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宣蓝田
初六傍晚,二殿下下值后带她进了宫。工部匠人抬着放映机上了另一辆马车,跟在二殿下的马车后边,到宫门口时却分了头,贴着东城墙往前走了。
唐荼荼不明白,她探出头想喊一声“你们走岔路了”。可这一眼,三丈高的红墙闯入她的眼,巍峨的城台顶上重檐黄金瓦,在夕阳金辉下竟不能直视。
唐荼荼倏地缩回马车里坐直了。
这是皇宫!正门!
她眼睛倍儿亮。晏少昰笑了声:“带你看看宫门朝哪开。”
领她来参观皇宫的?
唐荼荼心里啪啪鼓掌:“殿下真是知我心!”
京城百姓常挂嘴边的那句“咱们皇城脚下人”,其实不对,因为平头百姓压根站不到皇城脚下,站哨的侍卫分内外三重,最外头一圈侍卫离红墙隔了半里。
唐荼荼在京城溜达这么久,只远远仰望过这四方墙。
她挂起半幅车帘子,看着马车进了午门,到太和门前再不能走一步了,皇子也得下来走路。
天色将黑,宫门快要落钥了,外廷只剩一群宫侍,在管事太监的带领下蹲在地上抹地,粗粝的石砖吸水,用湿布子能把灰土抹下来。
上百人的太和广场上竟静寂无声。
这么大的广场没一棵树,唐荼荼盯着地面看了看,砖缝间连青苔和碎草都瞧不着。
晏少昰似知她所想:“这地方不长草,底下砖铺得厚,横七竖八,总共十五层。”
“十五层地砖?!”唐荼荼震惊。
晏少昰抬下巴,示意她朝北看:“北面山势高,后宫总不能高过金銮殿,只能把金銮殿一层一层垫高,防四面八方窥伺王廷——当初建都时,京城烧的砖不够用,临近几省全要供砖进京,才造起这么一座皇宫。”
唐荼荼望着眼前的金銮殿,喃喃道:“真厉害。”
这就是皇上每天上朝的地方,也是爹每天值门的地方。
值守的金吾卫各个怒目金刚似的,倒逼着她的视线越来越短。好像在这么个地方,你看得远了、喘气重了,都是错的。
唐荼荼不想惹麻烦,低头直视自己眼前三分地,缀在二殿下身后,踩着他的影子走。
“抬头。”
晏少昰扫她一眼:“别跟奴才学,你又不是来做奴才的,心虚什么?”
他一手负在身后,踱着步,领着唐荼荼往里走。
入了夜,外三殿就黑下来了,只有保和殿掌了灯,工部两位主事官,还有詹事府、内务府公公都在,趁着这唯一一次排练的机会,看看到底做出来个什么东西。
工部匠人跑前跑后,摆好放映机、架起幕布。
唐荼荼一心二用,听内务府大太监讲道:“到时候,皇上贵人们、王公,还有三品以上的大臣全在保和殿上,姑娘可一定要万无一失。”
唐荼荼这动画阵仗大,又是放映机,又是两人高的白幕布,又是吹拉弹唱戏班子,足足要用到几十人。
大太监扫一眼那古怪的机器:“咱不怕放的画不好看,人前丢了丑,挨两句训也就是了,可万万不能吓着贵人们。”
那公公在二殿下冷淡的目光中,硬着头皮强稳声音,把该提点的念叨了两遍,唐荼荼听得认真。
只是今夜不是重阳正宴,不能吹拉弹唱吵扰皇上,只能悄默声儿地试试机器,研究幕布该多大、测试投影距离、室外光线污染强不强,还有大殿里要怎么熄烛。
唐荼荼跟几个宫人拉着线尺测算了距离、不同光线强度下的影长,各种大小数据记录成组,留着回去慢慢分析,忙到天大黑后才测算完。
宫门落钥后,午门是绝不开的,廿一举着腰牌往东华门出,其间小门、河桥好几道,过一重门,开一重门。
“这是文华殿,皇兄摄事的地方。”
“这是史馆,存放五百年来所有大事考记,自前朝起记录的皇帝廷旨、内阁宗卷、官员贬擢、各地奏折档、军机档、山河农田水利档、六部经费人事调度,全在里头。”
唐荼荼惊叹:喔呼!
