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起一声羌笛
“来北边。”老者的声音更苍老了。
陆辰安陡然闭上了眼睛,他睁开后整个眼睛都红了,“那是我们大胤的战神,那是一城的百姓!老师,您教给我的,君为轻、民为重,您教给我的!”
老者低了头,“没错,我教给你的。”天下没有比殿下再聪明的学生,不会有比殿下再合格的君主了。闵怀太子血脉才是大胤的希望,这才是天降大胤的福气,从闵怀太子到小殿下,个个都有超乎常人的聪敏和才华。这是真正的天骄,他要秉持太.祖遗愿,把小殿下推上帝王之位。此外,一切——都不重要。
“杀一城人,可救天下人,老夫不以为有错。”说着他抬眼仔细看陆辰安,“殿下如此愤慨,大约也因为坤仪郡主吧。”
陆辰安一字一句道:“老师,肃城不止一个坤仪郡主,肃城有千千万万个坤仪郡主。”他们是还没来得及长起来的孩子,是像往常一样耕种做工回来的父母,是承诺妹妹的兄长.....他们都以为有战神在,一切无恙,他们稳妥地计划着明天,勤勤恳恳过着今天。可他们不知道,战神也挡不住背刺,怀各种意图的——来自各方合谋的背刺。
“谢子默祖上是跟着太祖打天下的人,他要真是忠臣良将就不该认永泰帝这样的窃国之贼!”老者愤然道。
陆辰安想到谢嘉仪说过的话,她说“我爹说过,他不是为一人守北地,他是为中原百姓守北地。”如今,战神已死,北狄又来。
“这是卖国。”陆辰安已经压下了所有情绪。
“这是救国!复归正统就是救国!死一城是为了更多人!元和帝血统有疾,为君则大胤疾!”如同一个王朝掌铱誮握在一个不安定的疯子手中,可救急,不可久,这是太.祖皇帝所说。很多很多人都忘了,但他不会忘,老者殷切得近乎疯狂地望着他的殿下。
“老师,天下已定,大胤承平,这就是天命。我绝不会用大胤的子民和土地,去换那半壁江山。”北狄狼子野心,又逢雄主,分裂大胤不过是他们野心的开始。几乎可以想见,占据江山半壁后,整个大胤都会陷入无止尽的战火,对内的和对外的,直到北狄、大胤南北两地,有一人彻底胜出。这是一场会扯入多方族群的争夺,但大胤却是这场争夺的唯一战场,也是唯一的战利品。
正统,预言,天命?想到这里他突然轻轻笑了一下,“老师,有人告诉我,身为皇族,受百姓供养,当以天下百姓为先,方对得住自己这一身的尊贵和血脉传承。”而不管是他的父亲还是母亲,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都不曾让他走上这样一条需要踩着无数尸骨、无休无止的血腥路。
说完陆辰安转身出了屋子,身后老人踉跄向前,伸出枯干的老手连声叫着:“殿下!殿下!”。可是他的殿下已经离开了。
“殿下要想明白!殿下总会明白的!”老者拼命咳着,没有人样的脸抖动着。他从不曾卖国,他是救国,他一腔热血都抛洒在这条救国道路上。他为太.祖遗命呕心沥血,老者扶住他的孙子,他的儿子已经死在复归正统的大道上,将来他孙子要接替他走下去,一直走下去。
这是他的使命,也是他的道。
陆辰安走出茶楼,外面正是晴空万里,明亮的阳光让从阴暗处出来的陆辰安眯了眯眼睛。大错已经铸成,说什么都是如此轻飘无用。
明年秋天吗?还有时间,郡主,就让我为你为大胤,拼出一个天下承平。
从这一天开始,陆辰安更忙了,只是再忙,他每日也是要回家的。即使结束一切,已经是深夜,他也要骑马从营中回来,拖着疲累透顶的身子洗漱换衣,然后搂着他的郡主入睡。第二日天不亮爬起来,往军营赶。
这日陆辰安回来已过了人定,夜色已深,谢嘉仪没有睡,在等着他。
却发现陆大人进了浴房,一直没有出来。
谢嘉仪下了榻,轻轻走进去,转过门口的屏风,就看到陆大人靠着浴桶,已经睡着了。谢嘉仪就那么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果然是前世的探花,怎样都是好看的。
