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宣蓝田
他在小丫头脸上戳了个白面印,笑出了神童才子的自得:“天地玄黄四个班,要是丢脸分到黄字班,可别哭着回来找我补习功课。”
唐荼荼字认不全,她也不打算临阵磨枪,她就是奔着末流去的,到时候从头学起,稳扎稳打夯实基础。
只是,她压糕团的动作一滞:“每天上学几个时辰?累不累啊?”
“可苦呢。”珠珠托着腮帮子发愁:“卯时起床,辰时上课,酉时散学,课上口问没答好的,还要留下来抄书呢。”
唐荼荼算了算,刨去午间休息,一天得在学馆呆七个钟头,那还怎么去工部?
“能上半天、歇半天么?”唐荼荼问。
她话才落,唐老爷脸色一沉,放下了面剂子。
“立身当以立学读书为先,多大的姑娘了,提不得笔,字如狗啃,一天学四个时辰还叫苦,还能做成什么事!”
唐老爷看着荼荼的发面团子模样,她捏个月饼都捏得比别人馅少,总怕馅多了不填肚子,面剂子反倒大,压出来的月饼总是厚厚一个。
唐老爷瞧着那一排月饼,都觉痛心。
“世人都说什么女德妇德,爹也不用你长那些歪德行,可读书认字,方能明理——爹爹虽没什么大能耐,可总要好好地给你挣一份体面嫁妆,嫁到谁家去,你不得掌家管事?你拿什么本事管?张嘴大俗话,提笔不成书,能叫谁信服?”
唐荼荼只问了一句,被这么劈头盖脸训了半天,她有点怔,心里泛起点自己不愿意承认的委屈。
穿进这么具躯壳里,她偶尔、很偶尔地会忘记自己已经成年了,新瓶装老酒,这罐子“老酒”也跟着珠珠蹭了点稚气。
有时,她几乎要把自己当成个大孩子了。
被爹批评两句,喉咙口直冒酸。唐荼荼不知道该怎么说,干脆什么也不辩驳了,抿起一颗唇珠来,垂着头,把月饼皮擀得啪哒哒响。
唐老爷在三个孩子面前没什么威信可言,一来他是软面皮,生气发火之前,自己三思又三思,气早平下去了,开口时只剩下大道理。
这父亲不严,母亲却是地地道道的慈母。唐老爷教育孩子这么些年,唐夫人还是头一回没插嘴打圆场,握着馅料勺的手紧了紧,包月饼的动作不停,竖起耳朵听。
“荼荼别怄气,听明白道理。”唐义山撑起了哥哥的架势。
“你这回实在荒唐!天天跑得没影,猎场是什么地方,能容你到处乱跑?还有萧临风那……浑人!亏他饱读圣贤书,尽做有辱斯文的事儿,咱以后不见他了。”
全家给她一人开大会,唐荼荼两颊都垮下来。芳草浅浅咬着唇,苦想着什么说辞能帮姑娘解围,越急,脑子里越是一片空白。
正这会儿,外院通传:“外头来了位大公公,坐着轿子来的,说是要传手谕。”
“手谕?!”
唐老爷忙扑打干净身上的面,顾不上换衣裳,外头套了身公服,肃整神情带着全家人往外院赶,“什么色儿的手谕?”
“杏黄的。”
圣人用明黄着色,储君用的才是杏黄色儿的,手谕不盖官印,相当于宫里贵人的私诏,一路并不招摇,安安静静地进了唐家的门。
快脚走到跟前,唐老爷一瞧那公公头上的三梁冠、腰间的银钑花革带——果然是詹事府的。
他立马掸袖跪下,“微臣”俩字才刚蹦出口。
那大公公含笑道:“大人请起,这是太子殿下传给你家大姑娘的。”
等二姑娘扶着蒲团跪稳了,公公清声念道:“传太子手谕——赐唐家长女练雀花锦银佩绶一对、鸂鶒补子服一身,领文官杂职,可工部行走。”
“补子服?!”唐老爷直当自己聋了:“公公说传旨给谁?!”
