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宣蓝田
此处看风景别有一番意趣。夜不深,人间灯火还亮,赶路回家的行人会穿巷道而过,怀里抱着只小猫,喵呜喵呜的,不知是从哪儿聘回来的狸奴。
“殿下怎么来了?”唐荼荼问他。
“我发月俸了。”晏少昰道:“两千两,让影卫放你库房去了。工部另有匠作褒赏,钱不多,月底大约能下来。”
唐荼荼有点吃惊:“殿下特地跑一趟,就为给我送钱!”
晏少昰窒了窒,含糊唔了一声。
隔了片刻,影卫扛上来一个小破桌,垫了两块瓦片摆平,另一个影卫端着两个果盘回来了,里边放着切好的黄瓜和梨子,摆了一壶小酒,两个茶杯。
他们就地取材,黄瓜是唐荼荼种的,梨是后院仆妇买的,梨子长得圆不隆冬,竟能切成整整齐齐的菱形块,没瞧出影卫还有这巧手。
桌子是她库房里的。小酒和茶杯不是府里的东西,触手滑腻如玉,胎薄得不像瓷器,大概是从二殿下马车里拿上来的。
唐荼荼尝了一口小酒,这酒不辣喉,味儿酸甜,挺迁就她的口味。
晏少昰半壶酒入胃,总算扯出了话头:“宫里边开始查案了。”
唐荼荼一顿:“查到幕后主使了?”
她脑袋里万事万物都简单至极,好像只有成与败、是与否两种区分,晏少昰没见过她身上有半点居中和妥协。
“没有,拷问了一遍,查到内务府时线索断了。”
“父皇想将后宫辖理权交还给我母后,让她查这毒香案。母后没答应,以眼疾还没大好为由,避过去了。”
这么多年,母后一退再退,冷眼瞧着纪贵妃一步一步踩到她头上。晏少昰知道母亲心寒了,不愿意争、不愿意抢了,也没力气消磨了。可她一退再退,国母空有其名,形同虚设,对皇兄没有助益,迟早要生出更大的祸端。
可劝解的话张不开嘴。
晏少昰有时进宫陪母后吃顿饭,听她翻来覆去地拣着自己小时候的糗事讲,笑过之后,问他怎还不娶妻,有什么打算。除了这些,母子俩已经聊不到一处去了。
政事她不明白,家事与琐事念叨的回数多了,当儿子的又木着脸,撑不了一刻钟就借口要跑。
坤宁宫的人气越来越薄,畜牲却越养越多,猫崽子养了仨,廊下的鸟笼挂了一溜,花也种了一院子……好像子女儿媳不在的时候,母后都是靠这些东西吊着气儿活的。
“幕后主使是查不出来的。”晏少昰声调转冷。
“后宫阴私太多,查案不是从上往下查的,是从下往上一层一层抽丝剥茧。东西六宫的主位妃嫔手底下多的是拥趸者,一层一层,各有脉门抓在上头人手里,密结成网,线索一扯就断。”
唐荼荼忍不住:“殿下查我查得八米二糠的,怎么查宫里就这么……”没本事呢?
他斜来一眼:“你当我手眼通天?宫里头四万多人,后宫不算主子,光是伺候人的奴才两万有余。这还是我家如今家支不盛,以前祖宗爷爷在位时,宫里头动辄七八万人。”
毛病,都有手有脚的,伺候人彘也用不着这么多。唐荼荼听得牙疼。
晏少昰瞧见她这表情,不由失笑。
“纵我和皇兄能耐再大,也不敢往后宫安插太多眼睛。宫中的内侍入宫前,要往上倒三代,三代清白方能入宫。诸嫔近身的奴才都是从自家家里带入宫的,哪那么容易收买?”
