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192章

作者:宣蓝田 标签: 升级流 穿越重生

  仅仅一句,唐荼荼立马听懂了他的意思。

  在王家干了好几年的雇仆尚且如此,寻常百姓更没有消毒杀菌的意识——唐荼荼在家里时,还看见过厨嬷嬷烫着了手,拿酱油涂,她给嬷嬷指出来,嬷嬷反倒笑她岁数小不懂,把民间偏方奉为圭臬。

  非得把哥哥、把爹拉到他们跟前,借读书人的口给他们传话,嬷嬷才半信半疑地听进去。

  王太医摘了手套,净了手,唐荼荼忙说:“里头不忙吗?您忙您的,我等着就行了,左右我闲人一个。”

  “不妨事。”王太医笑呵呵说。

  “隔壁屋操刀的是我长子,还有太医院一名医官,都是熟手了。杜仲更不用操心,他应付得来。”

  他话里对杜仲很是器重,竟放在自己儿子和医官上头。

  外科医生的培养周期很长,才十六七的孩子,不能吧……唐荼荼半信半疑地看了眼纱窗,跟着王太医出了院子。

  这两进的小院里处处药香,和着冬风,成了清冽的冷香。

  院里的条桌上全晾晒着药材,唐荼荼一个也不认识,笑着寒暄:“您那套书编修得顺利么?”

  王太医摇摇头:“想要武英殿刻本不是容易事儿,得拿着老祖宗的书,等院正大人一页一页地审改,一字一字地校订。”

  “还不是审完了就能行——得从割赘疣、缝皮肉、割阑尾,这些简单的手术着手,门门技法需有三十例为证,才能记入册——就是拿这个方法治好了三十个人,才算是验了真,再往校订本上写。”

  唐荼荼心说:好家伙!统计病例,广泛取样,这步骤可以说是很缜密了。

  难处却也很明显。

  果不其然,王太医发着愁:“可这京城哪有那么些人来我这儿动刀子?”

  “百姓讳疾忌医,小伤小病都是自己养好,大伤大病一般也不找疡医,光这割阑尾,这两月只有一个病患找来我这儿,刚执起刀在肚子上比划了一下,那人又吓跑了。”

  唐荼荼笑了半声,又觉事情严肃不该笑,默默闭上嘴。

  想要凑齐三十个病例,得等到猴年马月去。

  等凑够病例,分门别类地验证完书上各科手术的准确性,才能算是校订完;成书之后再雕版,雕版之后再印刷,印刷之后下放给医官,医官再扩大病例样本,慢慢地进入各地官学……

  这条路望不着头。

  王太医:“老朽今年五十二了,生老病死半点不由人,这辈子到蹬腿,也未必能把老祖宗的书校订完。我左思右想,唯有一个地方病患最多,便是战场上。”

  “这回二殿下领兵去蒙古,我便自请随军了。”

  唐荼荼心咯噔一下,提得老高。

  “殿下领兵?”

  自那日在他府上碰了一面,唐荼荼这几天都没见着二殿下,这会儿,从王太医口中知道他做了主将的消息,不禁打了个寒战。

  好在王太医说得慢,容得住她这一晃的走神。

  王太医接着道:“疡医随军是惯例。战场上的伤可不光是刀剑伤——蒙古人用的是大弯刀与长矛,又是骑军交战,借壮马前冲之势,刀与矛力道更重,几乎都是一击毙命的。”

  “侥幸留下性命的,都不是要害伤,坠了马的、踩踏的、断了骨头的、生了冻疮的……冻坏手指脚趾还要截肢。冬天开战,蒙古人耐寒,对咱们的兵可是大不利啊。”

  老人家打开了话匣子,这些当着老爹娘不敢讲、当着徒弟开不了口的心里话,全一股脑讲给唐荼荼了。

  “不怕你这丫头笑话,老朽当太医这二十年,医术上未见长进,明哲保身的道理却灌了一脑袋。宫里边,用不着医术多高明的神医,人情练达才能立得住脚。”

