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胡十八
接下来,就是“抓捕”卫孟喜了,所有人都觉着,她肯定是带着娃躲回娘家去了,而她娘家以前在朝阳镇,后来改人民公社,她继父在县城有工作,所以一家子都搬红星县城去了。
谁知等陆家人杀到县城一问,哪有啥卫孟喜,连个屁也没摸着。
当然,对于谢母和继父的否认,他们是不信的,一定是这娘家人将她藏起来了,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这败家娘们找出来!
继父也不是面人,这不两厢就打起来嘛,闹到了派出所,私闯民宅还打架闹事的陆家人,不论男女,全被拘留了两天。
放出来第一件事依然是找卫孟喜,可饶是他们翻遍红星县城,甚至找到她前夫家去,依然没有她的身影。
这时候王秀芬忽然回过神来,不会是跑矿上来了吧?这一猜测,彻底把陆老太气倒了,当场口吐白沫手脚抽搐,两只老眼翻得只剩白眼球。送医院说是中风,治不了,又转市医院,抢救了两天两夜才把命保住,但半边身子终究是歪了,出院一个月还能看出是不协调的。
更绝的是,听说老太太醒来第一件事不是打针吃药,而是骂娘,誓要追到金水矿来把卫孟喜押回去,离婚。
哦不,休妻。
她还觉着自己的儿子主动提离婚不该叫离婚,而叫休妻呢。
柳迎春为了描述得形象具体,都是用双引号引用的原话,这狗男人看了眉头都不皱一下,还故意隐瞒不提,这是欺负她不识字呢?
陆广全,你可真狗。
你老娘要杀我,骂我小娼妇狐狸精丧门星,要连我生的“赔钱货”一起扫地出门的话,你有本事也念出来啊!
真是想想就来气,卫孟喜忍着一口即将从嗓子眼喷薄而出的火气,做了个又麻又辣能让人直接菊花残的麻婆豆腐肉,还有一个酸倒牙的土豆丝,吃吧吃吧,吃不死你个狗男人算我跟你姓。
可惜在座的都是石兰人,无辣不欢,越辣越香,别看陆广全每顿一个杂合面窝头,可吃起辣来也不含糊,能用麻婆豆腐汤拌饭呢!
卫孟喜眼瞅着他越吃越香,觉着自己这个不了解他的妻子,怕是又失策了。
送走客人,她的怒火再按捺不住,“你去把碗洗了,锅刷了,监督娃刷牙洗脸。”别问,问就是累了,毁灭吧王八蛋狗男人。
陆广全不疑有他,乖乖去了,但干着干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妻子这是生气了?而且是生他的气。
他是个很有自省精神的男人,回想今天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好像没有能让人生气的地方……除了,那封信。
他隐瞒信件内容是不对,但念出来不更伤人?尤其这些话基本可以肯定是真的。
刚开始说柳迎春他没印象,可要说是许军的妻子,那就是他的初中同学,他知道这个老同学的为人,老实本分,性格内敛,不是说假话挑拨关系的人。
可越是知道老同学的为人,他越是生气,以前每次回家探亲,母亲当着他的面对妻子虽然多有不满,但至少不会非打即骂,更不会骂这种侮辱人格的话,可谁能想到,背着他,骂的居然如此难听,还是从第三人嘴里说出来的。
动不动就喊打喊杀,所以妻子来逃命,真不是夸张。
这也侧面证实了,妻子没说谎。
至于他寄回家的钱该怎么花,他觉得妻子拥有完全自由支配的权利,所以问题的本质是母亲对妻子长期以来的不满,以及对母子六人的虐待。
当时他差点就没控制住震惊和气愤,第一反应是不能让妻子知道,好容易“死里逃生”出来,不该再经受这些坏情绪的摧残。
窝棚太小了,也没浴室,洗脸刷牙在厨房门口,洗澡只能端进屋里,关上门窗随便擦两下,陆广全爱干净惯了,动作慢吞吞的。
卫东和根宝就像商量好的,一左一右护住妈妈,不让这个湿着头发的男人上炕,但凡他动一步,俩人就如临大敌,“我要跟我妈睡。”
陆广全嘴唇蠕动,他记得结婚的时候他们还不会说整话呢,傻愣愣黄叽叽的,像两只营养不良的小鸡崽,他看一眼,他们就扁着嘴掉眼泪,还会趁没人看着的时候偷吃炕上的花生。
一转眼,就是能说会道的大孩子了。
“就是,我们都要跟妈妈睡,爸爸你跟你妈妈睡去叭。”
陆广全气结,想像其他男家长一样拿出点气势来,可他细皮嫩肉白净净的,哪怕不笑,孩子们也不怕他。
“是因为你没有妈妈吗?”