“再者说,放民间,那是父亲的后院。姨娘之间斗法,做儿子的插手去断案,不像话——我只怕这不是宫闱内斗,而是跟哪位皇叔有牵扯。”
姨娘后院什么的,唐荼荼就能理解了。
她望着天上的星星,耀眼的也不过就那么十来颗。后宫佳丽就算没三千,也有百八十,重阳宴上得脸的嫔妃都莺莺燕燕坐了三排,不得脸的还不定有多少。
半晌,她神情复杂地来了句:“您和太子也挺不容易的。”
晏少昰知道她的意思。
“我父皇啊……”他说不出口。
纵然十岁以后,“孝”之一字在他心头的分量就越来越轻了,可对父亲说长道短不是君子所为。
晏少昰只说:“将来我要娶妻,势必只娶一人,不叫她左支右拙,处处为难。”
“噢。”唐荼荼给他鼓鼓掌:“好想法,真君子,殿下加油。”
晏少昰:“……”
他扯扯唇,没力气吭声了。
第156章
那壶小酒分量不多,斤二两的样子,即便是果酒,晏少昰也有点微醺了。
太多话滞在嘴边,说出来怕她为难,憋着罢,又为难自己。
可他惯会为难自己。晏少昰定下神想想,确实是自己操之过急了,不该只揪着那么点好感的苗头,就语焉不详地来探她的心意。
再看看旁边这傻东西,一口黄瓜一口梨,咬得嘎嘣脆,没一会儿,她住口不吃了,两盘子里各剩下五块黄瓜五块梨,这是给他剩下的。
她懂个屁的心意!月色当前,脸上不见半丝红晕。晏少昰怀疑自己要是真开口说透了,唐二兴许会立刻蹿得远远的。
他只好把那一点遐思、混着不忿,摁平下去。
“二哥。”唐荼荼轻轻唤了声。
这是今夜头一回这么叫他,顺嘴就出来了。
晏少昰:“嗯?”
唐荼荼望望皇宫那头,坐得高,金銮殿的四阿顶赫然入眼,夜色里却是黯淡的。
“我爹升官的事儿,是不是成不了了?”她还记得二殿下前阵子说的,太常寺有个四品少卿空缺的事。
晏少昰喉头似堵了沙:“……我尽力斡旋,你别担心。”
他堂堂一皇子,还需要尽力斡旋的,唐荼荼就知道这是难为他了。
“成不了……就算啦。”唐荼荼微微错开他的眼睛,落在他肩头上:“感觉宫里没我想得好,朝堂大概也没我爹想得好。”
要是爹爹这回真被褫了官,也没什么,家里就这样小富即安的,也挺好。
爹做了多年小吏,仕途已经能望到头了,此时从官场抽出身来,细想其实没有那么糟。
太子二十岁了,继位总不会等太多年,爹趁这几年好好磨砺,蛰伏几年后重新起用,问题不大。到那时哥哥成年,估计也是要入官场的,时机正好。
至于她自己么,想做的事太多,简简单单一个放映机,分明行的是好事,都能结出坏果来。前路未必坦荡,但凡有点差池,爹爹护不住她,还是得仰仗二殿下,再掏空自己的本事,跟太子搭个脸熟。
“殿下也不用太费劲。”唐荼荼想了想,吐出一句上辈子自己从没说过的名言:“时也,命也,慢慢来。”
她近来作息不规律,一过亥时就犯困,酒意还没大上头,呵欠就先来了。
“早点歇息罢,我送你下去。”晏少昰跟着她起身。
唐荼荼往边沿挪了一步,正琢磨怎么下这房顶,才迈开一步,她不知怎么眼前一花,脚下跟着一出溜。
一排瓦片如倒推刨花似的,连着一串剥离卡口,滚下去好几片。唐荼荼正正好地踩在光滑的黑釉面上,滑了个趔趄,一屁股摔在房上,顺着瓦片滚下去了!
“贺晓!”
