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起一声羌笛
徐士行麻木地接过一边的披风,也不管旁边人说些什么,抖着手系上披风,一不小心就结了个死结。可他也没办法了,他只是依靠这披风,掩盖他控制不住发抖的身子和手。徐士行不再看谢嘉仪,转身朝着养心殿去了,进了水的靴子踩在皇宫石砖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可笑的声音。
徐士行觉得非常可笑。
他,非常可笑。
一直到养心殿,任由人帮他换上干净的衣服,他还是控制不住发抖。吉祥急得快哭了,看着捧着热汤却一口都没有喝的陛下,带着哭腔道:“陛下,让太医进来看看吧。”天这样冷,泡了冷水,陛下有个好歹,他们这一殿的脑袋也不够掉的。
徐士行幽幽抬头:“你哭什么?你也丢了什么鸳鸯佩海棠玉不成?”
他捧着热汤的手用力到关节发白,比他本就苍白的皮肤更白。
吉祥跪行到陛下身前,哀求道:“陛下先放下来吧。”为了发汗的热汤都是要慢慢吹着喝的,烫得很,陛下的手这样死死捧着,烫坏了怎么办.....
可陛下好像听不懂一样喃喃道:“放下什么?放下她吗?”
吉祥只好哭着掰开了陛下的手,陛下的手指内侧和掌心已经烫出了一片吓人的红。
“吉祥。”陛下突然叫了他的名字,声音让吉祥听得心里发酸,他忙应:“奴才在呢。”陛下的眼睛明明看向他,可却全然没有看到他,他好像在看着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你记得吗?那时候,她说欢喜我,她还说她这辈子什么都不想只想给我做太子妃.....你还记得吗?”可为什么她都忘了。他做错了事,可他知道了,他会改的,他以后再也不骗她了。可为什么,她说过的话,她都忘了呢.....
她甚至忘了,他也会难过的。
他也会难过的受不住。
建曌帝起了高烧,此时已经有些糊涂了。
第98章
养心殿的太医已经都退了出去, 吉祥带人守在龙床前,看到陛下高烧果然退了些,这才抹掉冷汗, 放下心来。徐士行很少生病, 这一病把他带入接连不断的梦境中。
有临终前的元和帝攥紧他的手:“要让徐氏江山永固!你立下誓言, 此生要为徐氏江山鞠躬尽瘁!”梦中他又看到了最后的元和帝突然放大的狰狞的笑:“太.祖不公,朕不服!”“朕非要太祖看到, 我的子孙也能让大胤江山永固!”“不服.....不服.....太.祖.....儿子不服啊太.祖.....”一样为你戎马江山,为何你只能看到大哥。
有走不出的阴暗和黏腻的鲜血,到处都是血与阴谋。
有人对他说:“你当记住,张家满门都是为你死!我的母家合族都为了你的太子之位付出了代价!”
“你当立誓, 他日为帝,必报国公府一路扶助之恩!保瑾瑜性命, 给瑾瑜以当有的尊贵, 报她救命之恩!”那时候他小一些, 这是他的第一个誓言吗?他多大呢?五岁还是七岁?还不明白为什么张家满门要为他死, 他还什么都不明白的时候, 就再次背负誓言和血债。
更早的时候,他多大呢?记不得了, 那时候他太小了, 跪在黑黝黝的佛堂里, 只有两盏灯好像两只眼睛在黑暗中闪动。母亲说,“你怎么能比不过大皇子?”“我为你付出这么多, 你却连大皇子都比不过!你太让母亲失望了!”
说着把他拉起来推到一棵小树前, 母亲低沉的声音和佛堂的幽暗融为一体:“你不光让母亲失望了, 你还对不起为你死的哥哥!”“行儿, 你不是一个人, 你是两个人,你不能输!”“这棵树,以后就是你照顾了,每一次浇水你都要记得,你的命不是你自己的,是你哥哥让给你的,你要替他登上至尊之位!”“哥哥为了你,连天日都不曾见过!你要记得他,永远记得他!”
有很多人睁着惶恐的眼睛指着他,“双生子不详”,“双生子怎能为帝!”“他是杀死自己兄长的双生子,欺骗天下人,谋夺帝位!”
