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鹊上心头
到了今日,朝廷中不是没有沉疴,门阀、众臣、勋贵、武将之间纠缠颇深,党阀之间相互倾轧,有时甚至能威胁宗室。
弘治帝一心要成为好皇帝,但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先天的孱弱病体,令他寸步难行。
他的所有希望都在儿子身上。
萧成煜得了父皇的夸奖,面上也很平静,甚至连喜怒哀乐都没有,他只是说:“谢父皇夸奖,儿臣如今也不过是遵循父皇教导,若有不足之处,还请父皇训诫。”
弘治帝看起来甚至是个颇为温和的皇帝,只有身边近臣、太监和自己这个最喜欢的儿子才知道,他比任何人都冷酷。
为了让儿子早早立起来,他的训诫可是严厉至极。
不过……
弘治帝吃了一口热茶,顺了顺胸膛中的短气,他道:“父皇没什么可教你的了,以后,得你自己去看、去摸索、去尝试。”
“治国没有规律、没有标准更没有规矩,没有什么是一定的、肯定的、必须的。”
“因地制宜,应时所需,才能让政令通达而顺畅。”
“朕知道……”弘治帝咳嗽几声,“朕知道你现在心里大抵有些担忧和彷徨,但这都不要紧,你要记住,你就是天命所归,就是九五至尊,无论如何艰难,你都是唯一能坐龙椅的人。”
“朕相信,只要五年内没有天灾人祸,你就可以彻底稳坐龙椅,成为一个好皇帝。”
五年之后,萧成煜也已经二十三四,到了那个时候,朝廷又是另一番模样,天下甚至都是另一番模样。
以萧成煜的聪慧,他也会成长到足以治理那时天下。
弘治帝知道自己看不到那个时候,他甚至看不到明年,但他知道,自己的选择不会错。
弘治帝咳嗽着笑了:“等到那时,你就带你母后出去看看,走一走大楚美丽山河,朕不能给她的,你这个做儿子的应该可以。”
听到这样类似遗言的话,萧成煜终于难过起来。
他低下头不吭声,刚才的冷酷无情和滔滔不绝,仿佛是另一个人。
弘治帝伸出手,在儿子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朕大抵还能再陪陪你们母子两个,你是大人了,要坚强一些。”
萧成煜好久才点头:“儿臣明白。”
魏嫣的突然离世,让因为给太子殿下选侍寝宫女热闹起来的长信宫重新恢复平静。
然而在一月之后,弘治帝便下了圣旨,封德妃的侄女蒋氏族长嫡次女蒋莲清为太子良娣,封贤妃的外甥女五城兵马司都督之女章婼汐为太子良娣,封宜妃的侄女,冯盈为太子良媛,封文渊阁大学士兼任吏部尚书张节恒的六孙女张妙歆为太子良媛。
册封次日,皇后把太子叫来坤和宫,就在坤和宫的小花厅中,萧成煜见到了母后为他选的侍寝宫女。
只一眼,萧成煜就瞧见了沈轻稚。
这个宫女他曾经见过。
第26章
那似乎是弘治一十年,三载之前,他还只是大皇子,并非如今的太子殿下。
那一岁因宜妃家中索要差事,他替宜妃在父皇面前说了几句,就被父皇训斥。
为他面上好看,也为他不再被父皇责罚,母后出面让他在大雪日罚跪。
他记得那一日很冷。
冷风刺骨,寒雪侵体,他一个人跪在御花园的风雪里,本以为会这么度过大雪纷飞日。
可是却有人递过来一把伞。
那只是个很普通的小宫女,穿的也是单薄的夹衣,看起来似乎比他还要冷,站在他身边的时候不停哆嗦。
大抵因为他身上湿透,头发凌乱披散,那小宫女没有看出来他的身份,以为他也是被上峰惩罚的小黄门。
萧成煜的眼力很好,他的记忆也格外出众,虽当时鹅毛大雪遮天蔽日,让他看不清眼前人,但他却记住了小宫女那双眼睛。
明亮,笃定,坚韧。
这种眼神,少在这个年纪的人身上出现。
萧成煜曾经也有这么一双眼,太傅夸赞过他一次之后,他就再也不那般看人了。
这个小宫女跟他一般大小,却似乎已经历经千帆,可内心深处却好似依旧保有纯洁。
在这逼仄的宫墙内,很少人会有的纯洁。
别的不提,且看她替自己撑伞又劝慰,便知她是个好心人。
萧成煜以为那不过是自己人生里最寒冷或者最温暖的一场偶遇,他甚至都没有去打听那个宫女到底是谁,对于他来说,未来比一个陌生的偶遇宫女要重要得多。
他却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样的情形下再次看到她。
三载不见,她长大了,当年稚嫩的脸庞长成了如花面容。
巧笑倩兮,眉目如画,在母后给他选出来的四个宫女里,她最美,也似乎最特殊。
在别人都很紧张的时候,她脸上却带着浅笑。
她似乎很高兴。
萧成煜原本不太愉悦的心情,竟也跟着愉悦起来。
他想:难怪旁人都说美人醉人心,美人含笑,便也是赏心悦目的。
萧成煜一眼便回忆起沈轻稚来,却未多专注看她,他的目光只是在她面上匆匆扫过,便转去下一个人。
不过喘息之间门,萧成煜便都看完了。
他其实对后宅的女人没什么兴致,他如今在前朝正是要紧的时候,实在没有那么多精力,甚至应付这些女人对他来说都是一种负担。
