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宣蓝田
她嘴上东一句西一句地叮嘱着,只觉得这是掌家半年来办过的最紧要的事儿,哪怕儿子连末等也中不了,下场感受一下也很好。
半上午,唐厚孜准备全了,跟着两位先生,带着两个书童出了门。
他走了不多时,一位约莫不惑岁数的美妇带着女儿上门了。这是跟唐夫人关系不错的容府夫人。
容夫人的声儿比她腿走得快,还没走到厅前,老远就笑道:“瞧你家大门敞着,我就知道你还没出门呢,快点儿,再不走要来不及了!”
“走去哪儿?”唐夫人糊里糊涂。
容夫人反倒叫她问得愕住了,惊讶反问:“你家没定举子房?!”
唐夫人娘家不显,她父亲没得早,哥哥只考过秀才,义山又是头回下场,唐夫人毫无经验。她问唐老爷,唐老爷只说“带上笔墨纸砚,带一包馒头,带个水壶就行了”,直叫唐夫人气得倒仰。
于是两眼抓瞎,要备什么东西,东听西打问着给义山备全了,好多讲究却都不知道,闻言忙问:“什么是举子房?”
容夫人顾不上坐,瞧见桌上放着冰碗,吃了两口解渴。
“上午贡院先验检藤箱,枕头被褥锅碗那些杂物,就能由家里的小厮带进场了,帮着少爷们安置好。可这会儿学生还不能进场的,号军还要一间一间清点,看有没有夹带,等到傍晚,才放学生进场呢。”
“到了晌午,内外帘考官们要在进贡院前,挑家酒楼吃一顿饭,这呀,叫‘入帘上马宴’。”
容夫人说了一通,醒过神来:“你快去换件衣裳,红的最好,我路上慢慢儿跟你说。丫头们呢?丫头们去不去?”
“去呢去呢!”
唐珠珠欢天喜地拉着荼荼回屋换衣裳了,都挑了身最红的。珠珠年纪小,五官灵动,穿一身红裙,扎两个小揪,像个要去拜年的丫头,过年都未必穿得有这个喜庆。
唐荼荼对自己的相貌已经彻底放弃了,闭上眼睛任由几个丫鬟摆弄。
她们手脚慢,前厅一连催了好几回,芳草并不慌乱,一双手稳稳当当地给她描眉涂粉脂,笑着念叨:“等二小姐瘦下来,一定是个大美人。”
妆好后,唐荼荼照着镜子瞧了瞧,一身水红。这衣裳是入夏时就做好的,唐荼荼嫌颜色太艳,一回没穿过,眼下对着镜子照了照,倒是不难看,这个色儿衬人白,居然还不显胖。
容夫人,是唐荼荼穿来盛朝后生出好感的第一个女人。她家住在巷子第三户,丈夫是盐铁司副使容襄明大人。
因为一条巷子里住着,进进出出的时候,唐荼荼见过那位容大人两回,是位不苟言笑的老爷,长得有点苦相,总是行色匆匆公务繁忙的样子,看着像是个好官。
但计省三司一向油水多,除正俸外,衙门里各种名头的添支和公使钱也贴补得多,是以容家一向阔绰。
容夫人这些年生活优渥舒坦,身材有点富态了,性格风风火火的,爱唠嗑,脾气好得不得了。唐家刚落府在鼎盛巷的时候,她还主动来帮忙办过温居宴。
两位夫人坐到了一辆马车上说话,唐荼荼和妹妹上了容莞尔的马车。
“荼荼姐快坐这儿。”那小姑娘冲她甜甜一笑,拍了拍马车最中间的位子。
容家的马车大,唐荼荼坐过她家马车好几回了,每回她们三个女孩同车,唐荼荼都得坐在最中间压车。
她要是往哪个边上一坐,那边的车轱辘就沉下去了,车子拐弯、或是压到凹凸不平的碎石板时,马车就要往她那边晃荡,虽然不会翻车,却让人提心吊胆的,她坐中间才稳当。
平时俩小丫头左右一边各坐一个,翻花绳就够不着了,总是要拿唐荼荼的腿当案几,支在上头玩。今天有贡院的热闹,谁也没心思玩花绳了。
到了街门,又听着巷尾徐家夫人的马车也跟着来了,也是家里儿子要下场,互相掀帘打了声招呼,都驱车往城东南方向行去了。
容夫人爱唠嗑,容莞尔深得她娘精髓,一路上给她俩讲贡院的事。小姑娘比珠珠还小一岁,说话却比珠珠有条理得多。
东南,在风水里一直是大吉方位,有紫气东来之意,各朝的贡院总是落在城东南角上。
也是因为贡院所在,周围聚起了一大片的酒楼试馆,供外地学子吃住。而贡院在的这条十字街,就叫状元街。
每年科考,这两条街都人满为患,来考试的学子、送考的亲人挤得满满当当,许多京籍学子,合家都会来送考,不光是给儿子鼓气,还因为最最重要的考官“入帘上马宴”。
每年这上马宴的地方不定,今年在这家酒楼,明年可能就跳到那家了。
院试、乡试、会试每年轮着来,一到考试时候,十字街上每家酒楼的雅间都会早早订出去,富人每年都像赌彩一样,考官们挑了哪家酒楼吃上马宴,在那家酒楼上早早订了席的就沾了光,大有“考官与我同楼吃饭,我儿就一定能高中”的好兆头,图个吉利。
听容莞尔连比带划地说完,唐荼荼眼皮一跳,心想:迷信,浪费,奢侈……
“到啦!”
