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宣蓝田
刚端起一盏,晏少昰已经抬手把剩下两盏推远了。
“蟹大寒,夜里吃得多要闹肚子,尝尝味就是了。你要是想吃蟹,过两天我让廿一送一筐子去你府上。”
“那敢情好。”唐荼荼眼睛一闪,特当回事地提醒他:“殿下别送去我家,放我马车上就行,我回家时捎回去。”
“怎么说?”
唐荼荼:“我爹娘胆子不大,您赏下来的,他们又吃得提心吊胆的。”
晏少昰嘴角翘不住了,心里窜出点微妙的不愉,看她又吃了一只蟹黄,不出声拦了——让你闹肚子去。
唐荼荼每天两斤蔬果两斤饭,去了工部忙起来了,手边零食更不断,她长了个钢铁胃,不知寒凉为何物。
吃完螃蟹还喝了两杯菊花米酒,这酒没什么度数,晏少昰见过她拿清酒当水喝,一时想不出她那个时代的姑娘是什么样,民风剽悍?
她真动起筷子来,晏少昰又觉得自己不该早早吃了饭,眼下只能干坐着。
他不太自在地瞧了会儿菜单子,瞧了会儿文人墨客为菊花宴写的诗,挑出那一排诗里的三等作,一首一首挨着改了。又摩挲了半晌自己的玉佩,再没东西可瞧了。
只能去瞅唐荼荼的吃相。
灯下看人,不觉美,十四岁还小,撑死了算是憨态可掬。晏少昰揉揉颞颥穴,他许久不犯的头疼又有点来势,耳前那根筋噗噗跳了两下。
十四……
他分不清自己在想什么,目光聚焦在蟹肉碟里,神思不属的。
唐荼荼:“殿下想吃就吃一个呗,晚上不会拉肚子的。”
那点鬼使神差的念头全部归了位,晏少昰抵着牙根撑起个笑,夹了几根菊花瓣,嚼着“拉肚子”仨字,一块咽下去了。
一边刻薄地想:十四……呵,猪脑子长到十八也没用。
只要心态端平了,唐荼荼就没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了。
她实在敬业,吃饱喝足不忘正事,扒着日理万机的二殿下讲放映机原理,非要他也把匠人的活计听懂似的,上了马车仍没停嘴。
“……唯一的问题是这个遮蔽帧,总会在旋转十二圈后产生一个短促的黑影,这里一不小心还会卡带,但是调节轴长又来不及。”
她大概是有点醉了,也不顾别人听不听得懂,自己搁那儿理思路。晏少昰没大听明白。
街上行人愈少,马车辘辘地行,转过每一个街口、每一个铺家时,都有暖融光线射进车窗来,照得二殿下眉眼温和。
他掂量着措辞,既不热络、也不冷淡地夸她:“已经不错了,你又不是专精这个的,头回做,哪能尽善尽美?”
“但是导轴……”
唐荼荼忽然停住话,猛地一扯他袖子,掀帘喊道:“师傅停车!掉头掉头,咱们回工部!”
影卫:“回哪儿?”
马车都快到安业坊了!
“回工部!”唐荼荼神思被鬼叼走了似的,看赶车的影卫一动不动,而此处离工部衙门也不远,她扒着车壁就要跳下马车。
“殿下回府去吧,我路边喊辆拉客车就行了。”
被晏少昰抓回来:“工部都闭衙了,你做什么去?”
“还没闭衙!侍郎大人说给皇上的节礼不能马虎,夜里留着人的。我想着办法了!”
“不该用卷片的,供片盘应该是外置的,外置几个盘都行……”唐荼荼嘴里念念有词,一陷进去,她就意识不到我是谁、我在哪儿了、现在什么时辰了。
晏少昰啼笑皆非,抬手示意影卫掉头回工部,指了个人去唐家递个话。
唐家惴惴不安地用完晚饭,又等了一个时辰,亥时了,还不见闺女回来。
唐老爷心里各种不好的念头乱窜:荼荼是不是路上丢了?是不是惹恼二殿下了?没门没路的,怎么就一块吃饭去了?传话的是不是忽悠他?
