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宣蓝田
“那溯洄香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自打回来就三天两头的病!”这是唐夫人的声音。
“我再去宫里请请太医。”唐老爷说。
“老爷夫人!太医来了!”
“不该是因为这香啊,赴宴的诸位都醒了多日了,姑娘是不是吃了什么相克的,毒香消解不了……哦?前两日又中过一回毒?想是如此了,姑娘家体弱,可唐姑娘体格健壮,脉相沉实……按理儿不应该呀。”
这是太医院院使的声音。
院使想了半天:“姑娘月事是什么时候?”
芳草:“啊……该是时候了,差不多就是这两三天了。”
“想是如此,接连中了两回毒香,又赶上月事,夜里吹了风,邪风入头,自然就严重些。”
唐荼荼昏昏沉沉听在耳中,眼皮撑开一条缝,恍然间看到了二殿下的眼睛。
他拧着眉,神色很冷,对上她的眼睛,却硬挤出一个笑来,张嘴说了什么,光看见嘴动听不见声。
他怎么堂而皇之进来的?这我卧室啊,他怎么穿一身太医袍啊,还贴着两撇假胡子,丑死了……唐荼荼迷迷糊糊想了一想,又沉沉睡过去。
晏少昰硬挤出来的笑立刻凝结成冰,去了外间,低声问:“查得如何?”
廿一道:“勾栏和摩罕古教士都审过了,他们用的毒香是天竺过来的,添了竹芯,是以香不纯,没有宫宴上的地道,至多能迷住人两日……姑娘从勾栏回来都五天了。”
“重阳赴宴者和十七那日勾栏里的中毒者,症状有头晕、幻觉、多梦、梦呓、哭闹不止,唯独没有看东西重影这条——姑娘自宫宴后,看东西时常重影,这是谁也没有的症状。”
晏少昰忽然记起昨夜里他伸手抓唐荼荼时,也有一瞬出现了重影。他狠声:“传教的没说真话,继续审。”
廿一:“……是。”
妖教被列入大案要案,是由大理寺主审的,刑部中途插一脚,已经惹得大理寺不满。
廿一什么都没说,躬身退出去了。
之后的两天,唐荼荼总是迷迷糊糊、昏昏沉沉的,一天中起码三分之二是睡过去的。她开始大片大片的恍神,总觉得刚躺下,打个盹就到了中午了,午饭后犯困,又打个盹就到夜里了。
家里只当她大病初愈,各种养生药膳做着,天天粥粥水水地往下灌。
唐荼荼倚在床柱上,眼前时不时有些星星点点的雾,叫她看东西如雾里开花,非得定睛细看才能看清楚,从宫宴上中毒后就出现的重影也反复起来。
她在间歇的清醒里,摸摸脑袋,寻思:我怎么突然体弱多病起来了,这是毒香的副作用么……
唐家里头没迂夫子,儿女大防守得不严。于是每天下午回家后,唐义山就过来瞧瞧妹妹,怕她生病蜷在家里闷,天天拣着课堂上的趣事给荼荼讲。
唐荼荼笑得弯起眼,听他絮絮叨叨。
哥哥难得有这么多的话,几乎是绞尽脑汁给她讲好玩的事,可国子监哪有那么多好玩的事,他说着说着,开始干巴巴陈述自己一天上了几门课,夫子讲了什么,活脱脱一个网课重播。
她这一病,当真是把全家人都吓着了。
大概是知她牵挂,唐义山也每天提一提放映机复刻的进度。
“鲁班匠真是厉害,这才短短两天工夫,匠人已经把放映机的原理琢磨透了,画出了更精细的图纸,听说还要放大尺寸,做出更大的、能叫几百人一同观看的木机。”
唐荼荼:“那真好。”
大概是阳光太盛,她眼前花了很短的一瞬,唐荼荼抬手扶头,恍惚间她竟觉得看不清自己的手了,只看到一片晶灿灿的光点。
眼前视物仿佛也扭曲了一瞬。她使劲一眨眼,眼前又恢复正常。
隔了一日,哥哥又说起这事:“国子监里那些擅画的同窗组了一个万象社,专门收罗各种子集资料,按着太子的意思开始绘图,留待放映机用。”
听到这话时,唐荼荼耳鸣得厉害,鸣得她用力摁住耳朵都捂不住,好像有一百把电锯在她头顶划拉,以骨传导的方式扩音,鸣声大得几乎是往她耳膜上锯。
“荼荼?……荼荼!爹!娘!荼荼又晕了!”