唐荼荼心里还没骂完,容家定下的酒楼就到了,她被容莞尔和珠珠拉下了车。
容家订的这家酒楼叫登科楼,三层高,仰头看,大红匾额金粉字,两条对联长得几乎要贯天入地。
没等看清对联上的字,人群中便是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
“考官上马啦!上马啦!”
唐荼荼朝着人群翘首以盼的方向望去,远远就瞧见几位穿着官服的大人骑在高头大马上,从北面街口进来了,打头的便是主副考官。
周围欢呼声震天,喧闹的人群里头一半是送考的,一半是儒袍书生,可书生们眼下哪里有个文人样儿?
满大街的学子全在招手叫嚷,安分些的都被挤到路边了,也各个踮着脚伸长脖子看。还有好多学子扯着嗓门嚎《神童诗》。
“自小多才学,平生志气高!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
“待看十五六,一举便登科!”
唐荼荼被四下的嚎声嚎得脑子发懵,直想捂耳朵,可母亲和容夫人都被人群冲到路边了,珠珠和莞尔个子矮,兔子一样蹦跶着往高处看,俩都是撒手没的货。
唐荼荼只好一手拽一个,老牛拉车似的拉着她俩过了街,跟两位母亲碰了头。
徐俏没人带着玩,眼巴巴地看着,握紧了她娘亲的手。她们订的不在一家酒楼,笑说了两句话,就各自去寻地方了。
人群拥挤,有京兆府和南城兵马司维持秩序,忙着喝令富人马车牵进各家酒楼,不能拥堵街道。
“底下视野不好,我订的是最上边的雅间。”容夫人带着她们几人上了楼,笑道:“去年的上马宴就是在这家登科楼办的,我寻思着我手气从没好过,就挑它吧。一会儿要是没猜中,你们可别怨我。”
唐夫人笑说:“怎会?”
两位夫人领着女儿们坐下,叫了酒菜,大推开两扇槛窗,朝着街上望。
马上的考官们已经快要走到了街中心。容夫人目力佳,京城认识的人也多,看了两眼,就认出了好几位考官,自己从窗边退开,留出位置让女孩儿们看。
“都睁大眼睛瞧瞧,不是天天看话本儿,说想嫁状元郎么?这骑着马的,里头好几位都是状元郎呢。”
三个丫头一起睁大眼睛往下望,很快瞪圆了眼睛,一人一嘴。
“好老!”
“好丑!”
唐荼荼:“……这是哪年的状元郎?”
容夫人笑得直捂嘴:“也就最近两届内的——五年前那场乡试时,皇上点的主副考官都是老学官,那年的主考官还是位内阁大学士呢。”
“那年封卷批完后,考官把拟录的卷子呈上去,皇上瞧了不满意,嫌老学官暮气重,择出来的卷子都答得稳妥有余,锐气不足。于是这两年的考官都从翰林院中择,都是最近两届的新进士。”
唐荼荼听着,忽然想起牧先生以前说过的话。
牧先生说:这几年科考上青年才俊辈出,上了朝堂,却屡屡被皇上斥责,觉得他们只知读死书,不会做实事,皇上最近一年又有了起用老儒的念头。
唐荼荼弯着眼睛笑起来。
老儒锐气不足,暮气重;而青年中试的,又全是打小死读书读过来的,实务又不行,真是怎样也不对了。
容夫人也站在窗边细瞧,咦了一声:“这位监临官,我认不出,瞧见他胸前补子了没?是锦鸡图案,那就是二品大员,今年秋闱好大的排场。”
见女儿和珠珠都不爱听,都踮着脚趴在窗边盯着街上看,两双眼睛都快掉下楼了,容夫人便住了口。
唐荼荼却感兴趣得很:“那后边穿着蓝衣的那几排呢?那就是号军么?”
