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宣蓝田
唐荼荼从光源点、幕布、成像原理一个细节一个细节推敲了几遍,才渐渐意识到自己缺漏在哪儿,简直是处处缺漏,没一个细节做好。
她心沉下来,因为不清楚前人发明放映机时的思路,索性抛开了脑子里那个限制她思路的框架,从头自己去琢磨。
火柴人图案不够用了,丢到了一旁,唐荼荼又画了一组“两个人走近对方,并握手”的动图。
而她笔下的画带渐渐叠了层次,用类似于正片叠底的方法,层层往上叠。
倘若要投影出一个人行走的侧影,因为是侧影,这人一根手臂靠外,颜色该深些;一根手臂靠内,颜色该浅些,双臂摆动间就会呈现出立体的动态。
同样,地上景物的前后、天上的云层厚薄,靠叠序和层次就能做出立体感来,明暗与深浅直接影响景深,就能突出画面主体。
唐荼荼取下画好的那一卷图,拿了把刻刀,沿着上头的纹路雕刻。
一张纸出不来深浅变化,底下再叠一张纸——投到幕布上,有了深与浅之分,光线映在白布上,能看出是个什么东西了。
再叠一张纸,细致勾勒细节和背景。
想要层次多变,富有美感,想要光影勾勒出的事物越真,想要让皇家那群见过世上一切精妙玩意的贵人们,只消一眼就惊叹出声……
这种立体感,起码得叠五层。
做不到的,工作量太大了……
唐荼荼咬着笔尾,快把竹锥笔啃秃了。
难道只能走手翻书的路子么……
可一本能翻页的连环画书,与来自一千年后、当世谁也没见过的动画,所造成的效果就大有不同了。
前者值得一看,后者能让古人拍案称绝。
中原不缺匠人,论成本,两相差不多,放映机和手翻书都不便宜。
可要是比复刻传播的速度,一定是动画更快。一旦百姓们知道了动画的妙处,民间会有无数匠人模仿制作,放映机和动画就能飞快下沉。
唐荼荼坐了太久,肩背渐渐挺不直了,弯成垂头丧气的弧度。
她头回这么想念万师兄,要是万师兄在的话,做个手摇放映机,大概闭上眼睛拿脚都能做出来。
不用像她这么为难,连成像原理都要一点点琢磨。
“小唐大人?”
耳边幽幽一声,唐荼荼吓了一跳,忙回头去瞧。
吴员外不知什么时候钻进帘子里来了,探了个脑袋到近前,奇道:“小唐大人,你是在刻皮影儿么?这一层一层的。”
唐荼荼:“……什么?”
“皮影儿啊,就是在街边搭台唱戏,叮呤当啷敲打、咿咿呀呀唱戏、白布后头站俩人摆弄皮影的那个?”
他这么句话,仿佛给唐荼荼吹了口仙气,瞬间戳散她一脑袋混沌。
唐荼荼一骨碌爬起来,脚麻了,差点栽地上。
吴员外哎哟叫着,连忙扶了她一把。唐荼荼着紧:“最近的皮影戏苑在哪儿?带我去瞧瞧。”
“路边玩意儿不中看,最好的皮影儿还得是钟鼓司啊!小唐大人等着,我去跟侍郎大人知会一声,请道令书,咱们就能去了。”
“要那么麻烦么?”唐荼荼一摸荷包:“我有二殿下的私印,能行么?”
吴员外一愣,喜笑颜开:“行,再行不过了!”
