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宣蓝田
晏少昰瞥她一眼。
这丫头是逮着所有皇室秘辛问,实在逾矩,可他脾气死活冷不下来,只好随了心,掰开了揉碎了给她讲。
“当年,母后是皇爷爷给父皇挑的正妃,可纪氏,才是父皇心头好,她屈居侧妃之位,心有不甘是必然的。只是纪家本家在江苏,满门儒生,翻不出大浪来,这么些年倒也算安分。”
“直到去年,西夏勾结吐蕃土司,当地土司自立称王,率一群马匪屠尽了几个茶马市。当时,纪家长房纪仲容任西宁知州,不费一兵一卒,仅靠挑唆当地几个土知县,哄得吐蕃内斗一片,借机收复了失地,立了大功,封了个西宁侯。”
“他是纪贵妃的嫡长兄。知州一任八年,到后年,纪仲容就要回京了,想是要留任京城了。”
“而小五啊,过完年就十一了,那孩子是被父皇抱在怀里、手把手教着写字念书长大的。”
唐荼荼:“……那我大概懂了。”
十一岁,是个很微妙的年纪了,二殿下又是个爹不疼的。春秋鼎盛的皇上和年轻力壮的太子,这是历朝历代无解的局。
皇上看样子不像是短命,太子二十了,不小了,别的皇帝登临大宝的年纪了,他还是太子,以前只能听政问政,直到上个月皇上才允他参政。
这父子俩咬着权势拉扯,但凡生点什么嫌隙,纪氏就顺风上去了。
——太子至孝,大概也是不得不撑起这个“孝”字来。
晏少昰:“今夜你做出放映机,又冠着我皇兄的名,等这东西真正下放民间,兴许会成为不世之功。纪氏如何不恨你?她撺掇祖母传你入宫,也算是废我皇兄一员大将了。”
荣升“一员大将”的唐荼荼很是惆怅,脑袋又开始疼了。
第148章
宴上的王孙坐了三大排,唐荼荼一个也认不得,如果不是纪贵妃下毒,别的她就想不出了。
她摁着脑袋,一脸苦相,晏少昰心里不得劲:“多想无用。宫宴上伺候的全抓了,一时半会儿还没审出东西来,再审三天,看看能不能撬开嘴罢。”
“……全抓了?”唐荼荼悚然:“怎么审?把可疑的、不可疑的、好的坏的全放一块硬审……熬刑么?”
重阳宴上的宫侍没有一百也有七八十,加上管香的、管礼器的、内务府的,这一下不知得连带多少无辜。
“你们怎么能……”
唐荼荼张嘴想说什么,又一时失语,什么也没说出口。
有罪的受刑不冤枉,没罪的,全看谁命硬能熬得住。
她心里堵得慌,索性避过脸不看他。望着初升的朝阳,又露出昨晚一样的神色来。
就是那种“我受过良好的教育,为什么会来到这种封建落后愚昧无知的鬼地方”的神色。
晏少昰来前还等着她发火——费劲做了个放映机,赏赐还没拿着,差点连人也折进去,她爹哭得涕泗横流,难堪至极,跪在人前求了又求才保下她。
她有理由发发火的,如此情绪平平,反倒叫人不安。
她身上那股精气神儿散了,前阵子言之凿凿说“我请你全家看动画”,说“这放映机有划时代意义”的那个光彩夺目的姑娘不见了。
因为从父皇到他,全让她失望了。
晏少昰不愿往下想,念头一动就拿别的想头盖住了,太医说忧思伤神,他不愿多想,却盖不住。
这一夜,有脱离他掌控的心思破土而出,从殿上看着唐荼荼狼狈应对开始,到遍眼找不着她,再到接到皇嫂的口信,说太医诊她如何如何……
宴上大乱,他有太多事儿要忙,却始终绷着一线。
晏少昰鬼使神差般管不住自己的嘴了,几句话道破所有筹谋。
“眼下,分三头在查——一头是锦衣卫盯着各王府,和京城六大营动向;其二是搜罗宴上宫侍口供,从内务府操办宴会的人开始查,这香牵涉甚广,破案得快,不审不行。”
太子要是在这儿,怕是会一脚踹过来。
晏少昰:“下下策才是查贡香。”
“宫里每日用去的香料不下百斤,皇商贡上来的香品有三十余例,其中单香少,调和香多,里头的辅料药材不止一百种,太多了,要查入库出库时间,找调香师一样一样地试方子,看看是哪种香、哪种辅料里下了毒,是哪家香商贡进来的,起码需要十日,费时又费力。”
所以只能审。
他掰开了揉碎了说,盼着她能听明白这大道理,学着用上位者的眼光想事情,压过私情,知道仁不当政,知道心慈无以治国。
唐荼荼眼睛又回到他身上,关注点却明显偏了:“每天一百斤香?!那群娘娘每天吃的蔬菜都不定有一百斤!”
