民请命对抗权贵的名臣呢!
“郡主,不能轻动。”如意提醒,这件事不能轻举妄动,英国公府好事做了,民心得了,恐怕早就准备好事情暴露如何应对了。郡主对付英国公府,就是对付南方汹涌的民情,就是对付两淮遍地的学子。
“我知道。”谢嘉仪咬着拇指看着廊外下了半日、没有变小反而还更大的雨。
“如意,你从来不问我为什么非要修南方河道?”如意太清楚她谢嘉仪往里面投了多少银子了,那是换了谁知道都会彻底惊呆的数目,换一个人就是再忠心只怕也会再三劝阻。
如意笑,看郡主愿意说话,他多少放下心来:“郡主要做的事儿,就是奴才要做的事儿。”别说郡主必会有她的原因,就是郡主的原因就想修着玩,他也会帮着主子一点点做好。
此时廊下其他人都已经被打发走了,只有谢嘉仪和如意,耳边都是哗哗的雨声。
她对如意道:“很快你会看到的。”
“郡主,看到什么?”如意难得不懂了。
“看到南方到了九月还没结束的雨季,看到从前朝到我朝两百年都没有过的南方大水。”那场大水啊,淹了半个大胤,直接动摇了大胤的统治,北方西方都趁火打劫,南方亡了国的也开始作乱。乱,就是从这一年起来的。从此大胤就在风雨飘摇中左支右绌。想到这里谢嘉仪叹了口气,徐士行这个太子确实运气不好,他接手了一个残破的王朝,要重新把它带上正轨。
他的不得已,她是懂的。
她只是,不接受。
听了郡主话的如意已经彻底呆住,一向从容应对的如意此时结结巴巴:“.....郡.....郡主.....”他的脑子有些乱了,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因为谢嘉仪看向他的目光是如此笃定。
谢嘉仪轻声道:“如意,我梦到了,而我知道这一切必会发生。”
英国公府这个盘踞一方的兽,这次伸错了手,而她必要借此拔了它的根。没有根基的国公府,就是做外戚,又能跳起多高呢。
只是——,谢嘉仪看着越来越大的雨,脸色苍白。
次日京城放晴,一切如常。
坤仪郡主路遇宋子明携带着自己的爱妾苏烟,一旁还有张瑾瑜。几人刚才京城一家书坊出来,正讨论着两淮的书堂。
谢嘉仪似笑非笑看向自己身后的如意:“巧了?难不成还是这两人的主意?”
如意也笑:“可不是巧了嘛。”英国公府此时是动不得,但是这口气,别说郡主,就是他都憋得难受。此时听到他们一脸兴奋谈论着两淮书堂,还讨论着有没有在京城这么做的可能,真是心怀天下的才俊,为国为民的巾帼啊!
只是不该动他们郡主府的银子!
这时宋子明两人已经注意到了郡主这边,变了脸色。却不知道鸣佩是不是还没注意到,还是从容说完了那句:“可惜国库里拿不出这项开支,这等利国利民的好事只怕在京城里难做。”两淮地区十万两能做起来,京城地区至少也得翻倍。
谢嘉仪往前一站,拿鞭子指着鸣佩:
“看样子,是你和宋子明的主意。”
鸣佩却不卑不亢,面对跋扈郡主从容答道:
“看样子,郡主已经都知道了。”
第49章
“看样子, 是你和宋子明的主意。”
“看样子,郡主已经知道了。”
在旁人看来这是鸣佩面对权贵不卑不亢,在如意看来这不过是对方有所倚仗。敢动郡主府的银子, 他们自然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这是挑衅, 也是有备而来。
只是她太有信心, 就错了。如意二话不说上前就是一巴掌,奴婢都敢昂着脸跟主子呛声了, 这样的都不打,那他这个当奴才的就太失职了。
宋子明苏烟都紧张盯着谢嘉仪的反应,谁也没料到谢嘉仪没任何反应,她旁边的奴才几乎是随着鸣佩话音一落, 巴掌就已经落下了。
随之而来的就是明显是宫中阉人的声音,细而凌厉:“你是什么东西, 居然敢挑衅郡主!奴婢也当了好几年, 到了今天居然还没学会怎么跟主子回话?要不是我们主子宽和, 就你这样跟主子都敢抬着下巴回话的, 能活到今天?皇家人面前是你随便一个奴才秧子就能挺腰子的!”
