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宣蓝田
最早期的放映机,其实用不到什么复杂的光学知识,简单来说,一卷成像胶带、一个灯泡作为定点光源,一个自转链轮,牵动一个可以旋转的供带盘。
把成像原理说到至简,和手影在墙上成像是一个意思。
可真要做起来,需要落到实处的细节就太多了。
没有胶片,得找别的合适曝光的片基代替;没有声音,可以场外人声配音;没有稳定的光源,不能稳定显影……也没有能匀速转动的链轮……
唐荼荼画了一沓图,罗列了自己能想到的各种代替物,尚没有一套方法能在她脑海中完整地排演下来。
最关键的是,她没有拆过任何一台真实的放映机。
这些在后世早早被淘汰的仪器,她只在近代电影史收藏馆中见过。小型放映机一尺见方,长宽高只有她手臂长,可电机内部是什么样,唐荼荼没有研究过。
她所在的年代已经没有胶片,影像用的是人机交互型、全感沉浸式,少量的课件会用到投影仪,投放的也是数字信号。
与胶片放映机的原理基本不沾边。
一张又一张的草稿纸作废,唐荼荼抓乱了头发,攥笔太久,虎口疼得快要握不住笔。
她掌心撑在太阳穴两边,用了些力,向内压,压到发涨的脑袋渐渐清明。
唐荼荼闭上眼睛默念。
19世纪的科学家能做出来的放映机,原理一定不会很难……那时候发电机也没出世多久……
何况,我要做的只是简化版,只需成像,投影至屏幕上……
我一定知道的……
我能想出来的……
夜色渐深,屋顶的影卫望了望月色,悠长调子唱了声:“子时——夜深人静,万物寝息。”
屋里画图的动静停了停,很快吹熄了蜡烛。
第132章
小唐大人入工部仅仅一天,整个工部都知道新来了这么个小姑娘,好奇得抓心挠肺。
大清早的,各个装模作样抻着胳膊腿儿兜圈散步,走着走着,去到后院瞧热闹了。
唐荼荼官品没动,待遇却一天涨一大截,明显的背后有人。昨儿她还在裴先生的院子里糊石膏,今儿一早,唐荼荼就有了自己的小院。
院子是临时拾掇出来的,廊檐高翘,形似个大天井,是两间主院中间夹着的那块地,不是个敞亮地方,却是唐荼荼自己点名要的。
她甚至麻烦影卫搭了个篷帘,高高挂在檐角,白天能拉起来遮光。
昨儿给她提了茶壶的那位侍郎,脾气好,亲自带着人来的,瞧了瞧这院里的布置,不由失笑,不知这孩子又搞什么名堂。
那侍郎笑说:“这院儿虽偏,却安静,保管周围无闲人探听。后门留了人,姑娘什么时候要与知骥楼传话,吩咐后门奴才一声便是了。”
唐荼荼:“谢谢大人。”
侍郎还给她派了几个小吏,各个官品比唐荼荼高,都是三四十岁的干练人。大概是听着了工部传开的风声,态度很客气,都说“听小唐大人差遣”。
领头的小吏姓吴,是供御部的员外郎,供御部是专掌每年给宫里进奉新鲜玩具的,吴员外见过的民间机巧花样很多,头脑很活泛。
院里收拾停当了,他看到唐荼荼拿出了那沓图纸,也不多问,只说:“小唐大人等着,我给你唤几个鲁班匠来。”
鲁班匠大多跟鲁班后人没什么关系了。
朝廷优待匠人,专门在户籍管理中设立了“匠户”一籍。匠户与民间普通手艺匠人不一样,算是干公差的,发的俸米多,纳税低,作为交换的是每年都得在官作坊中服够工役,服不够还要罚。
鲁班匠是木匠中的翘楚,闭着眼睛,也能做出榫卯一百单八个花样的。
“这是我昨晚画的图纸,师傅们瞧瞧能按着做么?”唐荼荼说着,把那一沓没一个方法能顺下来的图纸,拿给他们看。