公公失笑,双手捧着那封手谕递来:“大人自己瞧罢,老奴还得回去给殿下报信呢。”
说完,含笑瞧了唐荼荼一眼,施施然领着人走了。
那身官服翠绿绿的,正正方方的补子上绣着活灵活现的花鸟,沉甸甸的压袍玉佩油透润泽,放在叠得齐整的银绶带上,把全家都镇住了。
前院的牧先生匆匆赶来,连坐街门口听说书的叶三峰也被仆役喊回来了,全家人围成圈,一起观摩这身衣裳。
胡嬷嬷纳罕:“我的个乖乖,这是送错家门了?”
唐老爷失神:“指名道姓说的,怎会有错?太子手谕又不是拿张纸胡写的,送出来前不知多少人一遍遍核对,谁敢出错?”
牧挂书惶恐:“巷子里就咱一家姓唐的,曾听闻东宫城府深沉,最擅掐摸人心,老爷最近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合宜的事,这是不是在敲打老爷?”
叶三峰拧眉:“老爷一个五品小官,犯了错事就直接查办了,还值当敲打?哪有送套官服过来敲打的道理?”
唐义山没经过什么事儿,半晌失语,圆睁着眼睛,看看这身官袍,又看看荼荼,惊奇地活像白日撞鬼。
唐夫人眼睛快要长在这身衣裳上头了,半晌错不开眼:“老爷,你前些年的衣裳,是不是也是这样儿的?”
唐老爷怔然称是:“这是七品文官补子服,老爷我五年前穿的还是这一身。”
他捧着这封手谕翻来覆去地看,唐夫人急得不行:“老爷你看完没有啊?到底怎么回事啊?”
“没有吏部批文盖章,只是太子手谕,这是不授官,领个杂职的意思。”
只有珠珠最矮,踮着脚,半天看不着他们手里捧着的东西,吆喝一声道破天机:“姐姐是要当官儿了吗!姐——!太子为什么给你官儿做呀?”
“荼荼呢!”全家人猛地想起来,呼啦啦围着荼荼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唐荼荼不敢说得太细,删繁就简,简了又简,她翻出自己画的那一沓南苑图纸。
“我那晚在画画,被太子看见了,太子说这个画法很好,比现行的山泽舆图画法妙,让我尽快去工部给官老爷们仔细讲讲。”
全家人仿佛长在了同一张脸上,全是一个表情。
“这图,老爷我那晚上就看过……荼荼说她去画图了,咱还不信她。”
唐老爷颤巍巍地接过闺女手里那沓图,用的不是什么好纸,他捧这一沓脆纸比捧太子手谕还慎重,捧到桌上和两位先生一起钻研去了。
乍看,图上是一堆白描线条,细看,结构完整,树是树、墙是墙、校场是校场,亭台楼阁皆在望——可要是再问“这图有什么门道,有什么妙处”,唐老爷就瞧不出了。
全家人传阅着这几张图,唐荼荼在他们一分慌张、两分不解、三分惊奇、四分怅惘的目光中,压出了整整一屉月饼。
她拿巾帕把案板上的面糊擦干净,前脚才被训了一顿,这会儿有点蔫巴,提不起劲来高兴。
“太子说,这图挺有用的,又说我一个小孩儿不便在工部行走,会派人跟我接洽。谁知他直接送了我一个官做,就……挺突然的。”
全家人都哑巴了。
半晌,见多识广的叶三峰撕开唇缝,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小姐得殿下赏识,这……倒也算件好事,别家闺秀会弹琴作诗有什么稀奇,咱家小姐能绘山泽舆图,能被太子赐下官袍,是不世出的大才女!”
叶三峰越说,声调越扬,最后直要扬上天去。
“一门双神童,足见老爷夫人教谕之善,老爷还愁官路不得亨通?红袍紫裳不愁来——叶某先在此给老爷贺喜了!”