鸣佩才回话, 只顾着郡主反应,结果话刚说完人就已经被打蒙了。关键还没人把话题转到河道银子书堂上面, 周围人也只听到是以下犯上, 不过一巴掌多数人都觉得没问题。可只有鸣佩知道, 这一巴掌不仅是打在她的脸上,她甚至隐隐觉得后槽牙都有些松动, 可看别人反应, 面上居然看不出什么。
她不可置信, 愣愣摸摸脸, 居然真的没有一点肿胀。
如意重新退回到郡主身后位置, 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
人群中一早得到消息的秦执礼看到这一幕,目眦尽裂,恶狠狠看了一眼坤仪郡主身后那个仗势欺人的恶仆。果然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仆人,鸣佩一心为了贫寒读书人设法,虽身为奴婢,但心智品性,别说奴婢,就是满京城的贵女也无一人能及,此时却只因为一句话就获罪于这些高高在上的皇女,一再被人欺凌。
想到上次樊华园也是坤仪郡主,说罚就罚。这哪里是曾经的主仆,这分明是郡主把样貌才华俱都出众的鸣佩视作眼中钉,要不是有东宫从长春宫护着,鸣佩在这样虎狼一样的郡主身边,只怕早就没了命了。
只看这两次,秦执礼就已经能想象曾经鸣佩在海棠宫该是过着怎样艰难周旋的日子,不过都是“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
他再不能装作视而不见,越众而出,朗声道:“郡主,此女臣有所耳闻,前为黄河灾民请命,跪坏了一双膝盖,后为两淮地区谋划,如今读书人羡慕的修身书堂,就是宋大人与此女对英国公建言请命,造福两淮学子,多少贫家子弟得以进学、读书、修身。”说完郑重对坤仪郡主一礼:
“臣以为,对这样不让须眉的巾帼,即使贵为郡主,也当礼遇。”
围观众人先还是看热闹,这时候一听这个挨了打的女子居然是前阵子那个为灾民请命的东宫宫女,一下子就心生敬意和同情,再听到居然跟好多人提到的修身书堂也有关系,更是赞叹。民心本就容易站在弱势者一方,更何况还是这样一位有胆有识的巾帼。
此时再看那个捂着脸的柔弱女子,更是看出了不卑不亢,铁骨铮铮。
人群中不知道谁大喊了一声:“就是郡主,也当敬重这样女子中的表率!”附和声不断。
宋子明见机,立即把郡主的怒气与河道联系起来:“臣知道,郡主只怕为了两淮王家挪用了郡主的银子,这才对鸣佩姑娘怒气如此之盛。”说到这里他提高了声音:“但郡主,鸣佩姑娘与臣早已经遍读南方百年来水文水量,南方河道并不需郡主那些修整,不过是劳民伤财。可与此同时,多少贫寒学子连个读书的地方都没有,他们没有纸,只能在地上写字,没有灯,他们借着雪光月色,甚至借着庙里的香油灯烛苦读,可没有书,他们却无计可施呀郡主!”
宋子明也同秦执礼一样行了隆重一礼:“臣为北方灾民感谢鸣佩姑娘以一己之身为之请命,臣为天下贫寒学子请求郡主赦鸣佩姑娘挪银的主意,郡主与其把银子往根本无事发生的河里扔,不如让天下贫寒之世有书可读,郡主以为呢?”