几个鲁班匠惊讶于她的剖面作图方法,又觉得这图上有许多处累赘,不必一一按着来。听懂了她图上道理,立刻忙活了起来。
后院没什么人,也不怕吵着谁,叮呤当啷没一个时辰,木匠就做出了一个手摇放映机的雏形,怕她刺着手,还粗粗打磨了两遍,清扫了木屑,去别院忙活了。
唐荼荼一边感慨着手工匠人的厉害,一边托腮发愁,对着这个简陋的模型开拓思路。
转轴是能转的,可跟她想象中不一样,缺少滑轨和压带轮,单靠两个导轴转动非常滞涩,放条白纸进去都会卡住。
要想尽量匀速转动,大约还要考虑齿轮周长和传速比。
唐荼荼两眼抓瞎,决定先画一组图试试看。她取透光度最好的油纸裁成条,又续接成一根长带子,画了一组最简单的火柴人动图。
因为是简笔画,没太注意细节,只仔细订正了位置。不到半个时辰,唐荼荼画了几十页,将这条画带卷成卷,挂在了导轴上。
“拉帘子啦!”她唤一声。
房上的影卫应声动作,黑布帘一拉,大半个院子黑沉下来,只在她背后留了些边角缝隙进光。
唐荼荼还没有找到合适的聚光镜和放映镜头,要等牧先生回来,她只能先在桌上测试成像原理,在放映机前头半米处支了块白布桌屏,当作幕布。
出像口后头点了两根金莲烛,怕烛光跳跃,罩了个黑布箱做遮光器,也有挡风和聚光的作用。
蜡烛燃起,白幕布上只照出了一块纸张形状的方形灰影,别说成像了,连线条都瞧不着。
唐荼荼默默在第一版思路上打了个“×”。
她取下画带来,这一遍拿刻刀切掉了大部分的背景,画上留余部分挡住了光线,会在幕布上留下一个深灰色的影子,有其形状,辨不清是什么。
……
木把手转了一圈又一圈,骨碌碌地响,和唐荼荼肚子里的鸣音合奏起来,她才意识到自己饿了。
没有时钟的日子真不好,上下班的时辰都是模糊的。唐荼荼魂儿似的飘去了饭堂,别的官员都快吃完了。
这衙门的饭堂形式不知道是盛朝本就有的,还是哪一位异人带来的,很像后世的食堂打饭窗口。
只是窗口变成了柜台,也不用当面付钱,只需留下官级和所属院子的天干名,打饭师傅就会记住,月底了一齐结账,各部结各部的。
唐荼荼初来乍到,谁也不认识,也不跟别人凑堆,挑了个空桌坐下。
不多时,裴先生一家也来了,专挑着唐荼荼这桌坐了过来。
裴先生跟唐老爷一样,是七品郎中,任舆图部主事。裴先生挂着这么个衔,他在工部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一年里边起码五六个月漂在各地,舆图部另有文书管事。
裴先生虽不管什么实事,工部却没人敢小觑他。
他家是正儿八经的地图世家,每回一有大型舆图作业,裴先生都是带着自家的子侄辈、还有孙辈一起干活的。昨天才跟唐荼荼探讨了沙盘做法,今天就带着老宅一群人来实验了。
他们大概也是专注地忘了吃饭的点,擦着晌饭的尾巴,浩浩荡荡一群人进了饭堂,围着唐荼荼坐了两排桌。
裴先生年逾花甲,之前喊荼荼喊“丫头”,人前却不落她的面儿,喊一声“小唐”。
唐荼荼也就抛开官职,顺势唤了声:“裴爷爷。”
裴家子侄辈的叔叔伯伯们还是头回见她,最近成天听老爷子念叨这丫头有奇才,都好奇地把她望着。
裴老先生抚着胡子:“论舆图造诣,小唐比你们厉害,喊一声师父也应当。”
“那怎么能行?我可当不起。”唐荼荼客气了两句。
老爷子教诫子孙,她不方便插话,拱手跟几位伯伯互相见了礼。最后裴家一合计,老爷子爱热闹,索性认她做了师妹,这彻底乱了辈分。
“那我就厚着脸皮,喊诸位师兄啦?”