  “以前哪里出了瘟疫,封了城,太医院下放太医,我总是要躲着走的——十来年前浙西大疫,那时我怀揣一腔热血,自请了军令状,随军去治疫。”

  “那场面,十来年过去了,仍不敢忘……死尸一排排堆在路边,死者不绝,流尸无算……”

  老先生苦笑连连:“那回是真的怕了,后来再遇上这样的事,我回回躲着走。”

  唐荼荼笨嘴拙舌宽慰他:“人之常情,是个人都会惜命的。”

  王太医半点没叫她安慰着,倒也没因为旧事介怀。

  铜壶里是刚煮开的滚水,咕噜咕噜冒着泡,王太医提起壶给她倒了一杯茶。

  “不说这个。”

  “姑娘尝尝我自己炒的薏仁,泡水喝是除脾湿的。你这胖啊,一看就是饮食不化,水湿郁内,炒过的薏米泡水喝,除湿利下,比熬粥顶事儿。”

  唐荼荼觉得自己没那毛病,她单纯是吃得多,摄入热量多,却也没争辩,双手接过薏米茶喝了两口。

  没什么味道,细一咂摸,才咂摸出一点淡淡的谷米香。

  这杯由长辈递来的茶,透着点逾了辈分的殷勤。

  “王伯伯是有心里话跟我说么?”唐荼荼笑问。

  她一句点破,王太医也不觉稀奇:“哈哈,瞒不过你这孩子,确实是有一事要托付你。”

  唐荼荼:“您说。”

  王太医又给自己倒了杯茶,捧在手上,望着正院。

  “这回随军,我们这样的老骨头,都是坐镇后方的,可年轻的小医官却是要去前线,从阎王手里抢人的。”

  “听工部的廖大人说,蒙古人的火炮比咱们差不到哪里去,一个炮弹下去,能炸出个半丈宽的坑,这一仗不知得死多少人。”

  唐荼荼又打了个寒战。

  她知道这年代有火器,却总是把火器忘了,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她没见识过,一想到“战场”,脑子里浮现的画面只有刀与剑,火器总是填不进画面里去。

  排兵布阵,好像不能坐在大后方,总得站在能看见战场的地方……

  口径这么大的火炮,身边有多少影卫也不安全……

  唐荼荼把杯里的茶水喝干净,提起茶匙,慢吞吞舀了几颗薏米吃,彻底跟王太医的思路分了岔。

  王太医:“杜仲非要跟着我去,可我哪里舍得?以他的资历随了军,必定是要往前线派的。”

  “老朽两儿一女,只有长子从我衣钵,成家立业之后,做起了别的营生,也就慢慢放下了针刀。我把一身本事教给杜仲,盼着他继承衣钵。”

  正院的手术已经做完了,杜仲走出来,白大褂搭在窗台上,沉默地在院子里打水洗手,时不时往这个方向飘一眼。

  唐荼荼隔着十来步远,和杜仲对上视线。

  他像是顾忌外人在这儿,不好意思过来,又像是心里通透,知道师父在谈他,只沉默地望着他们。

  王太医:“杜仲是个苦孩子,身骨弱,他自个儿也常常为这个苦恼。”

  唐荼荼揣摩:“他是身体不好么?”

  王太医不语,半晌,叹了一声:“他是刑余之人。”

  “什……”

  唐荼荼没听懂这词,张嘴要问“什么刑”,脱口的瞬间脑子清醒了。

  杜仲十六七岁,该是男性拔条长个儿的时候了,他身量不算特别矮,却不像这个岁数别的男孩子那样,有用不尽的精力和健康体格。

  这少年嗓音偏尖细,说话总是含在舌尖不往外吐字,是自卑的样子。

  这年纪,也该是第二性征发育的年纪,可杜仲肤白无须,走路弓腰……

  刑余,是受过宫刑的阉人。

  王太医道:“宫里头的太监都是自小进宫,去势是个动辄要命的手术,一刀下去,底下不通的,就活不了了,往南苑一扔,熬过去就熬过去了,死了也就死了。”