宴菜她看过了,娘娘们吃的全是做出了花儿的鱼鱼肉肉,吃几口就饱了,蔬菜那全是摆盘用的,就可怜几片。
晏少昰:“不止妃嫔用香。四门、前三殿、后三宫与东西六宫,主殿上的香是不能断的,还有各宫的小佛堂,各家焚香熏衣、香汤沐浴,全是花用。女官和宫婢之中还时兴口嚼沉香、麝香,一开口,吐气如兰。”
“麝香不是雄鹿的那什么么?”
唐荼荼脸皮抽跳一下。
她一怔,有点惊恐地搓了搓自己的脸,怕毒香入脑伤着了自己面部神经,要是成了面瘫也麻烦。
“你……”
晏少昰看她两手一通揉,滑稽又逗趣。
他“你”不下去了,脸上冰消雪融,露出了从昨晚到现在的头一个笑,也沉沉呼出了头一口顺畅的气,如释重负地在石桌上坐下了。
身上的公服哪还是昨夜绸光灿明的锦袍?褶着皱,下摆沾了灰,是他身上很少见的狼狈。
朝阳爬上来小半边,和煦的暖阳照得晏少昰也有了困意,刀削似的颔骨卸了劲,整张脸轮廓柔软下来。
唐荼荼:“我爹呢?”
“比你清醒得早,没什么大碍,礼部忙着善后,忙活完得到晌午了。”
唐荼荼闷沉沉点点头,提不起力气来想后事。她胳膊腿还软着,多少年的军姿也站不直了,有点驼了背,撑着石桌站在那儿,跟二殿下一起看朝阳。
“你为何鼻子灵?”晏少昰问她。
一眨眼的工夫没听着声儿,他立刻补上:“说实话,别拿鬼话忽悠我。”
唐荼荼不太自在地舔了舔唇,字从喉咙里挤出来,含混一下就过去了。
“我们那时候,有丧尸病毒……前几年防护不到位,死了很多人,不能埋,只能就地焚烧……烧完了会有味道,消个毒,再拿香气盖一盖……慢慢地鼻子就敏感了。”
消毒剂做出了几十种味道,清新的草莓芒果柠檬薄荷味儿底下,盖着的全是尸臭。
晏少昰做梦也没想过,会是这么个回答。
一整晚没沾枕的后果到底凶悍,他晕沉沉的太阳穴上猛地敲进一根钢钉来,晏少昰负在身后的手指疼得一蜷。
他问得随性,闲唠着,便没防备,这一下疼得扎扎实实的。
——鼻子灵,因为闻过的死人味多。
晏少昰探究过好几回她口中的末世。
她嘴里那个末世,吃不饱,穿不暖,总是大涝接大旱,有匪夷所思的武器——她忌讳说那个时代,只言片语中,透出来的细节全支棱着,融不到一块去。
听来,便如普普通通的天灾人祸,跟“某年某县志:大旱,饥荒,民不聊生”一样,寥寥几句,扫一眼就不值得再看。
他对她那个“末世”所有的印象,都是从她身上窥得的片缕。
这丫头不通达人情,还有赤子一般的天真,守着拙诚,不事巧伪,博闻强识,好胜心全长在合适的点儿上,该出头时出头,不该出头就缩着,从不逞强好胜给人添麻烦。
那些火场里救人、杀贼的英武事迹,好像全是被逼到绝境、爆发出一股神力的巧合,莽劲当头,像个热血上脑的小傻子。
她就像是一个被当权者保护得严严实实的精学博士,小时候埋头读书,大了埋头做研究,生着一身自己也搞不明白的、糊里糊涂的力气,揣着一肚子善念和慈悲,好像没正儿八经地吃过苦,一点也不像在乱世中摸爬滚打活下来的。
直到此时,晏少昰方知自己想错了。
她以前,过过多少这样的日子……
唐荼荼坦白完了,他又不出声了。
