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起一声羌笛
徐士行的心突的一跳。
随即就感觉怀中人挣直身,直直看向他,而她的手就按在自己突跳的胸口处。
两人目光相交。
“陛下,您紧张?”
阴暗血海里走出来的徐士行,这一刻发现在谢嘉仪的视线下,他急跳的心平息不下来。
谢嘉仪看到徐士行因为紧张吞咽了口水,喉结滚动。她的心一凉,所以是把人藏起来生孩子了吗.....她的眼睛亮得灼人,逼视着徐士行,“陛下,你应了我的?”又要骗她,这次还这么快?谢嘉仪咬紧牙,死死看着眼前人,冷静地等着他的回答。
徐士行摇头:“昭昭,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应了你,此生就不会负你!”面对谢嘉仪的怀疑,他有种自食苦果的苍凉。信任这种东西,碎过,任由你怎么拼,再也不会完好如初。
“你非要看,我带你去看。只是昭昭,逼供的那些手段腌臜得很,我怕你看到受不住。”他平复了心跳,慢慢能感觉到按在自己胸口处手的柔软温热,“昭昭,我没有。”
徐士行依然紧绷,他很怕昭昭看了,再问起这些酷刑由来。他不想再骗她了,他骗过她。一次骗局,悔了两世。
好在这次谢嘉仪终于信了。只要没有孩子,她对那个南国公主是半点兴趣都没有。
谢嘉仪回到昭阳宫后,看着安排人张罗茶水点心的采星,忍不住道:“采星,你真的辛苦了。”她现在才知道值夜这样辛苦,现在都是采星安排守夜的事情,要随时警惕着各种意外的发生,还要十几年如一日,不能出半点纰漏。她现在干得就是采星的活儿,就是给徐士行值守啊,这还没有一年呢,往后怕不还得三十年.....
“就没有什么一劳永逸的法子......”谢嘉仪看着院中的海棠树忍不住蹙眉。笼子里的鸟儿固然不舒服,她这个立志要当笼子的也不舒服啊.....可是软的能成,就要顺着这条路走下去。而另一条路,其中凶险莫测,不仅是生死胜负了,还必然伴随着无辜人的血。
谢嘉仪缓缓吁出胸中浊气,就把自己当皇后版的采星吧,生活不易,谁说当了皇后就容易呢,就是太后现在只怕也是日日糟心夜夜头疼。只是,别把她逼到那条路上去。她看着海棠花开,真到那日,为了儿子——,她揉碎了手中嫣红的海棠花,看着它的汁液浸染自己洁白的指尖。
谁都没有注意到,一个洒扫的小丫头抬眼,别有深意地看了皇后娘娘一眼。
所以当一个老嬷嬷来到谢嘉仪面前的时候,简直让她心惊!
“悯”的人已经渗透皇宫到这种地步了?她昭阳宫都能进得来?寒意顺着谢嘉仪的脊背嗖一下攀缘而上,老嬷嬷大约看出皇后所想,用苍老的嗓音道:“娘娘莫慌,老奴能留得下,也不过是当年旧人,二十多年都不曾动过,才没被拔掉。”
“那现在?”你们想干什么,谢嘉仪已经镇定下来,打量着对方,不过是皇宫中最不起眼的老奴。
“皇后不是想要一劳永逸的法子。”老奴递出一个瓷瓶,旁边如意接了,却并不呈给皇后。
老嬷嬷笑了笑,“娘娘自然有法子确定老奴所言,这药于男子可绝嗣,但绝不会伤身。小殿下生死荣辱系于娘娘一身,咱们这些老人就是再心切,也绝不会让娘娘担一点干系。”
谢嘉仪看着这人冷笑不言。
“娘娘不信咱们?也是当然,只是东西送到了,用不用就是娘娘的事儿了。老奴尽了本分,也可以死了。”这嬷嬷知道,自己一动,就是个死人了。
皇后看着这个被困在宫里一生的老人,这一生就活这一丸药。细想来,这人世荒唐,她也不过是其中一个。皇后似乎倦了,她摆了摆手:“本宫不杀你,但本宫也绝不想在宫中再见到你们。你们走吧,离开皇宫,走得远远的。”去过两天属于自己的日子吧,不然一老一小,如此草草结束了一生,真是荒唐啊。
老嬷嬷这才敢抬头仔细看上首的皇后娘娘,她跪下认认真真磕头,三个头被她叩出说不出的庄重。谢嘉仪见她这个年纪,皱纹爬满了脸,可是她看过来的眼睛,却让她相信这曾经是个美人。但美,在这深宫里又算什么呢。