“你怎么能哭!你太让母妃失望了!”“快,给这个没用的擦掉泪!不能让陛下知道,陛下厌恶软弱的孩子!快,天呢,我怎么选了这么没用的孩子!”
“你不能哭,不能输,不能有欲望!”
“记住了吗?说话!”“不,你没记住,得帮你记住才行.....”
无边的恐惧,无尽的血债,最后却因为一个女孩都散了。她执着小鞭子,挡在他面前,昂着下巴道:“太子哥哥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以为太子也跟你一样说话不算数!”对面的二皇子还是冷笑:“咱们去让父皇评理!”四皇子拉偏架笑眯眯道:“说得对,是非曲直父皇圣明自会有定论!”
宫中谁都知道,陛下不喜太子。女孩哼了一声,“我让你们告状!”就扑了上去,抓了对方两把扭身就往养心殿跑:“我才要告诉陛下,你们欺负我!”先还得意洋洋的两人立即慌神,拦住她:“你少胡说!”女孩指着他们手上的抓痕:“你们不欺负我,我能跟你们打在一起!咱们都是告状鬼,就看谁会告状!”
海棠树下女孩抱着他的手吹气,还不时停下来问:“太子哥哥,疼不疼的?”“二皇子最爱使阴招,下次你可离他远一些!德妃娘娘说了,他们都是坏人,都想害你!”
女孩的眼睛乌溜溜的黑,那么澄澈干净。
“太子哥哥,疼你就哭啊?你不会哭,那我替你哭。”说着,滚烫的泪就低落他的手背上。
抓住她,一定要紧紧抓住她!她是他血腥阴暗的世界里唯一的色彩和干净。
可是突然天就暗了下来,他不知为什么看到女孩跪在寿康宫前,女孩撩起裙摆跪下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整颗心都痛不可遏,有什么东西“啪”一声碎了。可徐士行却看到梦中的自己明明负在身后的手都攥出了血,他捏碎了手中的青玉扳指,但他的脸却那样冷漠,就那样漠然看着女孩跪在寿康宫前。
他梦到了着甲的自己,三军在前,帝王亲征,王旗猎猎。但是,她没有来。他想,没关系,待他回来,再也不会让她受那样的委屈。
徐士行看到年轻的自己脸上露出了笑,快马加鞭往京城赶!王师大胜而归,沿途各州郡都倾城出动,可他避开所有接驾仪式,只想尽快回京!却在中途收到来自京城的信,黑漆漆的三个字他却好像怎么都看不明白。他低头看了一遍又一遍,还是看不懂,他似乎很困惑,这到底写的什么呀。
徐士行看着年轻的自己,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他笑着向前,想着大概是胜利冲昏了头脑,连信都看不明白了。徐士行低头,看到信纸上只有三个字:
皇后,薨。
那一刻,胸膛中有什么骤然被撕裂。
徐士行骤然从一个接着一个似乎没有尽头的梦中惊醒,他猛然坐起身,眼前是昏暗的灯烛,杏黄色床帐,这是帝王内寝。旁边乏透了的吉祥抱着拂尘垂着头刚刚打了一个盹,陛下一动,他立即清醒。就见陛下愣愣坐在龙床上,两手死死抓着明黄色寝褥,几乎要抓破了,额际是豆大的汗水。
吉祥忙上前伺候陛下擦洗换衣,陛下的寝衣都被汗水浸透了。
“陛下,太医们都在候着呢,奴才去叫?”
陛下却好像没听见,只问他:“皇后呢?”
吉祥心里咯噔一声,陛下这是还糊涂着.....陛下哪里来的皇后,为这个有几年前朝吵得是天翻地覆。他小心翼翼叫道:“陛下?”
就见怔怔的陛下猛然回神了:“郡主呢?”