陆广全:“……”
卫孟喜憋笑,该!
双方僵持一会儿,孩子终究是孩子,已经开始哈欠连天的,“我跟你说,你真的不能跟我妈睡。”
陆广全脸色不好,“为什么?”他有事。
“睡一个炕会生小娃娃,不能再让我妈生了。”
两个大人沉默,“这又是为什么?”是谁给他们说过生孩子的坏处吗?还是他们怕多个小孩会争宠。
卫东粗着嗓子,几乎是吼:“再生一个要不是小弟弟,新奶奶还不得打死我妈?”他笃定妈妈就是专门生小妹妹的,一点儿也不会生小弟弟。
“到时候我就没妈妈了。”卫红也哽咽着说。
男人沉默。
儿子知道护着自己了,卫孟喜心里舒服了点,但眼神依然刀子一样削男人身上:听见没?你老娘都咋对我的。
陆广全沉默片刻,转而拉开电灯,蹲下身子,保持目光与卫东持平,温声问:“给我讲讲你们在老家的事,好吗?”
卫东“哼”一声,倔强地别开脑袋,别以为他会上当,哪个爷们不是向着自己妈妈,他现在要说了新奶奶的坏话,他转头不就给告诉新奶奶去?反正他卫东就是这么干的,谁跟他说妈妈的话他都会告诉妈妈。
“我不会告诉奶奶,你们跟我说说,就当讲故事,可以吗?”他伸出拳头,轻轻晃了晃。
卫东对这种“爷们”之间的交流方式蜜汁迷恋,伸出小拳头与大拳头一碰,“那是你说的,你要是告密当叛徒,我以后用拳头捶死你。”
卫孟喜轻咳一声,喂喂喂,好好说话,别死不死的。
只要卫东起个头,四个娃就七嘴八舌的说起来,一个说奶奶骂妈妈,不给饭吃,一个说打妈妈,还打他们,另一个又说不给妹妹看病,最后还有一个要说不仅奶奶,就是爷爷也坏,二爸二妈也坏……孩子没啥逻辑性可言,都是想到啥说啥。
可就是这种乱糟糟的描述,让陆广全的眉头越皱越紧,这不仅再一次佐证了他们在家的处境,还血淋淋的将那些虐待撕开在他眼前。
他再次沉默了。
这段婚姻,他对不起妻子,太多太多。
他的沉默,让孩子们放松了警惕,甚至觉着他也是跟他们统一战线的:“爸爸你别哭,我们不喜欢奶奶,以后都不回老家了,啊。”
根花还“贴心”地递上一块小手绢,爸爸你哭吧哭吧,我们不会笑话你哒。
为此,卫东和根宝决定把妈妈床尾的位置让给他,毕竟没睡一个枕头那就不算睡觉,也就不会生小妹妹,对叭?