第133章
钟鼓司虽列为宫中二十四衙门之一,却不在宫中,而是坐落在景山边上的一条胡同巷子,与东厂宫房相隔不远。
这条街上全是摆小摊的老嬷嬷、老宦官,出宫以后借此糊口,从胭脂水粉卖到锅碗瓢盆,零碎物什大多都是官制,品相比西市上的货品好得多。
客人也络绎不绝,唐荼荼从没见过这么多的太监宫女,除了身上衣裳都是宫装,别的和外头大街也没什么两样。都是宫里伺候人的,脸上倒是瞧不见苦相,宫女们手挽着手逛街,小公公们也结伴打趣。
唐荼荼拿着二殿下的私印,一路畅通无阻。天色不早了,她来之前就给爹递了口信,也不怕爹找不着她着急。
吴员外在供御部呆久了,他大概是常跟宫里贵人打交道,为人品性尚瞧不出来,可这人爱没话找话、不论说什么都带着点谄媚的毛病,是真让人难受。
唐荼荼坐着马车,吴员外骑马跟在窗边,一路上嘴不停当,还有意无意地打探她和二殿下的情谊。
他絮叨工部人际关系时,唐荼荼还有在听,听得多,开口少,可听这人嘴里频频冒出“二殿下”时,唐荼荼终于烦了,从自己水壶里倒了杯水给他,吴员外还要受宠若惊来一句:“姑娘抬举我了。”
喝完再夸一声:“姑娘这是什么茶?味如甘霖啊。”
要不是他说得太客气,唐荼荼自己都记不起来水里只泡了两颗山楂。
她摸了摸荷包里四四方方的那枚印,有点后悔,不该把这枚印拿出来的,早知道多等一天,从侍郎那儿请份令书再来钟鼓司就好了。
景山是皇家御苑,红砖墙垒得高,比宫墙只矮半丈。半下午静静悄悄的,当值的金吾卫各个着薄甲,冷冰冰注视着来人。
一见陌生面孔,二话不说先以手扶刀:“什么人!”
唐荼荼硬着头皮掏出私印,有点紧张,却作镇定样子,讲了自己的来意。守门的金吾卫小队正没放她过去,偏偏又凑近头,把那枚印看了又看,好似从没见过二殿下私印。
“不是假印,您细瞧。”唐荼荼要往他手上放。
“卑职不敢。”那队正没接,打量她一眼,没忍住问:“你是二殿下府上的?”
唐荼荼:“不是。”
队正又问:“姑娘拿着这印,只为来看场皮影戏?”
唐荼荼:“啊,对……”
她不知道有什么问题,那队正神情古怪地瞧她一眼,放她进去了。
等走出一截路,吴员外才笑说:“他那意思是,姑娘拿着殿下这枚私印,把整个钟鼓司请到你府上去都行,不必专门过来一趟。”
唐荼荼一个工人阶级好青年,没干过这么没脸没皮的事儿,闻言,只把荷包口系紧了些,心想以后不到关键时刻是再不用了。
他二人到的时候,天还没黑,皮影戏正在戏园子里排演。艺人们已经搭好皮影戏台了,廊下坐了两行奏乐的,拨弦试月琴、拍梆子手锣热身的,挺热闹。
唐荼荼挑了个位子坐下,有点分神。
戏园子里十几名宫婢来来往往,洒扫的、焚香的,瓜果点心、插花玉瓶摆满了两排桌子,明显是有大人物要来。
她怕冲撞了哪位自己惹不起的,低声问吴员外:“怎么这么多人?”
吴员外随口道:“约莫是娘娘们小聚,姑娘不用理会,一会儿人来了,咱知会一声就成。”
可不多时,人越来越多了,园子里已经有了女官身影,细致检查着什么。瞧这儿坐着个面皮年轻的姑娘,正要问询。
吴员外早她一步开口:“我二人是……”
唐荼荼摁住他的胳膊:“工部来的!奉上官命来,从皮影戏中学点东西。”
几位女官没说什么,唐荼荼很有眼力见地让出了中间的好视野,挪到了边上去。
天擦黑时,贵人们姗姗来迟,全是女客,衣裳首饰都不花哨,一步一停地慢慢踱着步,好半天还没从戏园门口走到看台前,唠着趣事。
唐荼荼仗着地方偏,把人瞧了个仔细,悄声问:“这都是宫里的娘娘?怎么一下子来这么多?”
吴员外一时结舌,憋出一句:“先帝爷龙精虎猛。”
他二人驴唇不对马嘴地对答了一句,可吴员外是精明人,话说一句藏三句的,唐荼荼愣了愣,细一思索,惊住了。
原来这都是太妃娘娘!先帝大行后,文帝登基,宫里太妃辈的老娘娘们要腾地方,就送进景山来了。
可这些娘娘瞧着三十来岁,保养得比唐夫人还好,这雍容华贵的气度,放外边去都是当家主母,给皇上做妃子都有点委屈了,竟然还是先帝爷的娘娘?先帝爷都死十年了!