吉祥立即回:“郡主身子倒是康健,也起了烧,喝了药就退了。这会儿已经是戌时,必然是睡了的。”回话是一如既往的语气,但吉祥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原来陛下不止想要郡主,是真的欲要郡主为后。
“你让人——,你亲自去看看,郡主是否无恙——还是朕亲自去”,徐士行说着就起身下床,却骤然眼前一黑,又跌了回去。
吉祥忙道:“奴才亲自去,陛下尽管放心,陛下保重龙体,才能早些见到郡主。”
“朕不放心——”陛下的声音显得渺远。
吉祥只得换了话来劝:“陛下自己还没好呢,郡主身子又娇贵,再过了病气,郡主又怕吃药——”
果然这样一说,陛下就改了主意,让他速去。
吉祥出了养心殿才长长出了口气,陛下一时间改了三次主意,这对于乾纲独断的陛下来说是从来没有过的,还有那句闻之惊心的“皇后”,只怕这前朝后宫又要再起波澜。
哪知道这个时辰,居然还能看到持着灯笼同样往海棠宫去的人。打头一人,却正是柳嬷嬷。吉祥一愣,笑嘻嘻往前:“这么晚了,眼看快人定时分了,嬷嬷怎还出来了?”
柳嬷嬷一看是吉祥,心里也觉不好,也是笑道:“你这猴精,怎么也出来了?陛下这是醒过来了,也不见人去寿康宫报。”
“陛下不是怕扰着太后老人家安眠嘛,特特吩咐明日再回。”
两人说着话却都是朝海棠宫去的,吉祥既已确定陛下心意,就不能不多问一句“太后娘娘这是有什么旨意,怎么劳动柳嬷嬷漏夜亲来?”
此时一行人已经到了海棠宫外,柳嬷嬷让人上前叩门,这才转头对吉祥道:“郡主竟因一己之身,纵兴忘情致陛下落水,此乃祸国妖姬之兆,太后主后宫,断然容不下这等祸水行径。只是公公也知道,坤仪郡主架子大,寿康宫已经是两宣旨意,让郡主跪陈己罪,但海棠宫居然拒不接旨,老奴只好亲自带着太后懿旨来了。”说着,柳嬷嬷轻蔑地看着这世间最是富贵荣华的海棠宫,“饶是郡主再了不得,也大不过咱们寿康宫,大不过国法家规!”
话只听到一半吉祥就已经心惊,什么“祸国”“祸水”,连“妖姬”“媚上”都出来了,最后竟然定性到“国法家规”。这,皇宫女子都是为了服侍陛下存在的,但祖宗有训,无论妃嫔宫人,决不能让帝王纵情伤身,一旦有违,后宫之主无论是太后还是皇后都有权处置。轻则罚,重则处死。
他倒不担心郡主受罚,如今大胤谁人不知王朝福星,两代战神一为其父一为其夫,先帝亲加封辅国,亲赐封号坤仪的郡主,这是谁也难动的。只是寿康宫这样大的动静,竟然连夜三宣懿旨,所图自然不是真的能罚到郡主,而是闹大动静,一个顶着“祸国媚上”的女子,怎堪为后,更不要说郡主还是二嫁之身,封后之路本就艰难。
吉祥上前拦阻,强笑道:“嬷嬷不妨等等,陛下差奴才前来给郡主问安的。”无论如何,不能落实了三宣懿旨的事实。
柳嬷嬷皮笑肉不笑:“公公可要想清楚,这是欲拿陛下压老奴?”话是这样说,可背后意思是问吉祥这是拿陛下压太后。
吉祥语塞,陛下纯孝,自然不能。
眼看着寿康宫人叩不开海棠宫门,柳嬷嬷就要直接对着宫门三宣懿旨,这时候一道低沉的嗓音传来:“夜深了,嬷嬷该回去伺候太后安寝了。”
聚拢在海棠宫前的众人闻言都是一惊,谁也没有想到下午还高烧不醒的陛下,此时竟然出现在海棠宫外。
身体先于意识,众人呼啦跪倒一片。
秋冬相交的黑沉沉的夜里,石板地面一片刺骨冰凉,但是跪在那里的宫人们只觉心中更寒。帝王越是一言不发,寿康宫人越是胆寒。
陛下面色苍白,连唇都是白的,整个人都透着虚弱,玄色披风被夜间北风吹得猎猎作响。他不看跪在地下的一众人,只是定定看着海棠宫门,眼眸漆黑莫测。
陛下始终缄默,甚至也不吩咐人上前叩门。就在众人以为莫不是要这么一直跪下去的时候,陛下才开口道:“嬷嬷回去告诉母后,朕主意已定。”
柳嬷嬷不敢抬头,却也不知陛下到底打定了什么主意,只觉心慌,知道必然是会触怒太后的主意。
就听建曌帝一字一句坚定道:
“朕,欲以坤仪郡主为后。”
柳嬷嬷紧绷的脸一下子整个都被错愕和惶恐击垮,这是太后最不愿看到的事儿!陛下竟然——,她爬跪向前凄声道:“陛下三思,陛下三思!万万不可啊陛下!”