她怕水冷掉,陆大人本就劳累,更受不住寒了。遂轻轻走过去,摸了摸水,勉强还算温着,看着陆大人疲倦的眉眼,真想让他这样好好睡下去啊。可是指尖的水慢慢变冷,她只能轻推陆辰安。
她一动,陆辰安豁然睁眼,攥住了她的手腕。
“昭昭?”陆大人的眼睛是亮的,可神情带着两分罕见的迷茫。谢嘉仪好笑地递过来阔大的浴巾,却见骤然醒过来的陆辰安无比认真地看着她:
“昭昭。”他叫她的名字。
谢嘉仪应了一声。
陆辰安又叫:“昭昭。”
叫得谢嘉仪一颗心都软了。
陆辰安伸出湿淋淋的手搂住谢嘉仪的腰,整张脸都贴在她柔软的腹部,低声道:“昭昭。”
谢嘉仪笑了,“可是现在,你要先起来。”
陆辰安也笑了,“不,现在我要先——”说着在谢嘉仪惊呼声中,他拉下了女孩。现在,他要先好好亲吻他的郡主,他今生的妻子,他想守护却又伤害过的人。
待到两人重新都换上寝衣出来,可以听到外面遥遥的更鼓声,在一片整肃的肃城城内,这打更声也有了肃杀之气,遥远而苍茫。
谢嘉仪轻轻推开窗,看外面沉沉的夜色,有两盏宫灯孤零零在廊下亮着,背后是北地无边无际的夜。
她觉得有些微微的冷,可身后覆上来的高大温热的身体,立即驱散了这些微的冷意,带来说不出的安稳和温热。陆辰安也学着她的样子躬身朝半开的窗往外看着,拿下颌碰了碰她露在外面的微微泛着凉意的脖颈:“在看什么?”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就在这一刻,谢嘉仪觉得如此快乐而稳妥。
天涯很远,外面有时又很冷,可是这个人在陪着她,一起奔赴每个人命定的天涯。
她回身转头,抓着眼前人撑在自己身侧的手臂,一点点打量陪着她走天涯的陆大人。陆辰安喉结滚动,只觉他的小郡主看人怎么能这样专注,眼睛里好像藏了一把把小小的钩子,她的视线每经过一处,那一处就不得安宁。陆辰安也看她,却还是问她:“在看什么?”声音里有微微的哑。
谢嘉仪的视线落在他颈间的喉结上,慢吞吞道:“看你呀。”说着抬手抵住他欲要压下来的胸膛,歪头问:“陆大人,你又在想什么?”
陆辰安看着她,仿佛看一只自投罗网的小狐狸,轻轻笑了一声,缓缓道:“想一句诗。”说着,他慢慢念道:“眠鬟压落花,蕈文生玉腕,香汗浸红纱。”
随着话落,陆辰安把人压在了榻上。翠绿的锦褥上压着洁白如玉的手腕,乌黑浓密的发散落在碧枕上,榻上男人抬手挥下了半开的窗,满室旖旎,鼻尖都是芬芳,而他的郡主在这个微凉的春夜里生了薄汗,浸透了寝衣的红纱,娇软的声音唤着“陆大人”,一声又一声。
北地春草还未绿遍,北狄西蒙与大胤的大战就开始了。
作者有话说:
眠鬟压落花,蕈文生玉腕,香汗浸红纱。——南北朝萧纲
第85章
秋月高悬, 北地初秋的夜已经很冷了。大胤谢家军的营地此时很安静,除了前方哨探的兵、营地各处站得笔直的值夜兵,似乎其他人都已睡了。
夜很静, 静到可以听到伤兵帐中传来的细碎的呻吟。起来巡看的军医给呻吟的年轻小兵换了药, 听着他渐渐平缓的呼吸, 对提灯的药童道:“这次的兵都算是走运的。”充足的物资从后方源源不断送过来,不仅武器粮草, 就是药品都能保障。要是放到以前,还换药?只要死不了都没有药用。
中军帐中的烛火还亮着,帐子外两列亲兵值守,个个目光湛湛。
营帐中, 陆辰安搁下了兵棋,同陈先生最后看了沙盘一眼, 确定当前方案没有什么问题, 才活动了一下低得过分久的脖颈。陈先生离开前突然说了一句, “王爷想走一趟, 就去吧。”
帐子里其他人都听不懂陈先生这突然的一句话, 就这么看着陈先生扶着拐杖,慢悠悠出了中军大帐, 还低声悠悠感叹道:“若待明朝风雨过, 人在天涯, 春在天涯。”
苍老的声音里是被岁月浸染的嗟叹。
他们听不懂,只觉莫名心酸。也不敢多问, 都看向他们的郡马爷。他们听不懂没关系, 反正不管陈先生打什么哑谜, 他们的郡马爷都听得懂。
但这次, 他们的郡马爷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解释给他们听。
陆辰安又看了一眼沙盘, 这才抬头问旁边的赵义,“这次接应物资,谁去?”