这一夜,卫孟喜嘴角挂着笑,心满意足,而陆广全则一夜无眠。四个大的自己有小床,但睡眠习惯不好,一会儿放屁,一会儿磨牙,一会儿又蹬被子,他睡不着,起来帮着盖了几次被子。
俩女孩睡下床,没枕头,就用衣服叠起来当枕头,被子也是大人被改小的。上床则是男孩睡,被褥乱七八糟的裹着,也没枕头……虽然名义是上下床,但孩子小,卫孟喜不敢做太高,怕他们爬上爬下的危险。
借着透进来的月光,他能看见这屋里所有摆设,虽然很小很窄,但所有物品摆放整齐,干干净净,他在床头缝隙里摸了一下,一点灰尘都没有。这在空气里飘荡着煤灰的矿区,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
她对孩子的好,把孩子养得有多好,把这家操持得有多好,不用听任何人说,他能看见——这是一个好妻子。
第二天,卫孟喜还睡着,刘桂花就在隔壁叫她,她忽然想起来,前几天本来说好要是下雨就进山捡蘑菇的。
山里的蘑菇也不是随时都有,一个要看季节,一个还得看天气,夜里下过雨,蘑菇们出的就特多,但得赶早,等太阳晒屁股才起,那蘑菇都让人捡完了。
天还黑着,卫孟喜披上雨衣,戴上蒙了一层油纸的草帽,背上一只竹篓子就往山上跑。
一路上,刘桂花都很不好意思,“我这么早把你叫醒,可真对不住。”
“这有啥,平时这个点儿也该起了。”也就是生意不怎么样,不然她能半夜就起。
刘桂花挤眉弄眼,“你家小陆好容易回来,可不得多睡会儿?”昨晚她都看见了,电灯亮到大半夜哩,这年轻人啊就是好,别看瘦巴巴一人,这体力还真不是盖的,比她家那口子强得多。
原来是让人误会了,卫孟喜只转移话题,问她家婆婆小姑子来没来。
“估摸着昨夜下雨,大巴车停运,最迟今天也能到吧。”从省会到金水矿直线距离是不远,但全是山沟沟里坑坑洼洼的路,下雨视线不好,路也不好走,再遇上山体滑坡,停运很正常。
卫孟喜安慰她几句,这就到山上了。捡蘑菇不能顺着山路走,那都是捡别人剩下的,得自个儿往松树丛里、野刺堆里钻,那刚顶破土皮的小蘑菇有的只露出婴儿指尖那么大,上头还有落叶啥的遮盖,非常考验眼力。
卫孟喜眼神那叫一个好,一捡一个准,一会儿就捡了大半篓,此时太阳已经出来了,山里云雾缭绕,恍如仙境。
这山里听说还有狐狸和豹子出现过,俩人一直没分头行动,聊着聊着就说到最近矿上的风向。
“自从你那天撕了那死作精的面皮,李茉莉是不是又往你家跑了几趟?”
卫孟喜点头,但她不想跟她啰嗦,一方面是她还没大度到能跟上辈子害死陆广全的人做朋友,另一方面也是她对根花卫红的区别对待,她专门找她谈过,可李茉莉就是听不懂人话。
她来过窝棚几次,就被卫孟喜赶走了几次,后来就连李矿长也亲自来过两次,卫孟喜不知道他是来道歉还是干啥的,反正最大的苦主是陆广全,她没立场也没权利替他原谅。
“康敏那死作精,被开除活该!”刘桂花现在提起还恨得牙痒痒,本来如果是单纯的工作失误,调离岗位就行了,但她偏要挑拨李茉莉来找茬,这不被小卫给撕破了嘛,李家人无法容忍被这样一个又蠢又坏的女人玩弄于股掌之上,不开除难道留着过年?
卫孟喜觉着痛快的同时,心里却敲响了警钟。李家这样的行事风格,幸好陆广全现在是张副矿在“扶持”,要是还跟李家同一阵营,好的时候巴不得天上的月亮都给你,不好的时候翻脸比翻书还快。
要放在一个人身上,那叫敢爱敢恨,性情中人,但放在一个国有大矿的一把手身上,卫孟喜总觉着不太妥当。领导的个人情绪太强,并不是一件好事。
至于陆广全的“选择”,卫孟喜也能理解。在任何单位,最明智的做法肯定是谁也不站,专心提高技术和业务能力,但自从陆广全跟着张副矿出去勘探的那一天开始,他不站队,在别人眼里已经是站队了。
是啊,人被逼到这样的绝境,还要清高还想两不沾,可能吗?他不接受张劲松的橄榄枝,难道还等着李家继续打压他吗?谁知道李家会不会恼羞成怒,害怕他有得势的一天,干脆把他压得死死的?毕竟,李奎勇在别的方面是个值得敬佩的人,但在女儿的事上,他也是个狭隘的老父亲。
卫孟喜敢赌他在工作的事上秉公执法,却不敢赌他对陆广全的态度。
一个家族里掌握着话语权的大家长是个狭隘的人,谁知道这个家族以后会变成什么样?所以,卫孟喜决定,对李家还是得留个心眼。
刘桂花倒是没想这么多,她就是单纯的痛快。“你知道窝棚区的煤嫂现在咋说你的吗?”