其他人都把额头老老实实抵在地面上,这是寿康宫与陛下交锋,他们可不敢有任何动静,这样时候任何声响都可能被卷入其中,成为被波及的渣子。
陛下的声音很轻却无比清晰:“三思?告诉母后,朕已经思了半生了。”说着提高了声音:“嬷嬷是太后身边的老人,也是看着朕长大的人,朕给你尊重,但嬷嬷再多言,朕——必会让你再也说不出话来。”明明没什么起伏的声音,偏偏落在众人耳中如雷轰电掣。
柳嬷嬷一下子瘫倒在地,惊恐让她整个人都抖得扶不起来。
她脑子一下子清醒了,这不是当年那个闷声不吭的小殿下了,这是执掌大胤江山近十年的建曌帝!帝王一怒,别说他们这等人,只怕就是太后,也不似当年,能弹压住的。
“还不去?你等要惹太后动怒,朕必会挨个治罪。”帝王的声音淡漠而冰冷,寿康宫人伏地叩头,搀着依然瘫软的柳嬷嬷回寿康宫了。
只剩下养心殿的宫人陪着陛下在寒风中站着。
“陛下?”吉祥不得不开口,陛下毕竟是龙体才有好转,可不能再有差池。
徐士行握住披风一侧的手攥紧道:
“叩门。”
第99章
海棠宫紧闭的门开了, 对方看到陛下似乎也同样惊疑。
此时所有宫人都立在廊下院中,屋子里只有两位主子。寒风吹过,但所有人都不敢轻动。他们都敏感意识到, 今晚两位主子说的话必然十分要紧。
吉祥悄咪咪往昂头看着冷月的如意身边凑了凑, 舔着脸叫了声:“如意哥哥。”如意还没反应, 先把旁边的步步恶心到了,吉祥跟他一样也都是二十好几的人了, 怎么还能做出这副姿态喊哥,他二十以后都不好意思再这么干了。吉祥没好气瞥了步步一眼,他懂什么,以后他们就是一块儿办差伺候帝后的了, 现在还不赶紧交流感情,以后万一有了摩擦多不好。
室内窗子都闭着, 满室暖香, 掺着淡淡的药味儿。
谢嘉仪早在知道陛下来的时候, 就已经被陈嬷嬷扶到窗边榻上靠着迎枕坐了, 身上搭着一床青底绣白海棠的锦被, 头发来不及梳起来,被嬷嬷挽起松松笼在一侧, 脸色虽比平时苍白些, 瞧着倒也还好, 至少唇色虽白了些,只像褪了色的芍药, 红色淡了些, 倒不像徐士行整个发白。
她白皙的手指抠弄着窗棂上的雕花, 一下又一下。
徐士行坐在长榻前的檀木桌前, 手无意识转着桌上的青瓷茶盏。最初看到她的安定过后, 梦中看到那三个字的剧痛漫上来又被他一点点压下去。
梦终究是梦,她怎么会死。就好像,她从来不是自己的皇后一样,她也不会死。
此时烛光暖香,木桌长榻,雕花窗棂,都在,她也在。
就在他身边。
只是这样和她坐着,徐士行就觉得困住自己的一切都散了,鼻间的血腥、走不出的阴暗、无止境的头痛,都没有了。这一刻夜寂静,他整个人也都重新安稳静了下来。
梦境虚无,可梦境让人清醒。他清醒地意识到,他无法独活在一个没有她的世界。如果没有她,他为什么要永远承受走不出的黑暗与血腥,永远面对没完没了的折子,一切前行都没了意义。
她得看着他。
所有的坚持和挣扎,才值得。
徐士行按住了手中的茶盏,望向始终看着窗棂的谢嘉仪,叫她的名字,看到对方转头看向自己,徐士行的心就是不由自主地一跳,他在她的目光中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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