忙带了家丁出去找。好在二殿下是个妥帖人,他才出坊门就遇上了传话的影卫,说是荼荼又折回工部了。
唐老爷心急如焚,一路只顾着气了,憋着火去了工部衙门,心说寻着荼荼一定好好训她一顿长长记性。
哪有这样,天黑透了还不见人影,再一个时辰就宵禁了,乌漆墨黑的夜里跟二殿下呆一块,这像话么这!
他跟着影卫赶到工部,大步往院里去,圆胖身条走出了风,临到院门前却怔住了。
院里那块白布,那块唐老爷每天下值时都过来瞧一眼的、平平无奇的白布,夜里朦朦显灰,上头是一个光彩陆离的小世界。
提刀的关公、马上的张飞、七进七出赵子龙……一个个英雄威风凛凛地跳出来,操着十八般武器,杀退敌军,竟成了活的,一晃眼就要从布里跃出来!
而那两人并肩站着,在幕布这头投下两道虚蒙蒙的影子。
琉璃作坊和唐荼荼约好两日后交第一批镜片,当天,云岚早早出门了。
上回她汗湿衣襟,狼狈出场,这回出门前沐浴焚香,连褐衣也换成了件素白的女子儒衫。黛笔轻轻描几笔,狭长的眉眼勾平,媚气就不见了,只剩下如神女一般的庄重。
梳头的婢子从小被夫人买进萧家,跟着主子到大,还是叫这倾世姿容给看呆了。
她想起以前在江南的时候,每逢佛节,小姐总是被庵庙的师太请去,坐在花车上扮小观音。那时的游街好热闹,谁家小主子扮了小观音、小佛子,是很添光彩的事。
直到小姐及笄后,夫人才不允了。府里人都觉得可惜,慢慢地才知道夫人为什么不让扮观音了。坊间有些不好的传闻漏出来,都是些臭男人,私底下说些猥亵之言。
天底下竟有人能将媚骨和佛相长融在一起,出尘入世皆合宜。
那婢子踟蹰:“姑娘不再等等么?大少爷下个月就要上京了,万一咱们打草惊蛇……”
云岚笑了声,没与她解释。
异人心防都重,她送给唐姑娘的那本书中,“借尸还魂”、“反叛精神”点了一点,不信唐姑娘还能坐得住。而初见要卸人心防,再见就要让她臣服了。
父亲的驭下之术,她和兄长们是一块学的。
云岚心头思绪盘旋几圈,觉得万无一失了,才对镜展出一个浅笑,施施然坐上马车,迎着晨光向东去了。
她行过坊角的武侯铺时,里头武侯卫探窗瞧了一眼,飞快放飞一只鸽子,递了个信。
马车慢悠悠走到城门口,将将三刻钟,后头婢女骑马追来,奔到近前:“居士!居士!不好了,有一队衙差去咱们枫桥林检查,核验了地契书,说咱们的地契有问题。”
云岚居士露出了不属于她这个阶级的茫然来。
“核验……地契书?”
那奴婢喘匀了气,几句话把事儿讲明白:“是京兆府的衙差,说各国使节离京了,要清点各坊中的空房。领头差爷测了地,说咱们枫桥林太大,已经逾伯府规制了,问这是私宅,还是侵地——说咱们当初只交了几间草屋寒舍的地契钱,却把整个林子都圈占为自家私林,按律要罚钱的!光这半年就要罚五百两呢!”
“为今之计,要么把整片林子买下来,要么撤去守林的奴仆,开放枫林,给游人当个园子……”
云岚变了脸色,厉斥道:“不行!”