连同昭阳宫那个洒扫的小丫头一起,两人都被送出了宫。
两人转头看那高高的宫墙,再没想到她们有活着出来的一天。一直到此时,那位视死如归一直镇定自若的老人才激动颤抖,她听着身边车马行人的声音,那些挑担的、赶马的、磨浆的.....她颤颤伸出手,扶着小丫头道:“走吧,咱们听皇后娘娘的,走得远远的。”过几天,人的日子。
可惜,她却不知道,在她们欣喜注视着这个热闹的人间的时候,早有人已经锁定了她们。
养心殿中徐士行扔下折子,看着跪在地上的黑衣人吩咐道:“等出了京。”
黑衣人领命。
徐士行想,既然她想让她们活着离开这里,他就遂了她的心思。出了京,再送她们死,她们也算是托了皇后的福,活过一回了。
旁边听了全程的吉祥,此时脸都白了。这些年,多少血腥没见过,多少风浪没经过,他从来都觉得自己比旧日那个高升更冷静,可此时听说这件事,吉祥还是直接就软了膝盖。
那可是皇后啊,是陛下心尖儿上的人。别说是这样大的事儿,就是皇后掉根头发丝的事儿,在陛下这里都不是小事儿。这,竟然到了绝嗣药的地步了?
他一直提心吊胆,他想陛下也许会勃然大怒,也许会更加阴沉可怖,也许.....他没胆子再想下去,他也不知陛下要如何处置皇后。
可是何胜带着黑衣人退出去好久,陛下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他悄悄抬眼朝御案前看去,只见陛下握着笔,愣愣出神。没有怒气,没有阴郁,陛下好像.....吉祥破天荒觉得此刻的陛下好像一个委屈的孩子,明明陛下没有什么表情,可他抬头看过去的那一刻就是这么觉得。吉祥觉得自己这是紧张得离疯不远了,只盼着这件事快了了吧。
他想至少这些日子,陛下可别吃昭阳宫里的东西了,他得替陛下琢磨出个理由,毕竟昭阳宫里除了皇后,都是人精.....就在吉祥琢磨理由的时候,他听见陛下说:
“摆驾昭阳宫。”
吉祥条件反射就应了,接着他竟然听到陛下似乎笑了一声,他怀疑自己耳朵不好使了,幻觉了?这种时候,谁能笑得出,可是很快他就听到陛下说:
“让人跟昭阳宫说,今晚朕想吃昭阳宫的清烧鳜鱼了。”
吉祥继续应了,才意识到陛下说了什么。
陛下这.....这是要在昭阳宫用晚膳呐?!
第110章
吉祥跟着陛下来到昭阳宫的时候, 正是暮色初降,昭阳宫里一盏盏漂亮的宫灯都亮了起来。不同于养心殿永远的静默,夜色开始笼罩的昭阳宫里不时就有宫人轻声的笑语, 花香杂着宫人轻笑, 每次都会让吉祥跟着陛下一起松弛下来。今日却不同, 吉祥总觉得前来接驾的如意和采星笑得紧张了一些。
皇后娘娘这次居然就站在正殿前的宫灯下,看着似乎在赏宫灯下的海棠花。但吉祥却背脊出了汗, 皇后娘娘很少会到殿外接驾,总是在内室懒洋洋歪着,娘娘这是真的要——。他觉得自己吞咽都困难了,但陛下依然是一切如常, 一看到娘娘,就伸手握住了娘娘的手。
“还没到夏天呢, 就穿得这样轻薄了, 夜风吹着要不舒服的。”吉祥总觉得陛下这段日子对娘娘愈发温柔有耐心, 但今夜的陛下看向娘娘目光中的温柔情意还是令只是一瞥捕捉到的吉祥震撼。
他觉得自己也许猜错了, 陛下不是来揭穿阴谋的。
想到这里吉祥的脸愈发白了, 让一边的如意都多看了两眼。吉祥露出如往常一样的笑,这次却实在没有精神跟如意采星套近乎, 只是提着心竖着耳朵听陛下和娘娘的动静。
没一会儿采星姑娘就来说膳备好了, 请陛下和娘娘去用。
陛下想吃的清蒸鱼就在陛下手边, 吉祥看着陛下夹起慢慢吃了,他在一边紧张得快连口水都咽不下去了。他注意到那道鱼, 娘娘一口也没吃, 桌上的菜娘娘吃得很少。
可这日的陛下却比哪日用的都多。看得吉祥莫名鼻头发酸, 他不懂为什么, 就是觉得看着眼前明明温暖的一切, 那样难过。
末了还上了一盅汤,吉祥看着陛下端起来喝得一滴不剩。
皇后娘娘默默看了一会儿陛下,问道:“还有点心,陛下吃不吃?”吉祥的心跟被石头塞了一样,都吃这样多了,还有点心啊.....