一个秦执礼,一个宋子明。
一个泰宁侯府世子爷,一个也是当年出众的状元郎。虽彬彬有礼,却是有礼有节,把谢嘉仪逼问在角落里,要她当众赦免鸣佩挪银,这是借舆论、借百姓口舌让她免了鸣佩和英国公府挪用之过。
他们身后还站着京城泱泱百姓。
他们身旁站着傲然挺立的张瑾瑜和苏烟。
而郡主这边,只有她和如意。
她看着这些人,他们可以更理直气壮一些,这次,不用她来,很快,天会把这些人一巴掌拍下去。她甚至希望他们嚷得更响亮一些,国公府的舆论还没起来呢,都该来了,就省了他们郡主府事后搞舆论的银子。
秦执礼看到鸣佩微蹙的眉头始终没有松开,就知道必是那一巴掌疼很了,不然她这样倔强的姑娘断然不肯露出痛色的,心中怒火高炽:
“郡主,臣直言!郡主以为挪用的是郡主的银子,却不知那是百姓的银钱,是民脂民膏!鸣佩姑娘此计不是挪用,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要臣来说,如果不是郡主执意把银子往河里投,此时何止两淮,就是整个南方,就是京城,所有贫寒学子都有书可读,修身书堂里,冬能挡寒夏能遮暑热!郡主不是修河道,是把大胤所有贫寒学子立身读书的书堂投入河里。鸣佩姑娘不是挪银,是从两淮河里把修身书堂打捞了出来!”
说得慷慨激昂,更主要的是动了百姓的心。
如果不是郡主执意修河胡闹,此时他们的孩子说不定也有免费的书堂可进,也有免费的学堂能读书,这样一想,民情岂能不沸腾。
气势汹汹中竟然有人喊出:“郡主给鸣佩姑娘道歉,郡主不该打鸣佩姑娘!”
这些不是极端热血容易被煽动的年轻百姓,就是有备而来的国公府的托儿。
这一刻谢嘉仪觉得自己再次回到了前世,周围都是对她的反对,都是为贵妃求情请命,而这边只有她和护着她的如意。与前世不同的是,此刻她不慌了,她看到了一切是如何发生。与对错无关,不是她有过,而是他们有办法让她有错。原来前世,她这个皇后未必就如此不堪,不过是她占了利益,所以总有人要证明她的不堪。
一片人声沸腾中,其实没人想再听郡主府人说话,他们只能听到他们想听的声音,他们想听到免费的书堂、免费的学堂。凭什么两淮地区的百姓就能有,他们没有,因为这个跋扈的郡主不肯!
如意护住郡主,免得有不长眼的激动之下冲撞了郡主。
如意阴沉抬眼,看向前方几个正兴奋上头的目标人物。
这时候鸣佩抬了抬手,这一刻她不是一个婢女,仿佛一呼百应的女英雄,是民意的代言人。
人群立即安静下来,她提声道:“不当两位大人如此夸赞,我同大家一样见多了民间疾苦,为奴为婢,深知百姓不易。”一句话就让本就对这位义婢心有好感的百姓,更是感念这是来自他们中的苦人。
叫好声过后,她正要再开口。
却听到一个异常温和清朗的声音,先于她开口:“鸣佩姑娘手上这个羊脂玉镯,是个好东西,只怕千两不止。至于慷慨陈词的宋大人,您身边这位妾室发上那根镂雕玉簪,是顾子昂的手艺吧,这人非名贵玉料不雕,只怕这一根簪子也是价值千金的好东西。鸣佩姑娘,你是个月钱只有二两的奴婢,宋大人更是个年俸只有三百两的好官,不知道你们这不止千两的玉镯,价值千金的玉簪,是不是取之于民?又算不算民脂民膏?两位姑娘手上戴着百姓一栋三进的宅子,头上簪着百姓两间京师好地段的铺子,在下没听错的话,两位反指责掏出银子为我大胤修河道的郡主?”
