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149章

作者:宣蓝田 标签: 升级流 穿越重生

  她心烦意乱,皱眉看着婢女上菜。长春宫的婢女给她添茶、焚香,拿湿帕子净手。

  刚才还对她笑盈盈的婢女们,这会儿没人敢正眼看她了,全一副低眉顺眼讳莫如深的表情。

  缠枝镂花的金炉中白雾袅袅,渐有甜香飘出。刚点起来的炉子还不烫手,唐荼荼一手抄起来,摆回婢女的托盘中,“劳烦姐姐把香炉拿走,我闻不惯香味。”

  那婢女身子一僵,轻声应是,托着香炉退走了。

  片刻工夫,旁边那张矮案也摆好了,紧紧挨着她。婢女给九殿下搬了个小板凳,扶他坐稳,奶嬷嬷跪在身侧伺候。

  唐荼荼表情复杂地瞧了这孩子一眼。

  听二殿下说,他这九弟学舌晚,至今蹦不出完整的话来。

  唐荼荼细一寻思,猜透了九殿下刚才那声惊喜的“火火”,是怎么个意思——倭人烧花楼的那晚,这孩子坐在马车里,大概是看着她了。

  只是,当时离了十来二十步远,还是夜晚……这么小个孩子,眼力这么好么。

  唐荼荼问:“你记得我?”

  九殿下点头。

  想了想,糯声答:“坐车车!”

  同坐了一辆车?唐荼荼心忖:那晚她力竭昏迷以后,醒来就到了二殿下府上了,难不成那晚混乱之时,二殿下把她塞皇子銮驾里了?

  九殿下不说话了,他眨眼很慢,黑曜石般的眼睛定定瞅着她。

  他虽不吭声,规矩倒是学得很好,左手拿了块帕子,喉咙痒时会低低咳嗽两声,自己捂着嘴。

  他两人坐得低,周围娘娘们全坐在桌上,渐渐没人往这里望了,唐荼荼不再装模作样,卸下了笑。

  九殿下却露出一个近乎是讨好的笑来,偷悄悄伸出干净的右手,一寸寸地挪到她袖口上,抓着那片衣角扯紧了。

  唐荼荼:“别……”

  那只汗津津的小手蹭在她手背上,眨眼间,叫她那些冷冰冰的考量褪去。眼前这个远远矮于同龄人的小豆子,似从她身上吸着了一口灵气,抿唇浅浅笑了下,立刻鲜活了起来。

  唐荼荼心情复杂。

  这哪里像是个千娇万宠的小皇子……倒像个没人疼的可怜孩子……

  一旁跪坐侍奉的奶嬷嬷笑道:“小唐大人面善,小主子喜欢你。”

  ——可我不想留在宫里带孩子啊!

  唐荼荼一激灵,偷偷把自己的袖角往回扯了扯,奈何九殿下抓得紧,她这么一扯,非但没把自己袖角扯回来,九殿下一个趔趄,脚软似的扑过来,紧紧贴着她坐下了。

  唐荼荼:夭寿!

  她唇畔礼貌的微笑快要维持不住了。

  那嬷嬷留神瞧着他二人的互动,笑个不停。

  九殿下伸出小手,摆弄了一会儿她桌上的碟碗。重阳宴菜也是有螃蟹的,他拿了一根细长的剔蟹钎在桌上刮蹭,贪玩劲儿跟民间孩子没什么两样。

  唐荼荼不知怎么跟他说话,她没哄过孩子,真要哄,倒也能憋出几句话来。可眼下她不敢露出丁点善意,怕这孩子赖上她,只好扭着头不看他,穿过座屏缝隙去看殿中的歌舞。

  那孩子玩遍了她桌上的蟹八件,拿着银钎子笃笃笃敲了半天,也不见她回头,露出一点点失望来。

  隔了会儿,他攀住了唐荼荼一条胳膊。

  唐荼荼快招架不住了,硬着头皮琢磨这么大的孩子能听懂什么,无奈捏起嗓子,学着小儿话,细声细气问他:“你多大啦?”

