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191章

作者:宣蓝田 标签: 升级流 穿越重生

  “父皇知道你有将才,男儿生当佩吴钩,有如此血性,这很好。”

  “我把你立为主将,是怕孙知坚那老东西仗着年纪处处压你,出去一趟,叫你做了他的陪衬,学不着东西——但长缜你记得,领兵打仗,切不可骄傲自大,凡事多听听忠勇公和几位将军的意见。”

  晏少昰眉眼微温:“孩儿省得,您别说这么多话了。”

  文帝嗓子干,又吭吭了两声,喝了半杯清肺茶,起身背着手走向北墙。

  那是袁家这一辈人画出来的最得意的舆图,足足占了一面墙,将盛朝北起张家口、南至琼州、西抵乌斯藏、东到辽东,八十万万亩的疆域全拢入图中。

  “咱们大盛,十来年没打过外仗了。”

  “父皇自小读着孔墨,总想着治天下当以仁爱,日日盼着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这几年,北元和金人频频侵扰,我也一直睁只眼闭只眼,不到万不得已,总是不想打仗的,大战伤民啊。”

  这是真话。

  晏少昰依稀还记得皇爷爷的样子,老人家走前缠绵病榻,照样声如洪钟,把办事不利的大臣骂个狗血喷头,再年轻两岁时还能提刀上马,一辈子不知道什么是怕。

  那时的臣工全是七窍玲珑心,除了都察院的御史们不怕死,别的大臣上奏都得提前打听皇爷爷今儿心情好不好。

  而父皇,建元年号选了个“文和”,人也就一年又一年地温文慈和下来了。

  底下怕他的人摸透了他的脾气,年轻时的余威便越来越薄,就像这咳不出的痰、吭吭多少声也清不干净的喉咙一样,让朝臣都慢慢瞧出他的疲倦了。

  他老了。

  晏少昰替了小太监的活儿,抬手给文帝抚起了背。

  “你和你哥,你们兄弟二人,很好。”文帝以唏嘘起了个头,回身瞧他,目光渐渐收紧。

  “紫禁城里难有兄弟情,你们一奶同胞的亲兄弟,是要扶持着走一辈子的,别叫权势迷了心,误了这份兄弟情。军权在握,与做儿、做臣的滋味都不同,别因为这事儿跟你哥离了心——长缜你明白么?”

  晏少昰霍然抬头,给文帝抚着背的那只手死死僵住了。

  他忽然觉得想笑。

  他在父皇前头那番肺腑之言里麻痹了自己,甚至从父亲身上感受着了一点温存,他们父子俩很少这么说话。

  温存没够半刻钟,叫这一句话狠狠敲散了。

  什么叫“别叫权势迷了心,误了兄弟情”?

  父皇是怕他拿着兵权,渐渐骄妄自大生出异心,去抢那张龙椅?

  皇兄今年才掌权,父皇舍不得放权,又忌讳他这头掌兵,左支右拙的,真是难为他了。

  晏少昰被这句话砸懵了,一时间五感皆失,将戳心的扎心的话全截在外头,沉沉应了声。

  “儿臣省得。父皇歇着罢,出征那天我再来辞行。”

  他一呼吸的工夫都待不下去了,起身便走。

  “父皇还没叮嘱完呢……”文帝愕怔地支起身,从花窗望着他走远,“这孩子,急脾气,跟老大一点也不一样。”

  “道己。”文帝唤了声。

  “老奴在。”

  文帝想了想:“将朕五年前观摩西北军时穿的那套明光铠,找出来,护心镜擦干净,前挡与蔽膝都加上一层叶——这孩子有劲,不怕沉,擦拭干净,送到他府上去。”

  “另告诉忠勇公,好好地将我儿带回来,伤了一根毫毛,叫他提头来见。”

  道己公公笑着应喏。

  唐老爷的调令很快有了批复。

  官员调授也有章程,他堂堂礼部仪制郎中,相当于国家外交、教育、文|化|部部长底下第一助理,自己挑了个穷县外放,这是深明大义。

  连皇上看了呈文,都在朝会上提了一嘴,很是赞赏这种不怕吃苦、不怕困难、不贪慕名位的精神。

  礼部尚书和左侍郎大人听闻他自请外放,一再挽留,从唐老爷这些年的功劳说到了苦劳,还连连劝他到了地方上,要跟同僚们打成一片云云,把官场各种条条道道悉心传授。

  这个说:“振之啊,你脾气憨直,这点儿既好也不好,当官嘛,好些事儿就得揣着明白装糊涂,中庸之道可懂得?”

