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156章

作者:宣蓝田 标签: 升级流 穿越重生

  可晏少昰话一转:“只是皇兄住在东宫,经营多年,眼线还是埋了几个的……”

  唐荼荼一脸的“你们家这父父子子互相坑得挺带劲啊”。

  她这眼神,愣是让晏少昰到嘴边的话窒了窒,感觉自己被微妙地嫌弃了。

  他慢吞吞续上话。

  “听闻,中了毒香后,皇姑一直自言自语,絮絮叨叨说起了她小时候的趣事儿,嫁人前在宫里,皇爷爷如何疼宠她;说起她与驸马早年的恩爱,还有驸马出家后,她这些年守活寡的委屈。”

  “皇姑说了很久,都是些零碎事儿,父皇沉默听着,叹息道‘皇姐不该嫁他’。祖母念了一夜的佛。”

  这和唐荼荼想得不大一样。这三位,比那群娘娘的定力好太多了,不像嫔妃似的满口秘密乱飞,中了幻香都能守口如瓶,确实有掌权者的风范。

  小炉上的滚水沸起来了,咕嘟嘟顶着盖儿。

  茶博士躬身给两人上茶,用的是炫技一般的点茶手艺。上好的茶饼碾成茶末,注水调成浓稠的绿膏,此时便茶香四溢。

  茶博士左手托着茶盏,右手拿竹茶筅反复打茶,看他提着细嘴壶注水都是美的享受。等茶水五六分满之时,茶膏结成了厚厚一层白沫,挂在壁上咬盏不放,这就是上等的点茶了。

  唐荼荼没有被茶文化熏陶过,并不懂这里头的讲究,看着赏心悦目,便也安静地不说话。

  街上响起鼓声来,那不知是什么番邦乐器,是系在两侧胯边、一大一小的双手鼓,配着中原这边见不着的琴,曲调风流欢快,拍子短促,中东情韵浓郁。

  门口招揽客人的小二双臂大张,用怪异的腔调吆喝着“再灵乌拉”,好像是快来瞧快来看的意思。

  唐荼荼朝着楼下望去。

  这是南市的瓦舍。

  位于南城墙墙根下的昌乐、昌明二坊,有着京城最大的两座瓦舍。“瓦舍”相当于后世的一站式娱乐街,吃喝玩乐、食购影娱荟萃其中。

  而“勾栏”跟寻常百姓理解的“勾栏院就是烂娼院”不一样,一些勾栏里确实有妓|院和暗娼勾当,但严谨地讲,正儿八经的勾栏院形似后世的剧院,一个大瓦子里头能有十几家勾栏。

  中原百姓自矜身份,尚文尚雅,以文人峨冠博带为美,便把娱乐活动也分成了上中下九流,勾栏无疑是其中的末流。

  京城掌柜们开的勾栏院往往顾忌太多,都是些旧行当,可惜这座城里头没穷人,富商与富民都贪新鲜,源自本土的杂剧、说史、皮影、傀儡戏看腻了,总是要往隔壁异族舞娘白花花的大腿和胸脯上瞟两眼,再摇头晃脑地斥一句“伤风败俗”。

  盛王朝把一句“海纳百川”挂在嘴边,撑也得撑起国际大都市的气象,从不明着治理这些“伤风败俗”,只严禁官员沉迷此道。

  “主子,韩大人来了。”窗边的影卫知会了一声。

  唐荼荼低头望去。

  韩少卿才刚下了马车,差点被一个敞着怀的醉汉撞身上,他仰着上半身堪堪避过去,嫌恶地掩了掩口鼻。

  路边的徐先生已经等候多时,见状哈哈大笑:“槐序是风雅人,没来过这地方吧?”

  这徐先生是太子身边的人,也是个厉害角儿。韩少卿缓了缓神色,瞧二殿下也下了楼,把昨夜得的信儿简略说了说。

  “这地儿跟狗尿烂癣似的,京兆府也不整顿,让这群藩鬼在南市上扎了根。尤其这昌明坊之中,聚集了十几国的传教士,十字教、一赐乐业教、天竺佛、藏佛全混迹其中,教义驳杂,语言不通——昨儿探子顺着香查到了这儿,没敢妄动,听不懂他们叽里咕噜说什么,今儿我带了译官来。”

  晏少昰点头了然,瞧了瞧挂了满天的神帧,彩帧上画着各种非人非怪的像,大多张牙舞爪怒发冲冠的,不知是什么佛,还是什么鬼。

  周围对着神帧一步一磕头的百姓大多是藩民,也有少数汉人,形容敬仰,论虔诚不比求道拜佛差在哪儿。

  毒香,就出自这里么?

