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坤仪 第48章

作者:起一声羌笛 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重生 穿越重生

  他依然是那句话:“没有陛下的吩咐, 娘娘不能进。”

  长春宫的奴才都在德妃身后, 养心殿的奴才在殿门两边立着,德妃觉得喜公公这是当着这么多人扇到了她的脸上。

  “你敢拦本宫!”她扯下了往日的恭顺, 指着喜公公不客气道。

  喜公公依然是恭敬站着, 还是重复了那句话, 一字不改。

  德妃咬牙一连说了三个好, “本宫原以为公公该是个聪明人。”

  喜公公依然是原来模样, 低眉顺眼道:“奴才只是个听主子吩咐的本分人。”德妃死死盯了喜公公一眼,狠狠甩了袖子,带着人往一边偏殿等着了。

  直到她坐下还在咻咻喘着气,鸣佩轻轻为姨母揉着肩膀,道:“来日方长,娘娘且看他。”

  “你说得对,来日方长,咱们且看他。”

  两人似乎说的是喜公公,似乎说的又是别人。说过这句话,她们看着偏殿晃动的烛火,按捺着各自激动复杂的心情,等着。

  很快东宫和内阁大臣们都到了,先是阁臣们进入,隐隐听到有哭泣声,接着就是太子单独进去。

  徐士行跪在永泰帝龙床前的脚踏上,看着脱去龙袍以及厚重外衣的永泰帝,只穿着杏黄色寝衣,原来已经瘦到了这种程度。

  他茫然跪着,他也早已见过陛下的脉案,知道离那个日子不远了,却也没想到这样快。

  他看着这位从来都不喜欢他的父皇,想到的却是谢嘉仪。何胜说郡主今日出宫很是高兴,这下子还不知道她突然接到传召会是什么反应。

  徐士行的脑子乱成一片,他一度以为要不是昭昭,也许陛下真会废了他。后来,大约即使没有昭昭,陛下也废不了他了。他要做的只是按住其他野心勃勃的皇子,时时刻刻谨言慎行,规避着随时可能飞过来的冷箭。

  他做了多久的太子,就过了多久这样的日子。无论多小的太子,要知道的第一件事就是从自己被放在那个位置那天起,就不可以轻易信任任何人。包括门人,包括兄弟,包括——陛下。

  永泰帝大约是之前说了好些话,耗尽了力气,此时他靠躺在那里,只是喘着气,却说不出话来。

  一时间帝王寝室里只有帝王的喘气声,床前跪着的太子,还有床旁侍立的喜公公都是静默的,静静听着一代帝王临终前每一句微弱的吩咐。

  永泰帝终于再次勉强睁开了眼睛,“.....你.....立誓.....”

  太子一震,看向永泰帝。

  永泰帝半阖着眼睛,艰难而缓慢道:“.....永.....不.....逼迫.....坤仪.....”

  一向稳重的太子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所有人都以为这场新旧帝王的交接要说的必然是国事朝事天下事。即使是徐士行,明知道陛下没有任何话真的想跟他说,从来都没有,可他也没有想到永泰帝到了最后居然还要逼迫他。

  寝宫里静得落针可闻,只能听到永泰帝越来越重的呼吸声,他突然睁开了眼睛,盯住了跪在床前的太子,费力道:“.....你.....”

  喜公公忙道:“殿下!”

  徐士行在永泰帝的龙床前如帝王要求的立下了誓言。果然,陛下再没有别的话要跟他说。甚至到了这种时候,看向他的目光都带着说不出的嘲弄。

  到了太子该退出的时候,徐士行起身,终于还是问:“为什么?”他想问他的父皇,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厌恶他,为什么这样看着他,为什么——逼迫他。

  可他并没有等来永泰帝的答案,永泰帝已经躺下来,合上了眼睛,也并不打算给他答案。

  永泰帝在这一刻彻底理解了他的父皇——先皇元和帝。他挑中了他,又嫌恶他。他也亲自挑中了徐士行,都说元和帝是先选中了太孙再定下太子,永泰帝觉得可笑极了,世人哪里知道他们的血液里流淌着什么。从先皇到他,再到太子,他们都是一样的人。

  先皇有孝懿皇后,他有什么呢?

  他的儿子同样,什么都没有。

  太子最终会做一个怎样的帝王,又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永泰帝一点都不关心。他的这一棒,已经交出去了。他并没有辜负先皇,他只辜负了自己。

  他的一生,从走出冷宫才有了指望。

  可从走出冷宫的那天,就没了希望。他把那点狼狈的贪念已经缩到了那样小,那样小,可还是留不住,看不到。他嗬嗬喘着气,想问喜公公,“郡.....”

  喜公公赶紧回:“郡主快到了,陛下且再等等,郡主快到了!”