徐士行漆黑的眼眸看着谢嘉仪,慢慢点头:“朕想吃。”
待到点心上来以后,陛下果然每样都用了两块,还要再伸手拿的时候,是皇后娘娘按住了陛下落在点心上的手。两只手一大一小,落在淡黄色糕点上,单看画面是赏心悦目的。
手漂亮,点心也漂亮。
徐士行抬眸,含笑看向谢嘉仪:“皇后,不舍得了?”
谢嘉仪移开手,却被徐士行拉住了指尖。他紧紧捏住谢嘉仪的指尖,含笑看着她。
“陛下,是不是遇到不痛快的事儿了?”谢嘉仪非常有经验道:“这种时候吃再多也是没用的。”难过并不会随着食物一起被咽下去,反而会随着食物一起涌出来.....这些经验,她有。
徐士行垂下了眼,看着她被自己握住的指尖,轻声道:“没有。”没有不痛快,只觉得痛快极了。
“那我陪陛下走走吧。”谢嘉仪想,总不能明日都知道陛下被昭阳宫给撑吐了,到时候寿康宫又要跳起来找事了,想想就烦。
两人相携走在宫灯下的庭院中,徐士行叹息道:“海棠开得这样好啊。”
“哪天我陪你去看看樊华园里的昌州海棠吧。”徐士行突然就想到好多年前樊华园的宴会,谢嘉仪两眼冒火对他说,那是她的树,谁都不能碰她的树。那时候,知道他把张瑾瑜带进了樊华园,她一定快气疯了吧。可惜直到那时候,自己都觉得谢嘉仪是一个最终会回到他身边的风筝。
这天晚上一向话少的陛下说了很多话,反而是皇后娘娘几乎是沉默的。
最后徐士行转身看着一边呆呆看着海棠花的谢嘉仪,伸手捏了捏她柔软的脸颊,看她愣愣回神,才把人带到了怀里。徐士行问她:“冷不冷?”可是他真正想问的是,昭昭,你快活吗?我想让你快活啊。
这天陛下回到养心殿的时候,吉祥已经像个快绷断的弦儿,全凭自己融入骨头的业务本能伺候着。一直到帮陛下换下靴子衣裳,吉祥才颤声问道:“陛下,要不要请汪太医来看看。”
陛下只看了他一眼。
他立即就闭紧了嘴。
陛下从离开昭阳宫,就判若两人,始终沉默,一言不发。此时,陛下一言不发地坐在龙床边。吉祥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人来,一个黑影如同鬼魅一样出现在内寝中,跪下禀道:
“药被娘娘毁掉了。”
只是一句话就让吉祥觉得一直被攥着的心突然松开了,他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欢喜地看向陛下。此时那个鬼魅一样的黑影已经又人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吉祥看到坐在龙床上的陛下却没有笑,陛下似乎想笑,却露出了一个哭一样难看的表情。
他看到陛下整个人都好似控制不住身体一样发抖。
他大惊上前,却听到陛下努力控制却依然嘶哑的声音:“出去。”
吉祥马上出去,靠着内寝门,小心听着里面动静,等着陛下新的吩咐。他听到内里传来一种好似兽一样压抑低沉的哀嚎,只有那么一声。
一切又重归死寂。
吉祥不明白,明明陛下看到了娘娘的情意,娘娘即使为了小世子也不愿意伤害陛下呢,这是多好的事儿。
为什么他觉得,陛下.....陛下好似在哭.....