  他跟那画像对上眼,徐徐道:“高祖当年开办崇福司时,严禁驱逐异国传教士,怕咱们夜郎自大,故步自封,这些传教士虽行为举止与咱们不同,存在却必有因由。多事之秋,不要惹是生非,咱们这回来只查香,切忌插手人家的教派事务。”

  这点唐荼荼不陌生,唐老爷常挂在嘴边的衙门,她大抵都有个印象。

  自兴朝后,礼部分设了一个小衙门,名为“崇福司”,专门管理外国宗教事务。京城作为北都,更是外国传教士爱来的地儿,这些传教士往往抱团聚居,混迹在南市上,带来悖离本土教派、却又十足诱人的新鲜理念来。

第150章

  人多太显眼,一群人分作两波,二殿下一波,太子的人手、韩少卿、还有两位译官落在后头十来步,前后脚地进了瓦舍中。

  趁四周人不多,叁鹰凑过来打趣她:“咱们是乔装打扮出来的,姑娘要扮什么?”

  唐荼荼瞅瞅他这一身便服:“你们扮的是什么?”

  叁鹰:“主子是咱家少爷,年头儿扮管家,咱这一群是家丁,姑娘得给自己想个身份。”

  唐荼荼瞧了瞧自己衣裳,料子油光水滑,好像是娘前阵子送过来的好布料,母亲画了花样找巧手裁缝做了的。

  “我不想扮丫鬟,我扮妹妹行么?……二哥?”

  她偏着头,俏生生望来一眼。

  她长了一副得天独厚的好嗓子,“二”字轻俏,“哥”字尾音上翘,这么征询的一声,颇是勾人。

  晏少昰背在身后的右手一哆嗦,蜷紧了手指,若无其事地从她脸上收回视线。

  “……以后在外行走,就这么叫吧。方便。”

  二殿下是体面人,端的是八风不动,一抬脚,左胳膊左腿顺拐了好几步。

  叁鹰笑成了鸡打鸣,在廿一的瞪目中,笑得脚底抹油,溜到队尾去了。

  人说三百六十行,不光分上中下流,每个行当里边还要分级划等,瓦舍中的艺人也会按技艺分优劣。

  最劣等的是满街随处可见的杂耍班子,在街头卖艺的这叫“打野火”,随便找个空地就能演出了——杂耍、胸口碎大石、口含烈酒喷火、耍猴这一类,都是无本的买卖,客人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热闹。

  技艺高超、人员固定的班子,就舍得砸银子了,会搭起高高的看台来,还会赌彩头,比蹴鞠、捶丸等等,多是武戏;也有少数载歌载舞的,那是异域来的歌舞伎,常常有男艺人扮作女相,观者分不清这是哪个国的,也分不清男女,因为舞姿诱人,歌声甜蜜,统称为花儿姬。

  这些花儿姬的舞裙以裙褶繁复堆叠为美,“舞旋”不停回旋,裙摆就会满展成花儿,盛装浓抹的舞姬们笑容灿烂,脚下轻盈得几乎要御空而去。

  一群影卫训练有素,全目不斜视地往瓦子深处走去。唐荼荼最没见识,她从没进过瓦舍里边,人跟着大伙儿走过去了,脑袋和眼睛还落在后边。

  直到右边肩膀上一沉,唐荼荼还当是谁拍了自己一下,一扭头,吓得差点没嚎出来。

  那是只脑袋只有掌心大的小猴儿,不知从哪儿跳上了她肩头,拿她咯吱窝当桥洞,钻到了她怀中。

  唐荼荼手忙脚乱去抓。

  小猴儿比她灵巧得多,鬼灵鬼精地咧嘴一笑,抓着她前襟爬了个来回,又坐回了她肩膀上。这小东西是个偷儿,俩爪子捧着一块什么东西塞进嘴里,大快朵颐,又呸呸呸地吐掉了油纸。

  唐荼荼定睛一看,那分明是自己装在荷包里的猪肉脯。

  她彻底傻了:“殿、殿、殿……二哥!!”

  不远处的摊主“哎呀哇啦”地叫着:“龟孙儿你给我回来!”慌忙跑上来抓猴儿。

  晏少昰离她最近,眼疾手快地一捞,提溜着猴儿后颈窝,把这小畜生从她肩上扯下来,提到手里了。

  摊主吓得就差给他们跪下了,不停作着揖,指着那猴儿怒骂:“你这龟孙!回去就把你宰了下酒喝!姑娘对不住啊!”

  唐荼荼:“……没事,以后拴紧点,万一挠着人就不好了。”

  猴子被二殿下抓在手里吱哇乱叫,死活挣不开,四爪乱扑腾,愣是挠不着他。

  晏少昰不松手,冷冷道:“叁鹰,扭送官府,此人纵畜牲偷窃。”

  叁鹰:“好嘞!”