说着这人自己似乎都觉得好笑:“怎么不见两位巾帼把这些价值千金不当吃喝的东西投入学堂书堂呢,哪怕扔河里给咱们真正的百姓听个响呢。”
说话的人正是人群中带着明心的陆辰安,不少人立即就认出来这是他们大胤才点状元、貌赛探花的年轻状元郎。
陆辰安笑吟吟看着人群正中义正词严的几人,却没有看他们对面站着的红衣郡主。
众人都被他的话说愣了,好家伙,手腕上的三进宅子,头上顶着的好地段铺子!这可真是让下面的百姓们开了眼了,本以为是他们的代言人,这才知道自己刚才还同情这个被贵人为难的姑娘,人家一个玉镯子就是他们一辈子挣不来的家私,哪里轮到他们这些真正的下层百姓可怜!
更且陆辰安不仅把所有人目光都引到两位女子的镯子簪子上,谁不想看看怎么回事?更是杀人诛心,让人忍不住腹诽,按照状元郎的说法,她们这镯子簪子哪里来的?郡主有钱,大胤谁人不知,那人家可是坤仪郡主,是元和帝唯一嫡出公主的后人,是世代守护北地的谢家后人,又得圣上宠爱,怎么金尊玉贵都是该的。他们大胤最尊贵的郡主再不金贵,谁还配金贵。但这一奴一妾,怎么就比他们这些风餐露宿、日日忙碌的金贵这样多!
围观人看着那镯子那簪子那女子,已经变了脸色。
张瑾瑜宋子明秦执礼等四人当即变色!
这个陆辰安不过几句话已经彻底改变了当前的焦点,扭转了整个局面。今日两位姑娘戴着这镯子这簪子再说什么,下面人都是听不进去的。陆辰安此子,这是深谙人心!他们以为新晋状元郎是谦谦君子,却没想到一出言就如一柄淬了毒的剑,直指要害,见血封喉!
秦执礼当即就瞪了宋子明一眼,一个五品官的小妾戴什么顾子昂亲雕的玉簪!
宋子明更是气闷,陆辰安到底是什么人物,怎能眼利如此!就说哪个正常人只一眼就能断定玉簪出处!他这能是商贾人家出身的读书人?他合该是见过天下好panpan物的显贵,要不就是日日雕琢玉器的匠人!
张瑾瑜更是胸胀气闷到极点,她当时正抬手压下去百姓议论,最是志得意满的时刻,哪里知道就被这人瞬间揪住了。她料错了,怪不得这是郡主当日看重的人,既不是徒有其表的绣花枕头,也不是出身低贱只会读书科举的禄蠹,这人显然不可小觑。
如此反应,如此手段,在她见过的人里面,只怕无人能出其右。
谢嘉仪果然是天潢贵胄,连移情别恋,都能捞着顶好的。
人群中潜伏着的托儿一看形势不对,就开始顺着世子爷和鸣佩的话撺掇人散了。
而这边如意冲人群中乔庄的侍卫使了眼色。想这么走?这些人想要面子,他们郡主府只想要人的里子。今天这四个人不留下点东西,谁也别想平安到家!如意真是有点不明白了,到底是什么给了他们狗胆子,让他们敢踩着郡主府往上爬。他们是真的不知道,在这世间,咬到铁板会崩掉牙,踢到硬茬子会震断腿。
经此一会,泰宁侯府世子连同英国公府算是正式得罪了郡主。但才入朝毫无根基的翰林修撰陆辰安却得罪了英国公府、泰宁侯府以及宋子明这个士林领军人物。
他的日子,不会好过。
人群散去,自从陆辰安出现,谢嘉仪就愣愣看向他。这个场景过于熟悉,曾经他一直是这样站出来,一次又一次。
事情结束,他却只是遥遥一礼,根本没有给谢嘉仪上前说话的机会,带着明心转身就走了。
“如意,咱们的人只要别留下证据。”谢嘉仪叮嘱,打了就打了。
“郡主放心,满口仁义道德咱们说不过那些文人,但打人——咱们的人都是专业的。”如意回,“郡主想要留下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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