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宣蓝田
除非,是坤山一眼看破了她前世的命格,透皮看骨了:贺晓是天上火。
晏少昰避过半身,问身后侍膳的婢女:“这两月,钦天监的《异人录》还有谁看过了?”
那侍女手里稳稳当当地给他续上了酒,几乎看不出嘴唇翕动,极低声道:“只有您和太子殿下瞧过。”
“钦天监上过两道折子,一道算明年大历,二道预言北疆明年恐有大乱,再没别的了。”
太子问:“宫里可曾宣召过袁监正?”
那侍女道:“皇上不喜怪力乱神之事,从来不宣袁监正觐见……可监正手下的小道童多,奴才们疏忽了,没有一一看着,不确定有没有哪个道童给宫里递过话。”
不妨事,只要父皇没看过。
晏少昰低声吩咐:“传话给廿一,立刻出宫拿《异人录》,把江贺二人的名录全销去。”
那侍女颔首,脸上浅淡的笑弧都没变,十成十的侍女样。很快端着托盘莲步轻移,与别的奉酒婢子一道儿退出去了。
晏少昰一口饮尽杯中的酒,从喉到肺烫起了一串火,烧得他五内俱焚,死死捂在灰底下,勉强维持着面上的和平。
他目光射向龙座旁那群人。
他领过兵打过仗,辖理刑部这两年,批死的刑犯能填实一个乱葬岗。晏少昰自认不是什么善心人,可这群锦绣堆里的“亲人”,总会想出各种叫他都闻之惊心的法子作弄人。
晏少昰浮起一个冷冷的笑来。
她不能是异人了。她得顶好这张皮,做好她这“唐荼荼”,咬死“唐荼荼”的生辰和井泉水命,便不必入宫。
水为阴,挡个屁的煞。
第145章
坤山真人:“绝无可能!”
唐老爷咬死:“确实是水命。”
他两人各执一词,殿上诸人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因事不关己,好几位娘娘掩着口笑起来。唯独姚妃紧紧捏着一颗心。
——呵,真人半只脚没出师。
灼着心的火矮了一寸,晏少昰只庆幸这道士没袁监正的大能,能算得果,但不会溯因。
破开的命理与唐家的口实对不上,坤山真人僵立在那儿,白着一双瞳孔,反复掐算着干支纪年,五指如飞。
唐荼荼一个穿越了都会拿唯物辩证论思考穿越原因的人,听他们两头大谈命格命理,一肚子郁气直往头上涌。
这群贵人也不知怎么这么喜欢用香,不闻口香会死似的,拿花瓣洗澡、拿蔷薇水熏衣、殿中摆个大香炉还不够,好几位娘娘桌案之上竟也要摆个小香炉,淡淡的甜香直往人鼻子里钻。
唐荼荼本来嗅觉就比常人敏感,闻着这味儿浑身都不舒服,太阳穴旁的细筋扑簌簌地跳。
郑贵太妃倚仗辈分,瞧太后不说话,皇上也不吭声,她自个儿乐淘淘道。
“这有什么为难的?试试不就知道了,让小丫头进宫呆上一年半载,看看有她坐镇的长春宫安不安分,不就知道能不能行了?”
“说得倒也在理。”太后思忖片刻,视线掠过这拿不了主意的胖丫头,迫视着唐老爷。
“唐大人,你可愿意?”
那是比皇上还强盛几分的威仪,这位曾协理政事、在先帝晚年缠绵病榻时扛起了半个王朝的老妇,叫人望而生畏,不敢直视。
太后晓之以情,叹了一声:“皇上子嗣不丰,一直是老身心里的痛。”
“小九生得晚,打小灾病不断,真人说他八字轻,今年又赶上流年不利,易招邪祟,得找个命格贵重的压一压——长春宫所有近身伺候的宫人,全称了骨,八字重的才能留下,真人让小九每天站在大太阳底下晒一个时辰,日日沐浴天光,晒得我孙儿脸皮都皴了;夜里也不敢熄烛,灯火亮一宿,小九每夜仍梦魇不断。”
“坤山出半仙,真人灵通,我是知道的,虽不知哪儿算岔了,可丫头天上火,错不了,这孩子命格鼎盛,也错不了了。”
太后慈眉善目地望了望荼荼:“真人说只需借你点运势,一个小姑娘,要那许多运势有什么用?只是这没名没分的,召你入宫来委实不合适,对外找个合适的托词罢。”
她又望向唐老爷,循循善诱:“丫头今年十四,年纪也不小了,叫她入宫陪小九长到十岁,将来由老身做主,给她许门好亲事,你意下如何?”