  两个影卫扭住摊主胳膊,从他袖中摸出了唐荼荼的荷包来。

  ——这是趁她注意力被猴儿引走时,把她身上的荷包扯下来了。

  唐荼荼摸着失而复得的三两半碎银,想明白这一遭的时候,摊主已经被擒着走远了。

  这是贼里的好手,可惜眼力见差了些,以为她是独自一人,没认出周围这么多影卫都是与她同行的。

  晏少昰一抬下巴:“擦干净,猴儿味骚。”

  影卫掏出一方帕子,拿水浸湿了递给她。

  唐荼荼含含糊糊道了声:“谢谢二哥。”她不敢四处乱瞅了,把荷包系得紧紧的。

  街上的班子都是技逊一筹的,而最豪华的艺人班子都在勾栏里。

  勾栏规模有大有小,形状也不一样,最大的勾栏都是圆环形的看台,能容纳一千多人,全是平地上搭起木架,层层叠叠搭得牢实。木架子光秃秃的不好看,讲究的大勾栏还会在看台外边罩上彩布,碎花布一块一块的,排成了有规则的马赛克格。

  影卫一路向前,他们要去的那家勾栏,在瓦子最深处。高高悬挂的旌旗上写的不是汉字,而是类似于清真教的符号。

  这家勾栏外观也与别家不同,几丈高的勾栏棚,外头糊了彩布,做成了个趴伏在地上的兽头造型,白狐似的三角脑袋、象牙、垂到地上的大耳朵、黑底黄纹路的兽身,大约是仿了老虎……将许多动物身上的特色拼凑到了一块。

  唐荼荼仔细瞧了瞧这兽头。

  古时人们尊奉自然崇拜,代表祥瑞的神兽要以温和的面目示人,所以往往取材于机灵又漂亮的雀鸟、长寿的乌龟、身姿轻灵的鹿、忠厚的黄牛……在这些动物各自拆解一部分,拼凑起来。

  凶兽却是人们将许多恐惧的动物融合在一起,再添上几笔鬼怪传说,赋予其宗教神学色彩。

  面前这四不像的畜牲,虽形容可怖,兽身上却绘有很讲究的花纹,大片的黑色背景与金粉纹路,颇具艺术美学。

  这兽左右两只耳朵都是中空的,一条通道进,一条通道出——中间张着大嘴,那是卖票的地方,兽嘴大概三丈长宽,布置成了个小小的铺面。

  掌柜的是个三十来岁的西域人,瞧不出是哪国的,棕发碧眼,一双眼睛绿得像剔透的绿宝石,透得能照出人影来。

  这人是个京城通,油滑得好似一条在勾栏里浸淫多年的泥鳅,先做了个盛朝的万福礼,又双手合十,喜眉笑眼地道了句“纳玛斯戴”,一连串恭维话溜出。

  唐荼荼也学他合了个十,分不清这是佛家,还是人家本土的礼节。

  铺面本来挺宽敞,只是里头挂满了各种摆件纪念品,从墙上、货架上摆到地上,叮呤当啷进了盘丝洞似的。

  唐荼荼拂开两边的贝壳风铃,让开一个身位,把二殿下请了进去,自己才后脚跟上。

  贴墙的陈货架上摆了一排条香,唐荼荼鼻尖一耸,闻着味儿蹿过去,假装在挑选商品,把每盒香都拿起来看看。

  条香包装不算严密,却也遮盖了香品的味道。她怕引起掌柜怀疑,以宽大的袖子遮挡在脸上,再仔细去闻每盒香的味道。

  不是这个……

  也不知这个……

  呕,这盒香一股死鱼烂虾味……

  她以为自己扮得挺像那么回事,可东瞅瞅西闻闻,形容鬼鬼祟祟的。小二还是个半大孩子,怕她往袖子里藏东西,立刻瞠大眼睛盯住了她,大概以为这是个偷儿。

  瞧她走到了一个货架后头,占据了视野死角,小二立马转过两步跟了上来,声音清清脆脆的:“客人不买不要乱摸噢。”

  唐荼荼脸一热,装模作样拿起了一盒香,挪步去了二殿下身边。二殿下正拿着一只琉璃彩插花瓶,仰头对着光瞧。

  琉璃瓶底烫了个标记,微微凹下去,上头有“季氏作坊”几个字,被一朵祥云圈起。

  云岚居士么,生意倒是做得大……晏少昰微微一笑,把这瓶儿放下了。

  同样是摆弄店里的东西,唐荼荼摆弄就是鬼祟,二殿下就像是真正在欣赏。

  晏少昰扫她一眼。

  “慌什么?定力不够,回去好好操练。”

  铺子里分明都是些鸡零狗碎,不值几个钱的东西,他却一样样瞧得认真。唐荼荼学不来这样的韵致,她深吸一口气,沉沉吐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