转头一想,喔呼个毛线团子,知道还不如不知道,又进不去!
唐荼荼望着这比保和殿还大的殿,难受坏了。她穿回古代这么久了,就没见过正儿八经的图书馆,路边那鸡零狗碎的小书铺还没后世1GB内存存书多。
听二殿下给这姑娘做导游,内务府大太监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两排宫侍打着灯笼给二殿下照路,巡夜的侍卫也多,唐荼荼不好再跟他并行了,缀在后头,尽量端平表情。
她一双眼睛却四处乱转,快速目测周围建筑,一幅幅的建筑立面图在她脑子里跃出。
长宽高、面积估测、面阔进深,基座高度、丹陛倾角、门前礼器,殿顶样式、岔脊排布、檐角装饰……
正好领路的人走得慢,唐荼荼生了一双扫描眼,一眼过去扫下来三成细节,她立刻清空脑子记下来了。
晏少昰忽问:“记清楚了?”
唐荼荼一惊,忙意识到自己职业病犯了。
她习惯看见建筑就挪不开眼,一看结构构造、二看造型美学、三看材质材料,远看空间组合、近看细节装饰……要是后世设备齐全,唐荼荼搬台笔记本坐这儿,三个小时就能出图。
可这不是她家后院,也不是后世市政府,随便哪个游客都能乱瞅的,这是皇宫。
被二殿下这么一问,唐荼荼心里一突,干笑道:“没,我什么也没记住。”
晏少昰笑了声:“慌什么?”
他回头瞧她。夜色中,低矮的景观石灯照不亮人脸,他穿着万万人之上的四爪蟒袍,天家气象加身,笑起来竟然显得不太正派。
晏少昰走近半步,为迁就她身高,还倾了倾身。
耳畔有热气呼出,唐荼荼一激灵,从耳朵根到后脖子麻起了一串鸡皮疙瘩。
晏少昰喉咙里似挟了笑,低声悠悠道:“我七岁随父皇入宫,十四岁出宫开府,在宫里住了七年,也没走遍这宫里每一寸地方。”
“传闻祖爷爷进京时,前朝几位皇子随武将死守城门,兴哀帝却带着太子和爱妃逃了,守城的武将气极怒极,带兵叛降,叫咱们兵不血刃地进了京。哀帝一路窜逃至南京,得南方勋贵簇拥,重新称帝。”
“又有传闻说,皇宫地底下藏了六条密道,这些年我只找见两条,我一直好奇剩下四条都在哪儿——你对着地图,能猜出来么?”
耳畔热气再勾人,唐荼荼依旧板起了脸,心说:你这不是要我命么。
第141章
这么大的皇宫,白天再怎么富丽堂皇,入夜后也显得阴凉凉的。
宫侍们远远看见内务府领路,就知道前头是主子,会退避到廊下去。他们灯笼举得低,照出一张张青白的死人脸,冷不丁瞧过去那真是处处鬼影。
唐荼荼每走一步,心往上窜一截,十步以后提到了嗓子口,没敢审视二殿下,只借着一点光打量他的表情。
她画个地图,早先都被这位爷当成是作奸犯科的奸细了,进趟宫参观,步子都不敢迈大了,还敢揣摩密道?万一被逮住了要掉脑袋的吧?