唐荼荼想说,殿下要是没事我再回去睡会,我还没洗脸呢——才刚张嘴,一个字都没发出来,便觉头顶一沉。
晏少昰一只手摁着她的脑袋,往自己胸膛上贴了一贴,用了些力气。
他胸腔里有个地方,断了供血似的紧缩成一团,又在苏醒的这阵疼里慢慢舒展开。
丢了一整夜的心,终于归了位。
房上的、树上的、廊下的、近处站着的影卫全倒吸了一口气,在年侍卫直眉瞪眼的手势比划中,各个意思意思扭了个头,又耐不住心里痒痒,偷悄悄窥视起来。
“殿、殿下……?”
唐荼荼反应空前迟钝,什么旖旎什么温柔都没察觉到,她只觉得自己鼻梁被压歪了,苹果肌被压平,脑袋顶上盖了个五指山,而那五根手指丈了丈她的头围。
她听到头顶的声音:“此事,是我对你不住。”
唐荼荼:“噢……”
贴着的这胸膛,心跳声平实,唐荼荼忍着头晕,没不识抬举地搂上去,刚才没什么光亮的眼睛却立马灵动起来。
“加钱!这回没个两千两我得造反。”
“行,这个月的俸钱发下来全给你。”晏少昰又笑了声:“再睡会儿罢,睡醒送你出宫。”
有了这位爷发话,唐荼荼睡得昏天黑地,再醒来时都半中午了。她在这间贴满了百家先贤画像的书房里,睡得前襟大开,还当着孔孟老庄的面儿换了身衣裳。
芸香送她到了东华门门口,终于跟唐老爷碰了头。
父女俩沉默对视。唐老爷眼角的泪辄印都没干,他看见闺女,又抬手重重抹了把脸:“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唐荼荼舌头发僵,含含糊糊应了声,小心观察着她爹的脸色。
他上马车时一趔趄,被车辕绊着了,差点一屁股坐地上。唐荼荼神思不属的,反应慢了,伸手一捞没能扶住,吓得血压都噌噌上来了。
“爹!”
在宫墙脚下等了一宿的车夫不会观人脸色,咋咋呼呼的:“老爷急什么!崴脚了没有?慢点慢点,转转脚脖子,我给你拿个凳。”
一路上,唐老爷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失魂落魄的,一直望着皇宫方向。
这京城中最高规制的庞然大物沐浴着天光,在中城十二坊任何一处都能看见的太和殿殿顶,灼灼晃着眼,那是仿龙鳞制的、金灿灿的琉璃瓦。
直到拐进巷子口,看不见了,唐老爷才收回目光。
唐荼荼预想中的情形全没来,爹没有问她到底是谁,没问她从哪儿来,只问昨儿后半夜有没有发生什么事,头还疼不疼,哪儿不舒服再请大夫来家里瞧瞧。
唐荼荼提得老高的心颤巍巍落回去,后背的汗慢慢被衣裳吸干。
是我想多了么……
临下车时,唐老爷才深呼口气,拿帕子抹了把脸,抹去中年男人的疲惫,露出跟往常下了值一样的解在模样。
老管家欢欢喜喜迎上来。
“老爷小姐回来啦!哎呀可算是回来了!夫人昨晚上就说眼皮子跳得不行,坐立难安的。分明坊门都关了,非让咱家留着门,怕老爷半夜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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