林中有密道……
“管家伯也说不行,以林中有女眷私物为由,把人拦下来了,两边正嚷架呢。”婢女慌得没了主心骨,眼巴巴看着她。
云岚朝东城门外望一眼,心神不宁地坐回了马车。
“回去。拦住衙差半日,立刻变卖手中所有珍贵物件,把罚银和地契补上。”
第140章
云岚心神不宁地返回晋昌坊时,唐荼荼恰好从东市过,两人离得最近处只隔着一条长街,险泠泠、又巧之又巧地避过去了。
叁鹰扮作武侯跟上去瞧了瞧。
这打扮成白蛇娘娘的居士被婢女扶下马车时,一溜衙差全噤了声。京城美人不少见,可没有这样的,只消一眼,就让人心里升起“吾等凡夫俗子,怎配看神女娘娘”的自惭形秽来。
前脚还跟管家咋咋呼呼的衙差们,嗓门小成了蚊吟,三言两语就叫云岚居士通融开,容她半日去凑银子。
云岚温声唤婢女:“采苓奉茶,拿上好的阳羡紫笋来,请差爷们润润喉。”
衙差:“使不得使不得!居士自去忙活罢。”
叁鹰跟着讨了杯茶。
二殿下身边的影卫多数时候都与主子同吃同住,吃用上没吃过苦,各个长了条灵舌,叁鹰舌尖一沾,就辨出这茶不是上好,顶多算是中不溜,糊弄粗人是够了。
再瞧,茶汤色儿绿,紫笋是地道紫笋,叶片却条索松散,上头还浮着不匀整的碎叶。
听说萧太师当年回乡的时候,把京城这头的田产铺业尽数送给了百姓,没敢带着巨富回乡,走前赚了个贤名。
这些年,江南萧家又是开办义学,又是沟通富商,手头怕是拮据了。在金陵河畔立足不比京城容易,那地儿的商人全是地头蛇,蛇盘久了就变成地头龙了,不认官不认权,就认黄白二字。
眼前这又是枫林草舍,又是阳羡紫笋的,撑这清贵派头不容易。
可恨殿下心狠手辣,内城就没便宜地界,枫桥林这三亩地,能从云岚居士这儿咬出三千两银子来。
——嘿,刨去给二姑娘的赏银,还能剩下两千五呢。
叁鹰乐颠颠地将口哨吹成调子,跟上了萧家奴仆里头行迹最鬼祟的那个。
琉璃作坊不愧是当世冶工里的行家,一点就通,这回做出来的镜片质量好得出奇——将烧尽晶体、又除了杂的熔液搅匀,倒进模具里,靠震动除尽了气泡孔,放在无风干净的地方慢慢凉透,成了一枚枚晶莹透亮的玻璃片。
徐管事一脸得意:“姑娘瞧着如何?”
唐荼荼背着光细瞧,这回的镜片看不出畸变的光斑了,匀称得没话说。
“这两炉都是我亲自盯着的,磨粉、入炉、火候,都拿捏得稳准。姑娘给的那法子好,试一回就成了!”徐管事连着自己带唐荼荼一起夸。
“咱东家掌柜昨儿也过来瞧过了,说这圆片实在透亮,比琉璃有趣多了,就是不知道这——‘玻璃’,能做什么用?”
“用处可多了,能做……”
唐荼荼张口想说做窗户、做镜子、做茶几桌面都行,转念觉得不合适——刚学会走路,迈步还迈不稳当呢,就别教他们跑了。
玻璃是非晶体,没有钻石那样稳定的结构,这作坊烧制小片玻璃还能行,后世的大块玻璃里都添了别的工艺,要么镀膜、要么用了复合材质,才能防震防碎。
这年代,这条件技术,烧出来的玻璃窗、茶几面未必比纸硬,万一受点力嘎嘣碎了,炸人一脸玻璃渣,是要惹大|麻烦的。
唐荼荼把玻璃易碎、易伤人的事儿叮嘱了两遍:“这两批镜片我全要了,您可别偷偷烧制大片玻璃,私下烧了也千万别拿出去卖。”
“至于能做什么用……”唐荼荼弯起眼睛:“等我忙完手头的事,下个月来跟您谈生意!”
玻璃能做的东西可太多了,光是镜片,就有视力矫正镜、放大镜、显微镜、望远镜等等,是能赚大钱的东西。唐荼荼没这本事,也没这人脉,进不了这行,借后世发明赚点钱还是能行的。
徐管事明显也是知道这点,刚才偏偏没提,就是欺她年纪小,被唐荼荼一口点破,尴尬笑道:“姑娘说的是。”
离九月初九只剩四天的时候,画师和皮影匠两边终于足数交工,画带组装好了,开始反复测试播放速度。
留给唐荼荼的时间才是最紧迫的,她就差在工部打个地铺睡下了。
播放速度太快的地方得补帧,太慢的地方又得减帧,改动不能太大,得配着钟鼓司的乐曲一点点调。
文士忙着写词稿,善口技者忙着练配音,再精妙的口技听一天也腻了,唐荼荼俩耳朵嗡嗡地响,摁进去两团棉花,一整天坐在黑帘布底下看默片,忙得忘了时辰,饭都是杂役给她端回来的。
还有一样最要紧的,她得进宫去看看放映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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