晏少昰没作声,眼里的笑不知什么时候沉下去了,侧着头,任她打量。
他这张脸,天生带了富贵窝里才能养出来的骄矜,骄矜中又拔升出更高一重的铁血气魄来。
领过兵打过仗,前几年被扔到北境,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坊间听不到的事儿,唐荼荼也就不多问,空闲时候却禁不住琢磨。
三年前二殿下才十四,将将沾着十五的边,皇家子嗣也不多,把这么个半大少年扔去戍边,怎么说都有点不地道。
而她只见过一面的太子,除了眉目谦和、博学多才这两点记得牢,这才半来月,唐荼荼已经记不清太子长什么样子了——太子远不如二殿下生得眉眼犀利。
他出不出鞘都是把刀。
刀就是刀。
他自己有手眼通天的本事,还养着一群能扛能打能谋善战的厉害角儿,眼观六道耳听八方,几十个影卫瞧着不比太子的千人智囊团逊色……
条条件件凑在一块,就是“图谋不轨”四个大字。
虽说,太子已经理政了,可唐荼荼打小听着九子夺嫡长大的——这俩人面上瞧着哥俩儿好,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唐荼荼警醒地定了定神,瞧见迎面有金吾卫行来,她噌得挪开一大步,压着声,以气音道。
“我又没长着火眼金睛,您都说了地下砖横七竖八铺了十五层——金銮殿十五层砖,外廷这边的地基应该也差不了太多。”
“底下又是山,这么厚的持力层压强分布是均匀的,别说底下有条道,就算埋个溶洞,不塌陷也看不出来。”
晏少昰:“真猜不出来?”
唐荼荼正色:“真猜不出来!”
他又笑一声,因为避着人,声音低得逼成一线,往唐荼荼耳朵里钻。语气似散漫,可说得慢悠悠的,听来便觉字字郑重。
“猜出来一条,我保你爹官进一品。”
唐荼荼:?!
她眼睛瞪得发亮,装下了东华门前的灯火,一张嘴差点破了音:“殿下到底想干嘛?!”
为了找密道,宁愿去拔擢她那个不怎么顶用的爹!
晏少昰:“上车再说。”
马车已经等在门前了。他车上从不配脚凳,腿也长,踩着车辕一脚跨上去,回头朝她伸出只手。
唐荼荼腿短但志气足,撑着车辕借力一跳,不太漂亮地爬上去了,和他坐成个楚河汉界来。
“你记得九殿下么?”晏少昰问。
唐荼荼思索:“我没见过九殿下,花楼着火那回,他在车里坐着。”
晏少昰:“就是他。小九母胎积弱,看灯那回吓了一吓,断断续续病了一个月,好不容易大安了,这些时又出了事儿。”
“九弟学舌慢,说话没别的小孩机灵,这半月来他却总说自己看着了鬼影,一入夜,便哭闹不止。前几日,又因吃了御膳房进的一碗木瓜羊奶羹,咳喘不止,差点送了命。”
唐荼荼愣住:“木瓜?”
晏少昰点头:“太医从呕吐的秽物里,辨出木瓜用的是生木瓜,生木瓜算是发物,有些幼童体弱,摸了手上会起疹子,把这生木瓜磨成糊糊添入羊奶里,则会喉咙肿胀,稍有不慎就会窒息。”
过敏么?
唐荼荼寻思,这是比较少见的过敏原?
晏少昰接着道。
“他与姚家老夫人前后脚出事,还全是喉咙堵塞,将姚妃吓个半死。这位娘娘早前偏信鬼神,前阵子让小九绕着东市集万家福,说是消灾;这回更是被吓得神智失常,非说是宫里有人用巫蛊咒九弟,要害姚家。”
“初三那天,姚妃请了几个术士入宫,作法驱邪除祟,弄得长春宫乌烟瘴气。宫侍快把整个长春宫围起来了,可每隔一日,夜里总是鬼影幢幢,术士站在寝殿中都没用。”
“这几日有祖母摁着,长春宫还没大闹起来,可再这样下去,迟早要清查巫蛊之事,不知最后会攀咬到谁身上。”
“我不信鬼神,可这事儿总不能是姚妃自己做戏,她保九弟性命还来不及;另一说,要是真有人害她,长春宫、甚至后廷三道门,门禁严,不该有生人进去——我思来想去,只有密道能通内廷,怕是有奸人混进去了。”
唐荼荼:“……这是我能听的事儿么!”
宫里这么大的事,爹爹呆的礼部居然没得一点信儿,爹只是昨儿吃饭时,随口提了一句“宫里吩咐,要重阳宴上多摆些祥瑞礼器”,权当是为了重阳吉利,别的可什么都没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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