  “当初我救他,也是顺手的事,没多想。这孩子感念恩情,认我做了师父。”

  这下,以前所有的疑惑都有了答案。

  唐荼荼从没见这少年笑过,见过他的几回,都觉他像把锋利的手术刀,没有鞘,沉默的时候不起眼,只有因为师父受了排挤之时,他才发一发火,刀锋未扬起来,就又沉下去了。

  唐荼荼问:“王伯伯想我帮什么忙?”

  “杜仲心有大志向,立志要发扬疡医。这年头的疡医,跟治病救人走的不是一条路,比寻常大夫要吃更多苦。”王太医道。

  “我不想带他上战场,又听说丫头你家要外放去天津了,丫头带上他罢,让他出去见见世面。”

  唐荼荼一时接不上话,她不知道自己带个外科大夫,能给人家找什么用武之地。

  王太医土生土长的京城人,亲戚朋友也都是大夫,不会连个托付的地方都没有。他既这么开了口,要么是二殿下、要么是太子的意思。

  应该还是二殿下,是怕她有个什么小伤小病?身边跟个小大夫?

  唐荼荼一时半会儿没想明白。

  这短暂的沉默,王太医以为她不愿,忙说。

  “杜仲有自己的小仆,他还有两个药童,叫他们跟上你就行,吃喝穿用全不用丫头你操心。他们几个岁数不小了,都能自己安顿好。”

  唐荼荼:“好。您别担心,我把他当家人看,虽然不一定能找着什么合适的地方让他大展所长,给他找个医馆坐堂还是能行的。”

  王太医这才露出笑模样,没多说别的,只语重心长说。

  “我当他是半个徒弟、半个儿待他的,不求他年轻轻轻就有大出息,只是别叫他受了委屈。丫头是聪明孩子,多护着点他。”

  唐荼荼说:“好。”

  杜仲还在水盆边洗手,手都被冷水冻红了,也没挪地方。他站在那儿好像能听着只言片语,抬起头,无声地望了她一眼。

  唐荼荼扬起个笑脸,张开五指冲他摇了摇。

  杜仲看不懂这个“嗨”,大概也清楚自己被师父交托到了她这里,眼里带着点惆怅。

第179章

  回家一路上,唐荼荼都在琢磨杜仲的事儿。

  身边跟一个大夫,这是好事,往小处说是多了个随叫随到的府医,全家健康有保障;往大处说,能做的事可就多了去了。

  太医院校订好《疡医证治》之前,不能贸然教别的大夫做外科手术,却可以逐步传授百姓医学常识。

  像烫伤了抹点酱油、鱼刺卡喉咙了赶紧吃口馒头,这种常识错误,可以印刷成文;

  心脏起搏、人工呼吸、海姆立克急救法,这些急救知识有一定门槛,普及起来也有难度,可以先召集县里大夫来培训……

  唐荼荼本着人尽其用、不用白不用的念头,渐渐打开了思路。

  家里跟她出门时一样,热热闹闹的,正院的家什堆到了院子里,唐夫人的声音不用进门就能听着。

  “老爷别站这儿碍事,是马车驼东西,又不用你驼东西。你叨叨得我头疼,快拾掇你自己东西去。”

  唐夫人把自个儿当成百宝箱用,收拾行装的原则是“只要可能用着,一定带在身上”。

  她平常出门逛街的阵仗像回娘家,回娘家的阵仗像出远门,这回当真要出远门了,恨不能把锅碗瓢盆桌椅板凳全拿上,拾掇行李一副要把府里掏空的架势。

  唐老爷劝不住,每到这时候他就不是老爷了,成了个“碍事鬼”,谁也不听他的,摇头晃脑唉声叹气地坐去了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