放映机复刻分两头,工部绘图纸,做机械;国子监十六个学部,类似于后世的专业分科,太子抽调了其中五个学部,分门别类地绘制各科动画。
时下最先进的法学、算学、农耕水利知识,以飞快的速度落成图像,雕版匠跟着刻印。
太子说:“要在腊月之前做出第一批样机来,下放到全国三百六十府。要在明年年底前,下放至一千七百余县,各府各县再按着样机做新的。”
年轻的储君想大展宏图,底下人都得紧着皮。两个来月做三百六十台机器,这工量不小,鲁班匠们把祖师公请出来镇场,在工部腾出几间屋子,打了地铺,昼夜不离衙门。
而在所有木匠睡得东倒西歪、呼噜震天的深夜里,几十台放映机全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静悄悄变化着。
仿佛有一只巨大的神之手,拨乱反正,将白天工匠们赶出来的进度拖拽回去。
钉好的铆钉脱落、矬平的木板鼓翘;满地的木屑刨花一朵朵消失,慢吞吞长回到木箱上;严丝合缝的木齿轮互相挤压,变回不合适的尺寸……
仿佛凭空中有一群无形的顽劣孩童,缓慢地破坏着放映机,将这些成品一点点抓揉成白天的样子。
一整个院子的木匠都沉沉睡着,疲惫至极,熬了几个通宵,各个脸色青灰。
黎明天大亮以后,老师傅抻了个懒腰,刷牙漱口的工夫,他听到几个徒弟抱怨。
“分明就是一个木头箱子,磨磨唧唧做了好几年似的。”
鲁师父嘿嘿一笑:“就是累着了,歇两天就好啦!师父还不如你们哩,我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使了,头天睡前还拿着凿子,睡一觉起来,死活记不起来自己做到哪儿了,对着木机想半天才能想起来。”
“师父,我也一样!”
“我也是!”
“大概是里头狭细机关太多,太伤神了。”
徐先生被工部侍郎引着走到门前时,听到里边“正好响起”的说话声。
徐先生笑了笑,只当这群木匠变着法儿地想多要赏钱。匠人贪财是常事,左右放映机花费甚巨,画匠、皮影匠都需要大量匠人,木匠活儿是最便宜的,无须吝啬这一点。
他笑问:“这一批三十台木机,都做好啦?”
“没做好也不敢劳累您过来,徐先生您瞧!”
鲁师父吩咐人挂起黑篷布,将整个院子的天光遮挡住,幕布支在最东边,放映机放在院中,比唐荼荼做的原版幕布要大许多。
可第一张图像投到幕布上后,并不动。
鲁师父一头雾水:“我记得我昨晚做好来着——这几个齿轮怎么啮合不住了?你们谁动这齿轮了!”
一群木匠摸不着头脑,都道谁也没动啊。
鲁师父:“嘿,邪门!”