容夫人眯眼瞧了瞧:“那是提调和监场官,帘外监考的;前头穿着官服的,都是批卷的。”
“上马宴多隆重的事儿,赴宴的都是考官,哪里轮得上号军?号军这会儿应该已经进了场了,今年乡试两万多学生赴考,起码得上万的号军在里边,再几千的守墙军守外边,才能看得住这座贡院。”
说完,容夫人又拣着几位她能认出的考官讲了讲,但凡她看脸能认出的,便能把那官员的出身、官位、衙署、家族,全都说个明白,甚至能夹上几条那官员的坊间趣闻,简直就是个京城百晓生。
唐荼荼眼底晶亮,听得细致,容夫人说一句,她在心里跟着默念一句,努力把容夫人讲的都记下来。这才觉得今天出这趟门挺值。
容夫人做了十几年的官夫人,又因她丈夫在计司衙门,各种人情往来甚多,她早已修炼得八面玲珑,对官场十分通透,比爹和母亲要强太多了。
她们说着话,一群考官总算从人群中挤了过来,眼瞅着在她们这家登科楼前停住了脚,却愣是没上来,而是上了对面的那家“折桂楼”。
折桂楼里坐得满满当当的客人哄然笑起来,周围酒楼里订席的客人却都一片哀叹。
容夫人“啊呀”叫了声:“怎么就去了折桂楼呢?它家酒菜又不好吃,哎呀怪我,早该想到‘折桂’名头吉利的,订错了,今年讨不着这彩头了。”
唐夫人笑得直不起腰:“也不为错,跟咱们正正对着,瞧得一清二楚的。”
容夫人便笑:“说得也是。”
折桂楼应该是早早得了信儿,酒席是现成的,考官们坐下不过一盏茶工夫,菜便一样样地上来了。
他们那雅间豪华又宽敞,外有围栏天台,几面槅扇大敞开,雅间里的情形便一览无遗。一群官老爷都不拿架子,是专门敞着门让人瞧的。
因为正对着登科楼,两边相隔不过七八丈远,隐隐还能听到折桂楼里有唱戏声。唐荼荼听得入了神。
容夫人瞧她一举一动都文静,跟莞尔和珠珠这俩泼猴儿不一样,心里喜欢得不行,自己起了话头给荼荼讲。
“各家酒楼里都有戏台子,每一刻钟,唱一段折子戏,唱的全是古今文人高中魁元的事迹,也是图个吉利。”
一屋人都开始吃菜了,唐荼荼还扭着头往对面楼看,头都快扭歪了。珠珠把离窗最近的座儿换给了她,唐荼荼也没吃几口饭,只顾着看了。
她难得被好奇欲压过了食欲,只觉满眼所见都是世情风貌,学到了好多东西。
对面的考官们对着一桌宴席,却几乎不动筷子,也不饮酒,用了两杯茶,听完三折戏便下了席。
他们前脚刚出了折桂楼的大门,守在楼门前的学子们便一拥而上,涌进考官们刚才坐的那雅间里,抢着吃起了那桌菜来。
唐夫人看直了眼睛:“怎的吃剩菜?哎,怎么还闹起来了?”
容夫人捂着眼睛不想看:“这叫抢宴,也是跟咱们订登科楼一样,是讨彩头呢。考官们都是进士郎,自然招人抢,没瞧刚才都不动筷么?别说是这桌菜了,便是考官们点的那桌席,也会立马涨价,家里有孩子下场的富贵人家会照着他们的食单点一遍,一桌席面要卖六十六银子。”
“真敢开口。”唐夫人咋舌。
六十六两银子一桌啊,几乎就是坐地起价,可那折桂楼从雅间到楼下大堂,竟很快挤得人满为患,饭桌都快要摆到大门前了,嘈闹至极。
唐荼荼:……迷信,浪费,奢侈,荒唐。
她光顾着瞧热闹,桌上的饭菜早凉了,叫跑堂的拿去重新热过,这才吃起来。
忽然间,东面一声清脆的锣响。
容夫人美目一凝,直起身站到了窗边,招呼她们:“监门官出来了,要开龙门了!”
状元街因为在城南脚,踩着福临坡而建,地势比贡院要高些,能远远望到贡院内的情形,也有显示公正、供民监督的意思。
从这儿望去,号舍像一排一排的梯田,号军们如蚂蚁般穿行在其中。
锣响一共九声,意为可以开始入贡院了,那两扇丈高的大铁门徐徐推开了,十几个监门官在门前支开了桌,登记姓名,查验考篮。
满街的学子都朝着那个方向涌了过去。
“娘,快看!那不是二哥吗?”容莞尔忽然朝一个方向挥手,叫道:“二哥——必中——!”
底下人那么多,他那哥哥竟还真的听着了,仰头目光炯炯地望上来,大笑着朝这头挥了挥手。
唐荼荼望了一眼,是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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