晏少昰猛地伸手去抓她。
他二人分明站得极近,可那一瞬间,不知是因为他喝了半壶果酒,眼花了,还是惊慌之下手没抓稳——唐荼荼的左臂忽然水波似的一抖,从他掌中穿过去。
无数半透明的重影附在她身上,将她坠落的短短一息,拖成了慢动作。
晏少昰心头遽震,立刻回神跃下高檐。房顶高仅两米半,只这么眨眼的工夫,她就要摔在地上了。
好在影卫离得不远,动作比他快得多,在唐荼荼落地之前将将垫了垫,没叫她摔个头破血流。
晏少昰:“摔着没?!”
唐荼荼吓得魂儿都出来了,逼出两泡惊慌失措的泪花子。滚下房檐的一瞬间,她倏地被一种没由来的恐慌击中,手抖腿抖了好半天,才哆哆嗦嗦叫唤。
“我就说我这么胖,我又不会轻功,你非要让我上房顶……你有毛病啊你……”
晏少昰愕呆。
生平头回被人骂“有毛病”的别扭,还有那么丝奇诡的愉悦,在他心头蹦跳了几下。他缓缓背回手。
“……怪我。”
他落地没站稳,冲击力扎扎实实撞上脚踝,被震伤了筋骨,一抬脚,疼得瘸了一步,又不动声色地走稳。
影卫全瞧在眼里,暗暗想:真他娘的一物降一物。
有这么一桩闹剧在前,他二人全忘了分寸,站在院子里声量如常地对了好几句话。
隔壁房门忽然打开了,旋风一样冲出个小花裙来:“姐你怎么啦?!我怎么听见你叫唤啦!你……干嘛……呢……?”
院里好大一个陌生人,珠珠傻住了。
晏少昰和她正对上脸,也傻住了。
他习了多少年的武,就耳聪目明了多少年,此时方知天底下不光有一步一步迈步走路的人,还有猴儿似的突然蹿出来的,他一点没听见动静!
好在一丝理智尚存,晏少昰立刻转身背过脸。
唐荼荼低声道了句“快走快走”,二殿下反应利落,立刻窜过围墙,留下一道仓皇趔趄的背影。
小丫头头回见轻功,倒抽一口凉气,趿拉着木屐就追出来了,唐荼荼连忙摁住她。
珠珠在她怀里蹦高:“那是谁啊?!是萧举人吗!还是容二哥?!我没看清哇!是不是容二哥啊!容二哥好像没这么高啊?”
“哪里有人?”唐荼荼干笑着:“珠珠梦游了吧?快回房睡觉去。”
珠珠一脸的“你忽悠鬼呢,我什么都懂”,扒着矮墙等了好半天,没见那道黑影回来,珠珠才仔细瞧了瞧姐姐,不像被欺负了的样子。
小丫头摇头叹气,满脸惆怅地关上门回房了。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唐荼荼想追过去叮嘱她两句,这事不能跟爹和母亲说,又怕叮嘱多了,反而让珠珠察觉到异常。
她站在门前纠结半天,也没好意思厚着脸皮过去。
直到珠珠又鬼鬼祟祟地推开门,鬼鬼祟祟地探出头,四处一瞅,吓了一大跳:“姐,你怎么还在院儿里站着呢?”
她倒反过来宽慰唐荼荼:“私会就私会嘛,我都懂的,女夫子还天天教我们‘佳偶非天成,得自己相处相处才有数呢’,我懂我懂,赶紧睡去吧。”
唐荼荼哭笑不得,看小丫头关上了门,才抬脚回自己屋。
而就在此时,恰好听到了外头的更声,更夫从巷子里敲着锣行过,悠长的调子唱道:“子时——夜深人静,万物寝息。”
唐荼荼怔了怔,纳闷:殿下走的时候亥时刚过,我在院里站了将近一个时辰么。
要跨门槛时,她脚下一软,竟头重脚轻地栽下去了。
……
梦里许多人在嚷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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