唐荼荼木着脸:扯他娘的淡。
白瞎太后礼了这么些年的佛,连“尊重个人意志”都没学会!入宫带孩子、七年以后出宫嫁个人,连她前半生都给她安排好了!
唐荼荼心头火气一阵一阵地往上涌,烧得她几乎没法理智思考,来了盛朝还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二殿下最熊的时候,都没这么委屈过她。
今日进宫之前,匠人们各个惶恐不安,唯独她心里踏踏实实,以为有二殿下做靠山、以为太子贤良,便想当然地认定皇上睿智,功绩虽比不得三皇五帝,可能造就这样的盛世,起码也是个英明神武的皇帝。
甚至宴前,老太后唤她“丫头上前来,让老身瞧瞧”的时候,唐荼荼心里还暖了暖,高高兴兴上前去了。
眼下,她给自己编织出的所有美好愿景,全被一棒子敲散。
唐荼荼眼睛发酸,被玄学迷信、被时代、被这么个封建王朝支配前路的悲哀,在她胸口横冲直撞。
她甚至想回头恨恨瞪二殿下一眼,朝他发火:你家人怎么是一群这样的人!
可灵台之上,却有一道更清晰的念头,挤开她一脑袋的混乱,涌到最前边。
——爹,会答应么?
——拿她给家里换前程,送她入宫,换一个“忠君爱国”的好名声,爹会答应么?
唐老爷对上她审视的目光,双眼被烫了似的瑟缩了一下,额头贴在地上,撑着金砖的十指蜷成两拳,竟流下泪来。
“爹……?”
唐荼荼愣了愣,心头沸热的血一下子抽了个空。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眼前金灿灿的大殿渐渐虚渺了,这些靠出身、靠衣装、靠全国供奉撑起来的皇家人,他们漂亮的眉眼如隔雾看花,说的话也似消了音,在她眼前,成了0.5倍速播放的默剧。
唐荼荼慢腾腾地想着。
她是去年冬至穿来的,朝夕相处将近十个月,对这个爹也算是了解透彻了。
唐老爷,礼部,仪制司郎中。礼部不是什么具有活力的衙门,天|朝上国,礼仪无小事,凡有大典,典礼上的每件琐事都要核对五遍、十遍、二十遍。
每场大礼之前,唐老爷总是通宵达旦地背礼册,逐字逐句硬啃下来,细致到七十二礼器过一遍眼,他都能知道哪样少了、哪样多了。
唐老爷,从来不是什么粗枝大叶的人。
是从哪一天开始的?
爹有多久没跟自己说过知心话了?
唐荼荼麻木地想着:爹,是不是发现她不是那个真的“荼荼”了?
见过了她画的舆图,眼睁睁看着她受了工部的官。尤其今日这动画,是在唐老爷眼皮子底下一天一天做出来的。
爹每天送她入工部,再接她回家,熟知这木头箱子变成放映机的每一步。他再迟钝,大约也觉察到什么了。
……算了。
唐荼荼自暴自弃地想:进宫就进宫吧,什么消灾挡厄的,她不信这个,唯物主义者也不怕这个,什么神神鬼鬼、什么巫蛊咒术,全是人祸,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膝头沁凉的金砖跪得发热,唐荼荼麻木地挪了挪腿,瞧了瞧前头胆怯不安的九殿下,又瞧了唐老爷一眼。
本是壮年的唐老爷,此时像被敲断了脊骨,伏在金砖上,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算了,不难为他了。
唐荼荼闭了闭眼:“民女愿……”
保和殿中,陡然响起了唐老爷的声音:“微臣不愿!”