叶三峰拱手长揖到地,他红光满面,声气也足,喜庆得活像给人拜年。
这么热的天,唐老爷愣是打了个寒噤。
第128章
太子于细节处用了心,专门挑中秋当天送来这么份大礼,可惜他低估了自己手谕的威力,天家恩赐,一落地就成了惊吓。
唐府众人对着这身翠绿绿的衣裳瞅了半天。大晌午的,唐老爷连饭也顾不上吃,带上三大碗去家祠拜祖宗去了。
他昨儿回去祭拜仙人时,心心念念盼的是“望祖宗庇佑,叫儿子学业有成,早早入仕;一双女儿豁达明礼,无忧无虑”。
祖宗今日就显灵了——只是灵得偏了些,入仕的成了荼荼了。
中秋家宴的重点在晚上,晌午这顿吃得清淡,山珍海味要留着晚上来。唐夫人魂不守舍地吃完晌饭,带着荼荼去自己屋试衣裳了。
鹿鸣院里的丫鬟全进来瞧稀罕,围着荼荼站了一圈,七嘴八舌地出主意。
“夫人,这银绶带怎么挂上去?挂上去掉不下来么?”
“娘平时也不怎么伺候你爹穿官服,你爹出门早,让我多睡会——都笑什么呢……”
“都穿上官袍了,再梳姑娘头像什么样子?”
八张嘴凑一块,能凑出好几倍的吵。
唐荼荼坐在椅子上由她们摆弄,手上翻开那本写官员法度仪表的册子。
这是随官袍一块送过来的,是雕版印刷本,里头做官守则十几页,定了百八十条规矩,规范的都是坐值的品官,与她这个编外人员不相干,唐荼荼只把与杂职相关的几条记下来。
杂职没有官帽,随这身袍子发了顶四方平定巾,这帽子肖似一个倒扣过来的四方篓,黑纱质地,簇新的帽子型儿硬挺,戴上以后显得人方正。
几双手忙活着,总算给她穿戴好了。
“瞧这派头,怎么样?”唐夫人眼睛灼亮。
唐荼荼对着镜子照了照:“挺显脸瘦的,挺好的。”
这孩子……唐夫人轻怔,吩咐胡嬷嬷带着丫鬟出了屋子。
这身官服发下来,全家都高兴坏了,荼荼自个儿脸上却瞧不出多高兴的样子,她就像在试一身新衣裳,试过了,挺合身,便罢了。
瞧不出欢喜来。
正屋里的镜子,和唐荼荼屋里的小铜镜不一样,家里老爷和主母住这屋,正衣冠得用大镜子。
唐荼荼站在镜前,依次扶正帽檐、抚顺衣领,抻平袖口的褶子,又沿着斜襟把扣子一个个扣上。
这串动作她做得极有韵律美,仿佛已经这么做过了几千次。
扣子却一路系到了下巴颏。
什么不欢喜,原来丫头是害羞了,不好意思在人前露相,这不,她比谁都稀罕这身衣裳。
唐夫人失笑,将那点子疑惑甩开:“天儿还不凉呢,不用系这么严实,你爹平时都敞着这个扣儿的,说系了勒脖子。”
唐荼荼笑起来。
她也勒脖子,但勒得习惯了就舒服了,前襟没这个压迫感反而别扭。
镜子里露出她的样子,圆脸,浓眉,杏眼,相貌无甚出彩,充其量算是秀致,一身气势却是足的,胸膛撑得开前襟,双肩也能将衣裳架平。
这身版型笔挺的衣裳,可真像一身军装。
中秋这夜,府里人不多,仆役们都是京城人氏,一年歇不了几天假,全歇在年节,中秋都要回家吃个团圆饭。
好在有两户是从老宅带过来的家生子,尚不用唐夫人自己动手捯饬宴菜。
霞光散尽,又等了半个时辰,月亮才慢吞吞地爬上天。
唐义山率先端起了杯,给爹、母亲和自己各斟了一杯桂花酒,朗声贺词。
“孩儿受爹娘十四年哺育,以前孝心藏在心里,不敢开口,怕学无所成,嘴上报答爹娘的话皆成空谈。今年得了些成绩,权当我厚颜鲜耻说说大话。”
“这些年,爹爹教导我豁达心胸,母亲为我操持细物,片语支言,不能一一尽述。孩儿以这盏桂花酒聊表孝心,敬爹娘,等我入了国子监,必竭我所能,早日出人头地,撑起咱家门户,叫爹和娘再不为我操心。”
他一仰头,饮尽了这盏。
“大过节的,说这个作甚……”唐夫人眼睛一酸,差点掉了眼泪,连忙眨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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