还没正儿八经做好,喊他过来做什么?徐先生心里不豫,脸上却不显,端着饶有兴致的脸色,看他们忙活。
好在鲁班匠都是木匠里头的佼佼者,活儿漂亮不说,手还快,没半个时辰就修整好了,重新请徐先生观摩。
成像用的画带同样是这几日赶工做出来的,皮影匠临时复刻了一些旧图,全按着唐荼荼的初版尺寸为模,按比例放大了尺寸。两头尺寸都是交待过的,不存在问题,做完只需组装到机器上就行了。
可他们昨夜安在放映机还能顺滑转动的画带,此时竟滞涩起来,图像一帧一帧跳跃闪烁,连不成动画。
徐先生哼一声:“太子吩咐的差事,诸位还是费些心罢。”话落拂袖走了。
唐荼荼再醒来时,是个半上午,芳草和胡嬷嬷正把她从床上扶起,往矮榻上挪。
屋里开了窗,半上午的太阳最暖,睡在窗前可以晒晒太阳。
她一张嘴,嗓子哑得厉害,刚出声就滞住了,没能发出声来,只抬了抬手。
胡嬷嬷恰好瞧见,哎唷一声叫起来:“姑娘可算是醒了!老天爷啊,您睡了两天了,再不醒,夫人都要去护国寺求神拜佛去了。”
芳草笑盈盈凑过来,仔细端详着唐荼荼:“小姐可算是醒了,快把我们吓死了,您这一觉倒是睡得美。”
她说话比嬷嬷讨喜许多,惊奇道:“嬷嬷你看,小姐昨儿下巴上才长出来的火疙瘩都消了。”
胡嬷嬷白她一眼:“二姑娘刚醒,你还顾得上看火疙瘩。”
眼见二姑娘又闭上了眼,胡嬷嬷忙道:“姑娘别睡呢,吃点东西再睡,厨房粥熬了一上午了!我去唤老爷夫人过来。”
她前脚刚出门,唐荼荼睁开眼,趁着这程子头脑清醒,她不动声色道:“芳草,你出去帮我提两壶热水,我想洗个澡。”
“姑娘这儿……”芳草犹豫:“我让福丫和絮晚过来。”
“别,我自己一人待会。”
等芳草一离开,唐荼荼用了些力气,抄起炕桌上的一个杯子砸在地上,又弯腰摸了一块碎瓷片。
瓷杯碎了一地,声量不小,立刻有人跃窗进来。
进来的是个姑娘,个头不高,腰上佩剑,一瞧就是影卫出身。
她落地矮身福了一礼:“奴婢芙兰,排叁字辈,是二殿下遣来的。姑娘……哎姑娘这是做什么?”
唐荼荼嘘了一声,示意别吵。她握着碎瓷轻轻划破自己的手指尖,圆鼓的指尖立刻渗出血来,她擦到帕子上。
帕子上的那一点血迹一会深,一会浅,血迹晕染并不流畅,像缺了帧的片段。
隔了大约一分钟,唐荼荼抹干手指上的血迹,伤口竟不见了,指尖白嫩如初。几个呼吸的工夫,那道血痕又凸显出来。
唐荼荼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的恐惧,才去看这新来的女影卫。
“劳烦姑娘问问二殿下,能不能去钦天监借调最近百年间的所有异人录。另外,请把萧举人找来。”
第157章
唐家宅子小,人多,并不方便见面。夜里,芙兰驾了一辆马车,把唐荼荼偷渡到了二殿下府中。
今夜皇子府灯火通明,正厅里多张桌子并在一起,摞起的异人录有山高。
盛朝建朝二百多年,发现并记录到的异人有七十余人。这数字不多,挤一挤,两间屋能坐得下——可留下的图文资料浩如烟海,少则几十页,那是生前没做出什么大成就的异人;多则能写厚厚一本,按照编年体的格式逐年列下来。
晏少昰问:“百年间共计三十三人,全在这里了。你要找什么?”
唐荼荼头也不抬:“我要找他们所有人发明造物的时候,有没有发生什么怪事。”
廿一招来四五个影卫,快速翻阅着百年间所有的相关记载,精简成条目,誊录到纸上。
而江茵、萧长楹等人的,唐荼荼全拿来自己看。
她时不时往门外望一眼,直到闭坊的时辰,江凛才匆匆赶过来。
这个月已经是后半月了,该是萧临风出来的日子,江凛去钦天监找监正做了法,才临时调换了一下。
夜风寒凉,江凛照旧穿得单薄,一个月不见,他上肢的肌肉轮廓隔着衣裳都能瞧见了,底下全是蓬勃欲发的生机。他一身军人气质和这副身躯从来没有这么协调过。
他身上还带着汗味和泥土的味道,想是接到信儿后立刻从校场过来了,洗澡也没顾上。
“急匆匆找我来做什么?”
唐荼荼笑得发苦:“我身上的时间流速……好像不太对。”
江凛刚进门就被这么句话惊得腿一软,原地僵站半晌。他全身打了钢板似的,僵硬地把身子弯折成三段,嵌进椅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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