但他不能表现出来。
萧成煜面容带了几分腼腆,他显得略有些不好意思,对皇后道:“母后,您安排便是了,儿子哪里懂这些事。”
苏瑶华听了这话,就忍不住笑:“你啊,一贯不爱操心,总要母亲替你想着这些。”
萧成煜很是知道如何讨母亲欢心,闻言便道:“也是儿子运道使然,有这般好的母亲,自己自当不用操这些闲心了。”
这一番母慈子孝,倒是把小花厅中的尴尬气氛一扫而空,反而有些暖意融融。
选侍寝宫女,大凡都是母妃的差事,苏瑶华替儿子选宫女,绝对是责任使然,并无不妥。
因此,在简单热闹几句后,苏瑶华便道:“过几日你便要搬入毓庆宫,妃子们也要陆续入宫,若是那时毓庆宫里冷冷清清,着实不像话,不如这四个丫头便都选上,先让宫里热闹热闹。”
这话说得就很中听了。
年轻力壮的青年儿郎,若是沉湎酒色自不是好事,但若都依规来办,就一点多余的啰嗦都无。
再一个,萧成煜本也就是个请冷性子,如今即便加上这四个侍寝宫女,后宫满打满算也不足十人,已经算是宗亲中女眷少的了。
苏瑶华这话说得倒是很自信。
只不过萧成煜却并未如他自己刚才所言那般事事都听母后之言,听了这话倒是道:“母后,毓庆宫并不宽敞,到时几位良娣良媛又要入宫,怕是会住得很是局促,若是侍寝宫女还要如此多人,恐怕也不太稳妥。”
其实侍寝宫女是不住毓庆宫的,她们在皇子并未出宫开府时,会一直住在春景苑,除非在皇子或者妃嫔娘娘们那里有了体面,封了正式位份,否则就会一直住在春景苑。
但萧成煜如此说,就表示他确实不想要那么多侍寝宫女了。
苏瑶华微微一顿,这才笑道:“倒是你细心,还想着这些,那不如便选两个,母后做主给你选?”
萧成煜轻轻抿了口茶,这才笑道:“母后喜欢的,儿子就一定会喜欢。”
这是给了准头,苏瑶华的目光便在几个年轻的宫女面上扫过,最终落在了沈轻稚面上。
这一个,她最满意。
苏瑶华微微一笑,道:“那便选轻稚和媛儿吧,这两个丫头稳重又细心,可以好好侍奉你。”
随着她的话,采薇就很贴心地把人给萧成煜点了出来,萧成煜便也不再多言,只道:“好,有劳母后。”
人选就在母子俩的你来我往间门定了下来。
沈轻稚如她自己所愿,被选为了太子萧成煜的侍寝宫女。
被定下来的时候,沈轻稚也只是规规矩矩屈膝,同赵媛儿一起给萧成煜行福礼,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浅笑,既不突兀,又不沉闷,让人一看便很舒心。
萧成煜的目光终于还是落到了行礼的沈轻稚身上,他端着茶杯的手轻轻一顿,扭头看向苏瑶华。
他并未多言,苏瑶华却懂了儿子的意思,道:“都下去吧。”
待到宫人们都下去,萧成煜才道:“母后,近来肃王叔经常同京中的几位大儒往来,这其中还有张阁老,只不过他再三投请帖,阁老所幸称病,并未赴宴,就连朝都不上了。”
随着弘治帝的身体每况愈下,到了弘治一十四年,朝廷总共就没开几次早朝。
一月之间门,弘治帝能见一次群臣便算身体康健的,剩余日子,朝中大事都是禀明文渊阁,由阁老同弘治帝晋言商议政事。
作为被弘治帝选为辅政阁臣的阁老,张节恒在太子妃嫔名册宣告之初就被烙上了太子党的烙印,这种情况下,他应该主动站在太子身边。
但肃王不知是聪明还是蠢笨,在这样紧张时却越跳越高,隐约有同乾元宫叫板的意思了。
张节恒却似乎并不愿意搅浑水,直接称病闭门不出,两边都没招惹。
若是以往,弘治帝必定要有所动作,但现在……
萧成煜垂下眼眸,言语之间门满是悲戚:“母后,父皇已经连续两日长睡不醒,中途只偶尔醒来片刻,怕您忧心,还特地嘱咐不叫张大伴告知您。”
苏瑶华端着茶杯的手一松,只剩半碗的龙芯雀舌如同泼墨一般泼洒而出,染湿了她优雅素净的碧青窄袖菱花袄。
萧成煜见母亲面色一白,心中微叹:“母后……”
苏瑶华闭了闭眼眸,她冲儿子摆了摆手,自己取了帕子,在衣摆处轻轻擦拭。
起初她纤细的手指还在颤抖,但随着擦拭,她竟渐渐安稳下来。
苏瑶华深吸口气,又缓缓吐出,只轻声问:“太医院如何说?”
萧成煜见母亲很快便稳住了心神,不由有些敬佩,随即便道:“周廉道这一次父皇因边关战事,颇受打击,忧思过重又加之春日躁郁,这才一病不起。”
萧成煜顿了顿,他斟酌片刻,还是实话实说:“比之弘治一十一年那一次,要凶险许多。”
那一次弘治帝重病,将养大半年才终能下床走动,如今这一次要凶险许多,未尽之言便是——药石无救。
能活一日是一日,只要不咽气,就能吊一日命,却再也无法好转。
苏瑶华腰上一软,恍惚之间门往后倒去,却被采薇稳稳托住后腰,在她身后塞了两个软垫。
苏瑶华难得没在儿子面前摆出优雅端方的姿态,她整个人窝在软垫中,面色都有些恍惚了。
“好些年了……”苏瑶华声音艰涩,“好些年了,终于还是熬不过去了吗?”
她的声音好轻,好哑,也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