  那个说:“振之啊,要好好跟同僚处好关系,咱衙门这郎中位置给你留着,等你回了京,前途不可限量啊。”

  还送了他一摞《官箴》,这是做官的戒规,也是官员行为指南。

  唐老爷听得感慨万分,再三谢过了二位大人,抱着一摞书回了官房。

  盛朝官员调度是来年三月前正式上任,到任后、上任前有一个视事期,在这段时间里,前一任的官员还没秩满,会帮刚到任的新官熟悉治下,稳妥地交接了事务,旧任官才会走。

  唐老爷跟家里头商量过了,又去老宅那边请了爹娘的意思,两头意思都是让他早点动身,早早去了天津把县衙事安顿好,趁着年关,多跟同僚上司走走礼,处好关系,省得二月急急忙忙过去了,两眼抓瞎。

  唐老爷还打算在礼部干完这个月,把结尾的活儿做利索,好好收了尾,月底再动身。

  谁知《官箴》才刚翻开第二页,接替他的小吏已经来了。

  那是左侍郎手底下的一个主事,打了个千儿,喜笑盈腮道:“小的奉周大人之命,暂代仪制司主事一职,唐大人有什么要交待的,只管吩咐。”

  “……我写出条目给你吧。事儿不多,就是杂。”

  唐老爷干笑两声,只好当天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回家赋闲去了。

  要为他饯行的同僚来家里胡吃海喝了一顿,醉醺醺地走了,留下点乱七八糟的礼物——这都十月了,饯行礼里头居然还混着两盒月饼。

  那几封逼走他的举劾信,谁也不提,都像是不知道这个事儿。

  唐老爷撑着笑应付了一顿饭,眼下冬风萧索,月凉如水,他撑不住了,揣了满腹人走茶凉的悲哀。

  唐夫人吩咐下人拾掇了那一桌子杯盘狼藉,看见胡嬷嬷朝她一个劲儿地努嘴。

  “怎么了?”

  “老爷搁那儿坐半天了,夫人快去看看。”

  唐夫人扭头一瞧,看见老爷提着壶小酒对月独酌,眼里含了一泡深沉的泪。

  “又来劲儿了……”唐夫人好笑地挨着他坐下:“人都说心宽体胖,胖人心宽,老爷白长了这一身肉,想事儿总往窄处想。”

  唐老爷絮絮叨叨纠正她:“夫人呐,那不是心宽体‘胖’,那字念‘pan’,出自四书里的《大学》,是说人的德行滋养身体,心胸开阔,面容祥和,身体自然舒适。”

  说半拉,说不下去了:“……我就是心里边难受。”

  唐夫人伸了一条胳膊把他往怀里搂了搂:“这不是世上的常事么。咱们一家人在一块就行了,管他们那些外人做什么?咱去了地方好好干,过上三年风风光光地回来,让他们好好瞧瞧。”

  爹娘说小话的声音随着夜风飘入耳,家里三孩子都站在庭院里笑眯眯瞧着。

  珠珠捂着腮帮子作牙疼状:“酸!酸死了!”

  义山笑着说:“你还小,情之一事,等你长大就懂了。”

  “噫,情之一事?”珠珠眼珠子一转。

  “难不成哥哥已经懂了?让我猜猜,容家姐姐也在国子监念书呢吧?哥你前两天释儒经做什么?都是你好几年前就吃透的东西了,干嘛还要手写一遍注释呀?是不是要帮容姐姐补功课呀?”