这个想法让吉祥一激灵,因为吉祥突然意识到跟着陛下这么多年,陛下从未掉过眼泪。
隔着门,吉祥都能感觉到陛下压抑的莫大悲怆,让他都想跟着哭。可是,为什么呢,吉祥不明白。
昭阳宫里,宫门已经紧闭,如意查了一圈,回来跟娘娘禀告。
末了如意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问了他的郡主:“娘娘,不后悔吗?”这样好的机会,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谢嘉仪看着晃动的烛火,好一会儿才慢腾腾道:“如意,你知道我最恨陛下什么吗?”
她后来想,她最恨徐士行的大约是他们两人少年相伴,结发夫妻,情深义重,可是他却不给她的人生一个清醒明白的选择机会。她曾经的一败涂地,不过是因为毫无芥蒂的信任。她信任了,交付了,然后踩空摔下来了。但是那条路,徐士行如果如实告诉她会有谁会遇到什么,她根本不会走上去。
“我与陛下,没有情了,但还有夫妻之义。”半路夫妻,也是夫妻,她承了好处,就全了这份情义。不利用他的信任欺侮他,这就是她对他最大的情分了。
她厌恶的,都是不敢堂堂正正明明白白同她争的人,却如阴沟里的老鼠暗戳戳算计着。她和儿子就是争,也要争得明明白白,如此,不管结局如何,她都还是她自己。她重生以来,从来不想活成前世她所厌恶的藏在暗处的老鼠一样的人。那样,就是活下来,又怎样呢?
“真到此路不通的一天,如意,咱们还是可以争一争的。”历史上从来不缺宫变的皇后,或者太后。
这个话题就结束在这里了,谢嘉仪问如意:“承霁身上的淤青下去了吗?”
如意迟疑了一下:“伤倒还好,只是不知那位师父给小世子用了什么,奴才好多次都觉得小世子很难受,不过默默忍着。”
谢嘉仪眼皮跳了一下,攥紧了手。
她想到儿子的脾气,大约就是打发奴才都出去,小小一个孩子抱着被子自己熬着。翌日看到她,还是端端正正,欢欢喜喜。
他才六岁呀。
可是谢嘉仪却说:“看着就好了,他没开口就当不知道。”这是他父亲曾经走过的路,他都要再走一遍。
第二日当养心殿内寝的门被高大挺拔的帝王推开的时候,吉祥总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一个崭新的陛下。陛下面色一如往常,敛容少言,整个洗漱更衣期间只问了一句:“皇后起了没?”吉祥答了,陛下点头,这一刻眉眼间都是温柔,一点不像那个众人心中阴郁寡言的帝王。
“陛下,去昭阳宫?”吉祥在一边小心问道。
他看到陛下看着外面的天空,眯了眯眼,启唇道:“去寿康宫。”
吉祥进去帮陛下整理龙床时才惊慌发现那里放着的一个黑色瓷瓶空了,他软了膝盖,变了脸色:“陛下?”而陛下理着自己的袖口,不过回头看了一眼,淡淡道:“没事,朕服了。”
吉祥扑通跪倒了,那里面是跟娘娘手里一模一样的绝嗣药啊!
他听到陛下轻笑了一声:“还不赶紧伺候着,朕吃了又不是你吃了,至于这样。”
吉祥上前,哆嗦得差点当不了差。
陛下居然难得多跟他说了一句:“方仲子手上出来的药,好着呢,不伤身。”一直到吉祥跟着陛下来到了寿康宫,他早已经压下了震惊,恢复了正常,可是吉祥不明白呀。陛下和娘娘之间,他明白得越多,不明白的就越多。他看着头顶朗朗青天,心里只道天爷,奴才没了这子孙根倒是好的。
这次请安,明知道太后心里还是不痛快,可建曌帝没有像以前一样请安后就离开了,而是让人通报,他要见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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