赵义回:“季将军。”季将军和郡马爷这段日子可以休整一下,两人已经顶了太久了。经过一番各有胜负的交战,目前北狄和大胤陷入僵持,双方人马都已疲倦至极,都绷着弦儿,等着不久以后的那场决战。季将军为了让郡马爷能好好休息,选择去接应物资。这段日子的战场,该轮到他跟蒋干盯了。
赵义蒋干早已摩拳擦掌。
陆辰安摩挲着拇指和食指中指,对在一旁正低声嘱咐蒋干的季德说:“季将军,这次我去。”
季德一愣,都知道之后的大战一定会对上北狄第一勇士。他们这边是郡马爷挂帅,对上第一勇士的将会是郡马爷。没办法,他们谁的身手都没郡马爷好。到时北狄必然叫阵的,为的就是以“北狄第一人”的一人之勇,鼓舞全军斗志。
前阵子挫败了北狄想要以大胤郡主威胁谢家军并以此祭旗的行动,剩下振奋北狄挫大胤军势头的压力就落在这个北狄第一勇士身上。
北狄的这位第一勇士,向来没有敌手,北狄不会放过这样一个振奋军心的机会。而他们谢家军也绝不可能不应北狄叫阵,已经商议定,到时他们这边出阵的就是郡马爷。郡马爷压力不小,所以接下来几日,也该是郡马爷好好休整的日子。
季德还没来得及说话,蒋干先大嗓门道:“郡马爷放心,季将军禁折腾呢,您就叫让他跑这一趟,回来照样拎大刀上战场。”
陆辰安看着两人,顿了顿,季德立即回过味来,陆大人是想利用这个机会回趟家。原来,陈先生是这个意思。接应物资的地方距离肃城是半日的马程,只怕陆大人是打算不眠不休挤出时间回家看郡主。
他立即道:“如此,谢郡马爷厚爱。”旁边蒋干挠头还对他道:“你可比咱们王爷糙多了,干嘛让王爷替你去——”没等他说完,季德已经推着他往外走了,嘴里边道:“这么晚了,咱们也该让郡马爷休息了!”