所有娘娘闲话的声音都停下了。
死寂半晌后,皇上的声音辨不出喜怒:“哦?”
“微臣,微臣……”那道声音颤巍巍的,一点都不体面。
“小女荼荼……打小身子就不好,以前瘦得像个猴儿,吃什么都只尝一口。大夫说这孩子积着心病,心事重,什么事儿都不跟家里人说,总是往窄处想。”
“去年年底儿,她病得最厉害的时候,竟连话也不会说了,三天没张嘴出声,我和她两个娘急得要命,喂了几天的药,好不容易病好了,又染上了暴食的毛病,心情好的时候吃两碗,心里憋着事儿的时候,一顿吃三海碗,零嘴小食也胡吃海塞,吃不饱就喘不上来气,哆嗦发抖……”
唐老爷望向坤山真人,又望向太后。
“真人说挡厄化煞,要不了她命,只需借她点运势……可邪祟煞气,哪里是这么个孩子能挡得住的?九殿下住的那可是长春宫啊!西六宫里的主宫,皇上的真龙之气都庇不住,那得是多厉害的邪祟,才有如此法能?”
当着这么多子女的面,皇上似被刮了一耳光,露出怒容来:“妄议天家,这就是你们礼部的规矩!”
“皇上息怒!”
唐老爷悲怆道:“微臣子嗣也单薄,实不忍心送她入宫……皇上,太后,微臣不愿!求皇上再找个命格相配的贵人罢!”
他说着,声音渐渐坚定起来。
唐荼荼片刻前攒出来的那么点孤勇,又决堤般垮塌下去。
听着爹在人前揭她的短,把她所有糗事拎出来讲了一遍,唐荼荼竟不觉得羞窘。她埋着头,竟忍不住笑起来,笑得肩膀都弯了。
她见过唐老爷的“忠”有多忠。
她这爹跟“能臣”俩字一点不沾,却是十足十的忠臣,每每在家里说起皇上的时候,都要遥遥冲着北面一拱手;年初盖了印的官书发下来,唐老爷当传家宝似的锁在匣子里,供到家里的小祠堂去。
他给金銮殿看了大半年的门,听着里头朝会的动静都心潮澎湃,只盼着自己哪天能站上太和殿,亲眼面面圣,听听圣人言。
这是爹头一回面圣。
唐荼荼从没见过她爹这么狼狈,也从没见过,爹这么有英雄气概。
她扒拉着前生记忆,才能翻找出几个片段的“父亲”形象,终于在此时无比地鲜明起来。
唐荼荼努力没让自己笑出声,直起身,大声说:“民女也不愿!”
殿下又死寂半晌。
皇上、太后的脸色,全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
唐荼荼调动自己仅有的、在与二殿下交锋中磨出来的那么点儿急智,不疾不徐道。
“我确确实实是水命,也确实挡不了煞,真人有拿我试手的工夫,不如赶紧想别的办法。”
“先前那‘万死不负圣恩’不是虚言,只是我觉得:生得其名,死当其所——做女官不是我长项,太后和皇上别笑话我心气高,您赐我的‘巾帼女杰’,我一直牢记在心,我还盼着建功立业,给皇上做更大更好的放映机呢!”
这话说得讨喜,太后脸色缓了缓。
“母后。”
太后身旁立着的那扇三折屏,依旧纹丝不动,里头的女人静坐了两个时辰,终于在此时出了头一声。
“我半只脚踏进空门,按理儿,本不该再掺和家事。”那女子音色虚渺,声调平得听不出活气来。
可她话锋一转,用词渐渐刁钻:“只是瞧着这事儿可笑——咱天家的祥瑞之气,竟庇不住一个三岁稚儿,人说老来子,老来子,多灾多病不是常事儿么?成天找什么妖道卜命,不如先洗涮干净自己的脑子。”
上一篇:逃荒不慌,全家大佬种田忙
下一篇:仙界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