“她们说啊,小卫是歪嘴巴吹喇叭——一股邪气!”无论什么人,她都能给你把道理捋顺。
卫孟喜笑,啥叫一股邪气,这怎么听着不像好话?继严老三说她邪门之后,还邪气了。
“行吧,知道我邪气,那以后就谁也别招惹我,省事儿。”她重生一次可不是来跟人撕逼的,她就只想把自个儿小日子过起来,弥补上辈子遗憾而已。
一路说着,不知不觉就走了很远,俩人啥也没来得及吃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刘桂花居然还找到一棵野桃树,上头结的果子小小的,青红青红的,非常硬邦,但吃进嘴里却十分甜,汁水饱满。
大概是日照充足的缘故,卫孟喜在裤子上擦擦桃毛,一连啃了好几个,真甜!
“你年轻,牙口好,我就不行了,这么硬的桃儿吃下去,牙都得磕掉两颗。”刘桂花指指自己的牙齿,很是遗憾地说。
桂花嫂子来自高寒山区,比菜花沟还落后得多,从小到大几乎没刷过牙,她是这两年来到矿区,看人女工每天用牙膏和牙刷才知道原来世上还有刷牙这件事。但她穷怕了,一把劣质牙刷都劈成啥样了还在用,舍不得买牙膏就用盐巴代替,刷来刷去,牙齿当然就不好了。
上辈子的卫孟喜就发现一个规律,绝大多数城里老人的牙齿都比农村老人的好,不仅是白,不容易早早脱落,坏的也不多。“嫂子你可别在刷牙这事上省,以后搞不好牙出问题,随便换一颗都是大几千上万哩!”
“这咋可能?你别是哄我的吧?这一颗牙齿上万,把我卖了也不值这么多钱。”这得啥家庭啊能花一万块换颗牙。
“牙齿真这么值钱,那把我的全卖了吧?”
卫孟喜大笑,上辈子这时候的她也不敢想象以后的钱能多到以“万”为单位,但这就是时代发展的规律和必然结果。“咦……嫂子你看那是啥?”
土皮上冒出几个棕褐色的驴粪蛋子一样的东西,卫孟喜跑过去,用竹篾片撬开,发现也是“蘑菇”。
“这怕是有毒的‘驴粪蛋’,快扔了吧。”
石兰省的可食用菇类是全龙国最多的,但在大部分老石兰人嘴里不叫蘑菇,叫菌子,而“驴粪蛋”是为数不多的不能吃中的一种,因为外形像驴粪蛋子,还有股莫名的臭味儿,扒开里头是棕灰色的粉末,据说就是驴吃了都得死。
卫孟喜上辈子做过餐饮,其中开过一家以食用野生菌为特色的火锅店,一闻,一看,再轻轻掰开一看,几乎可以肯定,“这不是‘驴粪蛋’。”
“那是啥?哎哟小姑奶奶你别吃啊,毒死人可不是闹着玩的,赶紧吐出来吧你。”
卫孟喜闭上眼睛,仔细品尝嘴巴里的滋味,清脆,若有似无的甜,关键是还有股非常浓郁的香味。
“大花菌。”
“啥?”
卫孟喜轻轻咀嚼直到把嘴里最后一点咽下去,才说:“是咱们石兰人说的大花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