  义山急了:“说什么浑话。”

  唐荼荼听着两人拌嘴,望了望星星,把酒壶里剩的底儿一口干了,心里难得的安适自在。

第178章

  之后两天,唐荼荼跟着全家四处走亲戚,跟祖父祖母、还有唐夫人上边的老外婆道了别,挨家挨户吃宴席。

  左听一耳朵教诲,右听一耳朵忠言,唐荼荼撑着笑脸认了一圈人,从七姑八舅那里接收了一圈善意的关怀。

  回到家时,一位家仆模样的中年汉子等在府门前,拱手迎上来。

  “唐姑娘,我家老爷请您过府一叙。”

  “你是……”

  唐荼荼瞧他脸熟,要问他家门之时,忽然想起来这是谁了,这是王太医的家仆。

  她忙不停当,从南苑回来以后只去过一回王家,没能见着人。听他家的下人说王太医开始主持编修《疡医证治》那套书了,吃住都在城东太医署,便没去打扰。

  “您等我会儿。”

  唐荼荼进门换了身衣裳,把家里准备好走亲访友的礼品挑了两盒子,跟着那仆役去了王家。

  入了冬,京城的百姓都挑暖和的时候出门,除了东西市和四门街热闹不减,别的各坊都静悄悄的。

  王家照旧门可罗雀,唐荼荼把礼盒交给门房,进了二门,才看见里头的热闹。

  他家院子里站了好几位医官,穿着绿衣官袍。采光最好的主院被用作手术房,并排两个屋,有医女和医士打扮的人进进出出,全穿着一身白衣裳。

  门边几个铜盆里堆着医疗垃圾,屋里想是在做手术。

  窗户开了半扇,上头罩了一面白纱窗通风换气。唐荼荼手搭了个棚,贴近纱窗往里瞧。

  屋里血呼啦擦的,两个屋子里做着三台手术:一个撞破脑袋、头皮豁开一条血口的,医士正拿着针线给伤者缝头皮;一个被菜刀割伤脚背的。

  最严重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小腿开放性骨折,骨折面崩破肉皮杵在外边,整条小腿都畸形扭曲了。

  唐荼荼看得头皮发麻,错开视线,又去观察大夫。

  给这名伤者操刀的是王太医的徒弟,那少年,唐荼荼想了会儿,记起了那味中药的名字。

  ——杜仲。

  唐荼荼见过杜仲给孔雀做颈椎复位手术,也在小公爷开胸手术的帐篷里见过他,两场手术都完成地近乎完美。

  可他年纪还小,瞧着不过十六七,唐荼荼一直把他看成是王太医的小徒,今儿才知道杜仲已经有独立完成手术的能力了。

  开放性骨折的治疗很麻烦,合并了血管、神经和肌群的伤,这条腿怕是要落下残疾了。

  但比骨折复位更要紧的是清创防感染,交叉感染是要命的事。

  杜仲扒着伤口一点一点清创,床上八尺的壮汉嚎得像在生孩子。他那媳妇跟在旁边,也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褂,紧紧抓着男人的手,泪流个不停。

  杜仲:“疼也无法,给他个布巾咬着。”

  这少年手很稳,只是他说话的声音低弱,听起来威信不足,总是要多重复一遍,手术床两侧的医士才照做。

  屋里几位医士站边上仔细瞧着,低声交流着心得,很有观摩学习的样子。王太医也在屋里,唐荼荼看见他了,但没出声。

  她知道手术严谨,本没想打扰,王家的家仆却掀起棉帘唤了声:“老爷,唐姑娘来了!”

  那帘子掀得利索,呼啦一下子大敞开,像掀起帘子问“老爷中午吃啥”。

  唐荼荼吓一跳,赶紧把帘子放下来,“里边做手术呢!你这一掀又是细菌,又是冷风的,没准人家命都要折你手上。”

  那仆役听得半懂不懂,悻悻笑了笑,扭身忙自己的事去了。

  王太医闻声出来了,无奈说:“跟他们说了多少回了,好赖记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