  谢嘉仪接到宫中召见的时候,已经和陆辰安睡下了。最近这段日子谢嘉仪一直没能睡好,直到过了今天下午,她才彻底放松下来,疲倦一下子就卷了上来,回府后早早就睡下了,此时正是睡得最沉的时候。

  连人进来回话,外面已经灯烛都点了起来,她还睡着,全然不知。

  陆辰安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他没敢迟疑,立即唤醒谢嘉仪。

  面对骤然被唤醒还迷糊着的郡主,他无比镇定对她说:“昭昭,别慌,咱们现在马上更衣进宫,见陛下。”几乎是瞬间,谢嘉仪就醒了,那个她以为已经移开的巨石,轰然砸下。

  让她整颗心都好像被石头压住了,压得喘不过气。

  她的声音似乎很冷静,叫了采月采星给她穿衣。

  她认真回应陆辰安:“不慌,不慌,我一点都不慌。”

  听得陆辰安一顿,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出去安排入宫。

  随着越来越靠近养心殿,谢嘉仪突然踩到了自己的裙子,往前扑去,好在旁边陆辰安迅速伸手拉住了她。她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提着裙子继续往前。

  陆辰安和其他官员一起都在殿外候着,只有郡主被引进去了。

  偏殿里德妃听到郡主进去了,发出了一声冷笑。旁边坐着的贤妃,垂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往日脸上明丽的笑容早已经没了。她和德妃的战场,前些日子就分出了胜负。谁都没想到,当太子真的决定出手的时候,又快又狠,出乎所有人意料,完全不像太子的作风。或者,像有人议论的那样,只怕这才是真正的殿下。

  铁腕手段,让所有人不敢言甚至不敢怒。整个大胤,已经攥在了太子的手中。

  此时众人不过等最后那一步的名正言顺。德妃的坐姿已然有了太后的味道,在所有女人中,她是那个最后的胜利者。贤妃言语间已经软了下来,在这个深沉的夜里,德妃开始品尝到胜利的味道,只是还不够彻底。

  想到此时寝殿里躺着的那个男人,她的心情是复杂的,但总归,该是高兴的吧。德妃自己也不知道。深宫二十多年,她有太多的恨,可她的恨都是指向女人。想到他,她更多的是复杂。没有女人,真的能恨永泰帝那样一个男人,如果你曾经见过年轻时的他。

  德妃是个隐忍有野心的女人,可她终归是个女人。

  喜公公出来把偏殿廊外候着的所有人都叫进去了,所有人都知道最后的时候到了。他们进去,按各自位置跪下,等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不少人偷偷抬头看着跪在床前的郡主,都惊异地看到素服的郡主旁边,放着一个大肚长颈白瓷瓶,插着一簇怒放的大红海棠花。

  垂危的帝王、素服的少女、怒放的海棠,构成了一种诡异的美,带着深重的说不出的震撼和悲哀。

  跪在后面的陆辰安看到谢嘉仪,握着永泰帝瘦骨嶙峋的手,她的身上悲伤太浓重,浓重到哭不出。

  陆辰安缓缓垂下了头。

  皇子王孙,公侯贵族,富贵已极,可每一个人都有浓重到哭不出的悲伤。造化给了他们至尊至贵的身份,然后笑着拿走他们最想要的东西。这个皇城里生活着那么多人,可又有几个真正如意过。

  天地以万物为刍狗,没有人是例外。

  徐士行就跪在谢嘉仪旁边,这是这段日子以来,他们离得最近的距离。

  但是谢嘉仪甚至,都不知道跪在她身边的人是谁。

  永泰帝最后抬了抬手,似乎想要去触摸郡主的脸庞。

  谢嘉仪慢慢、慢慢地把脸庞放到他那双艰难抬起的左手中,永泰帝嗫嚅着嘴唇留下了最后一句话,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

  随着永泰帝的手垂落在床边,两行清泪从谢嘉仪脸上滚落。

  她听到一代帝王的最后一句话:“你,是公主吗?”

  她听过那个故事,这是那个冷宫少年的第一句话,也是永泰帝的最后一句话。

  喜公公尖细的声音穿透了夜幕,响彻整个大胤:

  “皇帝,驾崩!”

  这座谢嘉仪打小长大的皇宫,随着这句话一下子陌生起来,无论是这水磨青砖,还是这重重殿宇,无论是黄色的琉璃瓦,还是朱红色的墙壁。

  从此,这座深宫和她再也没有关系。

  谢嘉仪踉跄着站起来,此时整个养心殿都是一片哭嚎之声。这一刻,时间刚刚走到了子正。漫天的哭声中,谢嘉仪只是不明白,前世今生永泰帝都在同一日驾崩。

  她不明白,她救下了那么多人,她改变了那么多人的命运。

  为什么她最想留住的皇帝舅舅,还是死在了同一日?

  一片哭嚎中,谢嘉仪怔怔跪在那,大片大片的泪水无声地流下来。她又失去了一个亲人,从此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无条件疼着她的人了。

  父亲、母亲、兄长,还有舅舅,他们只会问:“昭昭,你想要什么?”“昭昭,又想要什么了?”.....除此以外,所有人即使不开口,看着你都在问,“你能做什么”“你能带来什么”“你有什么价值”.....

  不,她还有陆大人。

  陆大人从来没要求她要有价值,他同样会问:“昭昭,你想要什么?”