唐荼荼半推半就地认下了,坐桌上直笑。
科研人员不讲究论资排辈,在她那个时候,新生代的研究员平均年龄不足三十。那时的科研不是凭空造物,而是在浩如烟海的信息流里汇总数据,年长的大牛科学家往往只提供一种思路,思路落地要靠年轻人来。
几个三四十岁的伯伯喊她“师妹”,上辈子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唐荼荼没什么压力。
只是吃饭的时候一群人盯着她看……怪有压力的。
裴先生给荼荼引荐家里子侄时,唐荼荼抓着说话间隙,喝了碗银耳粥。
裴先生讲沙盘进度时,唐荼荼吃着黍米饭,一份饭三份素菜,怕吃不饱,还配了一块杂粮煎饼吃。
裴先生讲熔模进度时,唐荼荼刚把一碗肉末蒸蛋刮得干干净净。
她吃了个七成饱,又小口小口啃开了一只苹果——长期大口吃东西会锻炼到咬合肌,咬肌发达,脸型会不好看。
一抬头,唐荼荼愣住了。
“诸位……是在等我吃完么?”她忙说:“不用等,我一会儿还要散步消食的。”
裴老先生没忍住:“小唐你这胃口,一直这么好?”
唐荼荼也没忍住,给自己辩了一句:“您别看我吃得多,其实我这顿饭未必比你们的饭热量高,而且我这份饭营养齐全呀。”
先一碗清粥下肚,养胃,有碳水、有荤食、有杂粮,水果蔬菜占一半,蛋白维C也齐全。
“丫头说得有理。”裴先生哄小孩似的,哈哈直笑,周围几位裴“师兄”也笑起来。
脑力工作消耗血糖多,人就饿得快,唐荼荼刚才打饭时就观察过了,工部这些人要么是浓粥配糕饼点心、要么云吞配包子咸菜,要么一吃两大碗面,菜浇头很少,顶饿。
时下没有营养成分学和食物热量表,可中医膳食养生的知识早已成型,膳房每天的饭食都是能搭配出营养食谱的。
坐堂下吃饭的这些人里没几个苗条身条,裴家这些先生也一样,乍一瞧,都是茶水里边泡枸杞、循着养生经照做的中老年人,饭食上却不注意,可见有恃无恐。
唐荼荼打算哪天给他们讲讲饮食结构不合理的危害,可低头瞧瞧自己的臂围腰围,又觉得自己开口吧,不是很有说服力。
只好把一肚子膳食理论暂且憋着。
唐荼荼细嚼慢咽,吃到饭堂里没什么人了,她才慢悠悠地沿着回廊溜达回后院去,继续坐到放映机前。
如此,唐荼荼从基础成像原理一遍一遍尝试,反复调整光源和幕布距离,算出了无聚光镜条件下成像的距离比例。
她对数字敏感,几年前参观影史文化馆的那一回,还依稀记得些重要数字。
比如古早的胶片格式是8mm-35mm左右——这个尺寸是说胶片的宽度,底片尺寸越大,相当于分辨率越高,投影出来就越清楚。
可当下条件,3.5cm宽的图片没可能成像。唐荼荼不清楚这些数据影响什么,但既然是前人的标准格式,应该有其道理。
她全部按着比例放大。
一整天,唐荼荼都坐在这一台木头机器前,刨去晌午时走了两步路,剩下的工夫全闷在这块黑布底下。
“小唐大人,有什么奴才能帮忙的……”
“小唐大人,琢磨出来了么……”
“小唐大人,我泡了什么什么茶……”
周围好多声音,总打断她的思路,唐荼荼起先还敷衍了两句,后来觉得里头没一句重要事儿,分心又累赘,索性不去听了。
她拣过个蒲团垫在腰后,渐渐没了坐相,盘腿坐在太师椅上,托着腮,盯着白布上的投影看了很久。
摒弃杂念,一坐就是一个时辰,佛家打坐都未必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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