陆辰安看着三人出去,直到账外季德附耳对蒋干低语,还能听到蒋干若有所悟的“哦哦”声,伴着他回过味来的嘿嘿笑声。陆辰安微微脸热,可他已经快半年没有见到郡主了。
接下来这一战,陆辰安是要拿命拼的。他不死,北狄第一勇士就别想赢。
教他武功的师傅是武林有名的高手,从无败绩。他曾问过师父一个人怎么能做到一直赢,师父不假思索就告诉他,每一次都要豁出命去打,就会一直赢。因为输的那次,你已经死了。
这场与北狄第一勇士的交手,他不能输。
除非他死。
师父还说,当你不惧生死的时候,你就能始终冷静地观察敌人,于生死拼搏间,没有人能始终藏着自己的弱点。洞察对手的弱点,然后除了击中那个弱点,什么都不要想。那时,即使对方拿走你的命,你也已经击中他的弱点,拿走了他的命。
即使死,依然是不输的。
陆辰安看着帐中烛火,想到了该也落了霜的肃城,想到了他出征前谢嘉仪含泪的笑眼。她踮起脚在他耳边说:“陆大人,无所不能。”然后压低声音告诉他,“陆大人,真打不过,就跑啊。”
想到这里,慢慢变暗的烛火下的男子笑了。
四日后他骑在马上,朝肃城方向奔驰而去,粮草接应已经办妥,不眠不休,他还有半个晚上的时间。就是用这样的速度打马前行,他能有半个晚上的时间同她在一起。
马匹飞驰,北地寒风刀子一样割在脸上,马上的陆辰安却心头发热。
越来越近了,直到看到肃城的城门,此时已经月上中天。
他要在月亮消失的时候再次启程,赶往北地战场。
一个城门就让陆辰安整颗心砰砰跳着,他最后看了一眼月亮,打马入城。
王府守夜人看到突然出现的郡马爷俱都是震惊的,但他们训练有素,一言不发地把郡马爷迎了进去,重新关上了厚重的王府大门。
后院今晚值夜的正是如意,一向稳重的人也是惊愕得很,忙一边帮陆辰安卸甲,一边道:“里面是采月值夜,奴才进去——”陆辰安匆匆打断他的话:“先不用,打桶水先让我洗洗。”几天的风尘仆仆,他太脏了。
如意要去浴房准备热水,也被陆辰安拦住了,“凉水就行,要快。”
他的时间太少,他还没见到她。
当采月出来的时候,陆辰安是带着一身水汽和凉意进去的。错身而过时,垂首出来的采月不禁打了个寒战,不仅仅是陆大人周身的凉意,还有陆大人这次归来,身上染上的肃杀之气,这是上过战场,杀过不知多少人才会有的让人不寒而栗的肃杀之气。
陆辰安在内寝前的屏风处停住了脚,让自己在暖融融的屋子中恢复温度。借着屏风这边的烛火,透过影影绰绰的纱帐,他终于看见了谢嘉仪。
她还在睡着。
只是看到,他的心就剧烈跳着。始终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松了下来。好像直到此刻,周身萦绕不去的杀意血腥,才一下子远了。
战场上的杀与血,会败坏一个人,让他渐渐对血腥对生命麻木。渐渐,变成另一个人。可是站在这里,陆辰安感觉原本的自己回来了。他重新感觉到温暖,重新感觉到生命的可贵,重新感觉到活着的值得。
当他终于让身子暖过来,才大步转过屏风,入了帐子,来到床前。
如有所感,床上睡着的人骤然睁开了眼。
不过愣了片刻,谢嘉仪几乎要跳起来,“陆大人!”陆辰安忙连着被子按住她,这才把她抱在了怀里,满怀馨香柔软。
这一刻,鼻尖始终徘徊不去的血腥、所有的疲倦,烟消云散。
陆辰安这颗在战场血腥中滚过的心,在谢嘉仪这里慢慢治愈,重新恢复了他一身的儒雅。
谢嘉仪伸手直接探入陆辰安散开的袍中,摸索过去,带着微微的颤抖。陆辰安吸了口气,低声道:“昭昭,我没受伤。”说着拉过她划过自己胸.前的手,吻着她纤细的指尖,“放心,昭昭,没有伤。”
谢嘉仪的另一只手却已经摸到了他的后背,那里有一道划过后背的长疤。谢嘉仪哭了,“你还骗我。”
陆辰安只好改口:“没受什么大伤。”上战场的人哪里能一点不伤呢,但他真的没有什么要命的大伤。他的目光暗了暗,因为那场需要他拼命的大战还没来。
可怀中的人太好,让人有那么一刻软弱到舍不得拼命。
想不计代价地活下来。
陆辰安忍不住苦笑。
转而想到,不是说今年秋天,所以这一战自己该会赢的。这一战,他非死不会退缩,这是他欠这片土地的,也是他欠——昭昭的。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女孩的指尖一点点划过自己后背狰狞的疤痕,晦暗灯光下,只是想到那个画面,就让搂着女孩的人头皮发麻。陆辰安骤然抓住她的手,这次他把谢嘉仪的两只手都扣在了她头顶,可是后背依然有酥麻的感觉,好似她的手依然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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