  然后看着她说,“好。”

第69章

  帝王崩逝, 京城周边寺庙道观丧钟敲响,响声不散,回荡在整个大胤的土地上。

  京城各处府邸人家都匆匆换下过年灯节挂的红, 换上了白。大胤皇宫更是迅速脱去了色彩, 到处挂满了白。当日头升起来的时候, 整个大胤皇宫已经是一片素白,灵堂方向更是不时爆发出哭天抢地的哭嚎声。

  国不可一日无君, 大胤储君早定,此时就是早先站了四皇子党那边的人也情真意切哭请储君尽快登基,以稳定民心、军心。

  太子殿下登基,成为新的天子, 从此永泰帝就成为先帝,将于明年改年号建曌。这一世, 谢嘉仪依然没有看到永泰十四年, 明年就是建曌元年了, 跟前世一样。

  她愣愣看着灵堂前换上的火盆, 刚刚有人添了新的纸钱, 火盆里的火一下子腾了起来,把周围跪着的人脸照得都变了样子。

  人脸确实都变了样子。

  德妃虽然还没举行太后登基大典, 但现在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太后了。这几日, 寿康宫已经开始收拾, 只怕用不了多久长春宫德妃就搬入寿康宫,从此就是名正言顺的寿康宫太后。

  前来吊唁的贵妇诰命, 对德妃的态度早已变了, 处处都以她为中心。灵堂里充斥着, “娘娘举动德行, 真是我辈女子楷模”, “娘娘固然悲伤,可也要当心身子”“娘娘.....娘娘....."......

  新帝尚未立后,如今后宫德妃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而立谁为后,如何立后,这是国事,也是家事和后宫事。这个皇后简直可以说是要从德妃手中走出来的,这是很少会发生的情况。又不是幼帝登基,论理都是有太子妃的,太子妃成为皇后,陛下的母亲成为太后。而皇后对后宫权柄的把控,甚至会比太后更强大,至少也是在制衡中你来我往。

  而如今大胤后宫的情形,直接把德妃推到了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这时身穿孝服的贵妇诰命们,就不能不看向跪在一边的坤仪郡主了——这个旧日的大胤皇族女眷第一人。只见她好像对这一切全无感觉一样,即使众人共同举哀哭灵的时刻,她也并不嚎啕,仿佛有些呆呆的。是了,以后没人给她撑腰了,她也只能永远呆下去了。再像以前那样跳腾,只怕——,几位诰命互相交换了眼色,摇了摇头。

  丧事进行七天,才过头七,就已经有人为太后娘娘打冲锋,来试探坤仪郡主的反应了。

  有个三品诰命夫人好像才长了眼一样,拿白缎面素净帕子擦了擦眼角,疑疑惑惑道:“这.....郡主跪的地方是不是不对....."

  谢嘉仪跪的位置,那该是身份最尊贵的女性跪的位置。扶着德妃的柳嬷嬷撇了撇嘴,可算是有人说出来了,为了这个让娘娘心里好大的不痛快。但坤仪郡主从小被陛下带在身边,别说女性最尊贵的位置,只要她在,永泰帝旁边最尊贵的位置从来都是她的,连太子都要往后退一退。

  十多年过来,人人都习惯了。所以在帝王丧礼这样的场合,坤仪郡主跪在那儿,竟然也没人觉得不对。就连张罗这件事的礼部,竟都没人说话。

  柳嬷嬷垂头为自家太后娘娘抚平了丧服上跪出的褶子:十多年的坏习惯,也该改了,错了就是错了,总不能一直错下去,也没个体统不是?娘娘可一直等着第一个说话的人,柳嬷嬷老眼看向那个诰命,这位夫人要有后福了。到时候不拘什么理由,捧起来这位夫人,其他人可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这位三品诰命夫人也是搏一搏,探看太后那边和郡主的态度。

  这话说出来,灵堂里一静,大家掩着帕子又是擦泪又是擦嘴角,其实都在悄悄观察着灵堂里太后和郡主的反应。

  太后不到四十岁,保养得宜,仪态万千。这些日子守灵虽然苦了些,好在下面的人尽心,给她准备的汤水里面都是加了山参燕窝的,所以此时虽然带些憔悴,但不管神气还是气势都是足的。这个时候她好像伤心得很了,没听见一样,只是拿帕子擦着眼泪,伤心得仿佛人都软了,全靠身边的柳嬷嬷和鸣佩撑着。

  郡主呢?

  大家悄悄拿眼神瞟过去,突然发现,坤仪郡主换下她惯常华丽张扬的衣衫,此时只着白色孝服,低着头跪在那里,尤显纤弱。让人突然想起来这个一入京就封号坤仪,如今更是加封辅国,名声早就传遍大胤的赫赫郡主,不过还是一名十七八的女孩。

  此时跪在那里,说不出的单薄伶仃。

  让想要跟着试探的其他几位夫人都没能在最合适的时候跟上开口,这,先帝的英灵只怕还没走远,她们就跟着针对这样一个不大的女孩子.....似乎,不合适呀.....她们都这样在心里跟自己说,不愿意承认即使是此时看起来这样柔若纤细的女孩,也是让她们畏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