算算年纪,都是十五六进宫的,不知道承没承过宠,人生刚开了个头就要来守寡了……
唐荼荼心情复杂,起身藏到宫女堆里福了一礼,坐回边上专心瞧皮影戏了。她身上公服色儿深,竟没人留意她。
“咱京城的皮影儿多是冀南和江浙皮影。”吴员外低声道:“北面多大鼓梆子,演封神榜、演孙猴子大闹天宫,什么钟馗捉鬼,热闹,却不够雅。”
“南面皮影儿更看重彩绘,画工更美,唱腔多变,小调滋味儿也足,一嗓子吊起来,活似天宫享受。”
行家呀!
唐荼荼把对他的偏见扫出脑袋,问:“这是南方还是北方的?”
“这是海宁的,汇了南戏杂剧,一台戏能有二三十个人物。”
唐荼荼坐得偏,往台后扫了一眼,只看见三四个控杆人,优哉游哉地摆弄着皮影动作,幕布上的小人就活灵活现动了起来。
每一个皮影人物,都有头、胸、腹、四肢等多个部件,能摇头晃脑,能弯腰,甚至双臂、双腿都会打弯,双手能独立动弹,粗略一算,一个人物起码分了十几个部件,全得靠细竹竿撑在后边才能动弹。
倘若一台|完整的戏要用二三十个人物,动作设计一定更多,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摆弄得过来。
吴员外谄天谄地谄贵人,在官品比他还低一品的唐荼荼面前,都撑不起上官架势。可他在太妃娘娘边上却自在,搭起二郎腿,悠哉地跟着调子哼了两句。
他道:“这个皮影戏班子是钱塘江边最有名的,今年刚奉当地调令从浙江赶过来,为太后贺寿来的。可惜没赶上好时候,前两日中秋宴上才亮了亮相——老太后没说赏,那就是没多喜欢,钟鼓司不留闲人,兴许过两日就要回南边了。”
天南海北赶过来,给太后表演了一场。
唐荼荼收拾起自己的八卦心,专心去看影子成像。
这能在皇家面前演的皮影戏,其精妙远超乎她所想,甚至已经有了后世舞美的雏形。
唐荼荼没看过几台戏,并不知道台上唱的是什么,南方口音她几乎一字辨不出来,代入不进戏里去,反倒更方便唐荼荼用心看细节。
幕布后头三盏灯,幕布上却没有明显的灯光轮廓,光线均匀,成像也清晰。
明明皮影后边全是细竹杆,幕布上几乎看不见细黑线,只有偶尔人物动作幅度大了,幕布上才能瞧着两根隐约的黑线。不知道他们怎么遮蔽的,光源和座次一定有讲究。
台后有善口技者,长了一张能学万物的嘴,模仿雷劈的声音,竟似真有滚滚雷声从荒野上来;白布顶上也一下子乌云遮蔽——那是在台后的投影灯前遮罩了黑布,黑布剪成了乌云形状。
善口技者还能模仿万马嘶鸣声,骑着高头大马的将军怒目圆睁,提着大刀,杀得周围小兵人仰马翻。摔倒在地的马,踢踏好几下站不起来,好不容易站起来了,也不敢再跟将军拼杀,抛下主人,头也不回地跑了。
皮影皮影,说到底就是个玩具,这么一堆胶皮玩具能排出戏来已是不易,还能让剧情跌宕起伏、武打动作酣畅淋漓,唐荼荼直看得背上汗都出来了。
她往主位上看,几位太妃娘娘虽见多识广,不像她这个什么都没见过的土包子,却也各个看得入神,桌上的瓜果点心几乎没碰一下。
妥!
唐荼荼心忖:能吸引住太妃娘娘的,放去宫里一定也问题不大——中秋宴上太后娘娘没赏,不一定是他们演得不好。
太后今年走背字,连番几回有人借她火命做文章,太后不知道心里多憋屈,哪有心情听戏?
半晌,鼓声停了,雷声停了,婉转悦耳的月琴声渐低,幕布上拨云见日,十几个皮影小娃娃在白布上拍手跳舞,意为庆祝将军获胜。
这一台戏演完了。
“好!赏!”
几位太妃娘娘惜字如金,好像多说几个字掉身价似的,不等艺人们谢赏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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