  九殿下眨眨眼睛,不作声。

  唐荼荼:“你吃饭了吗?”

  还是没回答。

  再问“你饿不饿呀”,九殿下就扭头去看他的奶嬷嬷了。

  那嬷嬷轻声解释:“姑娘快别说了,叫咱娘娘听见,又要难过了。九殿下学话慢,有时一天都说不了五句话呢。”

  语言中枢没发育好么?

  唐荼荼心头一跳。

  这个年纪再说不好话、走不好路的,可能就要变成痴儿了,没有后世矫正治疗的方法,发育迟缓就是大麻烦了。

  这几个兄弟间差距实在大,今年及冠的太子,十七的二殿下,十岁大的五殿下,还有走路走不稳、说话不成句的这小九。

  保和殿里的九嫔加上三妃,坐了两三排,这么多得脸的娘娘,皇上膝下拢共就九个孩子,四位皇子,五位公主,头四个儿女还都是潜邸时生的。

  这几条信息,能拼凑出来的东西可太多了。

  唐荼荼往皇上那头看。

  这位共主身上不缺威仪,分不清是龙袍衬的,还是皇上自己的威仪。四十来岁了,已经显了年纪,不是龙精虎猛锐气逼人的中年人了。

  刚才起身提笔给她赐字时,皇上还下意识地以左手撑住御案借力。如果不是习惯性的姿势,那大概就是腰力不行了,这个年纪也是肾精不足的年纪了。

  菜摆了一桌,唐荼荼无心尝,胡思乱想着。

  九殿下不知怎么起了玩心,在她左手手心里乱划,唐荼荼心里燥得厉害,虚虚攥住他手指,不让他乱动。

  可又不敢攥紧了,攥疼了怕他闹。这孩子便在她手心里描画,一撇一捺,画了个“×”,不多会儿,又画了个框。

  小孩鬼精,屈着手指在她手心里轻挠,唐荼荼叫他闹得没了脾气,正满脑子搜刮该找点什么逗他玩。

  这一怔,觉得奇怪。

  ——竖折、横折弯钩、一点、一横、一点。

  九殿下不是在乱划,他是在写字!

  唐荼荼古怪地想,三岁是启蒙的年纪了,这是拿她手当写字板练字了?

  九殿下仰起头,乌亮亮的眼睛看着她,透出点痴儿不该有的灵慧来。

  这小皇子好似精于察言观色,瞧唐荼荼扭回头来了,他胆子又大了一指甲盖,一笔一划地在她手心写了一遍。

  唐荼荼竭力忍着这痒,去辨认其中笔画。

  可手心神经丰富,敏感得厉害,她甚至分不清断字间与笔画的停顿在哪,只勉强辨出个“太”字来,再分辨不出来了。

  九殿下想了想,看向桌上配烤鸭的薄饼皮,趴到桌边把那一沓饼皮抽出来。他力气小,唐荼荼帮他把瓷碟端过来,有心看看这孩子要写什么。

  他握起那根剔蟹钎,用尖头在饼皮上戳点点,速度不算慢地戳出一个“母”字来。

  唐荼荼定睛看了一会儿,渐渐地,她心跳频率快了,见鬼似的瞪着这小孩。

  九殿下不是胡写乱画,他好像是在跟她交流!

  唐荼荼怕旁座的嬷嬷瞧出端倪来,一个字不敢留,九殿下往每张饼皮上写两个字,唐荼荼立马夹块鸭肉拿饼一裹,蘸着酱,吃进肚子里。

  那孩子分明写的是:

  ——母,妃,病,了。

  ——太,医,多,了。

  ——香香。

  鸭肉吃多了腻,唐荼荼也不喜欢吃鸭子,到最后满口都是鸭油味儿,她喝了一杯果酒,咽下这个不舒服的味儿。

  姚妃得什么病了?太医多怎么了?香香又是谁?……她觉得自己魔怔了,竟觉得这三岁稚儿是在传信。

  可朦朦胧胧中,又有另一个思路破开迷雾,闯进她脑中来。

  初六入宫参观的那一夜,二殿下说起姚妃时,用的是“偏信鬼神、神智失常”几个词——唐荼荼当时听着,把“神智失常”理解成了他的嘲讽,类似于“这姚娘娘神经兮兮的”。

  此时分神再想:二殿下虽长了张刻薄的嘴,可怎么说也是知节明礼的,不应该是胡乱用词贬低他父皇的妾。

  方才,她也总觉得姚妃神智不太对劲。

  唐荼荼仰起脸,往左手边望去。

  这位娘娘思维不连贯、说话声量忽高忽低、偏执、恐惧、情绪变动过快,每每吩咐侍女做事的时候,就双手木僵地比划。

  这会儿分明没人说话,可她望着虚空某处,嘴唇翕动,是在自言自语。

  半晌,姚妃视线才聚了焦,朝她望来。见九殿下没哭没闹,这位母亲感激地笑了笑。

  有点……像末世中常见的轻性精神障碍。

  唐荼荼回了个笑。她被各种胡思乱想拖着走,没留意时辰。

  再回神时,重阳宴已经结束了,大臣命妇们依次告退,一群皇妃却都没走,留下来瞧热闹。

  唐老爷刚才就得了信儿,坐立难安地等了半个时辰,一听通传,匆匆进了殿中。

  “微臣礼部仪制司郎中,叩见皇上、太后、娘娘!”

  唐荼荼松开九殿下的手,那孩子忽然惶急起来,呼吸短促,扯着她袖子不放,眼里竟露出恐惧之色,哆哆嗦嗦地瘪了嘴,似又要哭。

  奶嬷嬷连忙抱进怀里哄,笑说:“这才一会儿工夫,小主子就认人了。不妨事的,姑娘就坐这儿回话罢。”

  唐荼荼:“我过去一会儿。父亲跪着,我坐这儿不合适。”

  她拍拍九殿下的手安抚,走去白玉阶下,绕过这扇丈宽的座屏时,终于看见了二殿下。

  唐荼荼从没见过他脸色难看成这样,在南苑,北元人闹出那么大乱子,他也是端肃的。

  这当口,他脸色沉得能拧出水来,隔着五步距离,冲她略略一点头。

  唐荼荼甚至不明白这个点头是什么意思,心里那根绷紧的弦却松开了,冒出一丝“被珍重”的暖意。

  殿下,有在为她想办法。

  唐荼荼转回身,随唐老爷一起跪下了。

  “这位……真人,是不是哪里算错了?”

  唐老爷谨慎回话:“小女属猴,甲申年生,是井泉水命,一生保守但富足。当年卜名大师说水太盛,添点木好,就往名字里头加了俩‘草字头’,叫荼荼,成水绕花堤命格——与火命可是一点不沾啊。”

  坤山真人一怔,又白了眼掐算一遍,横眉竖目道:“绝无可能!我半生算命无数,瞧人灵台相从没错过一回——给殿下消灾挡厄是大事,你句句推诿,是何居心!”

  唐老爷从没想过这辈子头回进殿面圣,会是这种情形。他做小吏久了,跟礼部那些脾气温吞的大人们处久了,气势远不如坤山真人。

  叫这道士当头一棒喝住,唐老爷头上的汗直往衣领子淌,战兢道:“小女今年十四,属猴,就是甲申年,井泉水呀……”

  与萧淑妃同坐的三公主嘉善,出声道:“父皇,真人确实算错了。我今年十四,我也是水猴子呀!您和母妃还总拿当年洗三礼的事儿笑话我,说那时我在水盆里扑腾得可欢呢。”

  殿里众人怔住,郑贵太妃咦了声:“真人当真算错了?”

  晏少昰蓦地明白了什么,和太子对了道目光。

  天干地支六合跟着出生年份、历法和生肖属相走,好算得很,哪怕不懂命学的,照搬着书也能算。坤山道长不必在这种简事上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