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宣蓝田
“姐,咱哥呢?咱哥呢?”唐珠珠探着脑袋找了半天。
唐荼荼心想,哥哥那么矮,混在一群青年里是找不着的,他那性子,应该也不会来街上凑上马宴的这份儿热闹,肯定早早等在贡院门口了。
唐珠珠哪里找得着?听着容莞尔喊得欢,她也不甘落后地喊:“哥哥必中——”
楼上左右间、还有对楼的姑娘们都探着脖子在窗前张望,闻声,各个笑出了声,一个一个地全跟着闹:“哥哥必中——”
一传十,十传百的,周围娇喝声一片。
为讨个彩头,唐荼荼也跟着喊了声:“哥!必中!”
大约是因为胖,她胸廓厚实,中气十足,这一声“哥”喊出去,离气吞山河也差不了多少了,楼下一大片学子齐刷刷仰头望了上来。
容夫人“哎哟”笑了声,忙把窗户关上,挡住了这几个未出阁女儿家的脸。
第22章
乡试是整个六月最大的事,自贡院锁门后,整个京城就安静了许多。东门、南门,清早开城门时不得鸣鼓,夜里虞部也不敢再试验花炮了,尤其是城东南这一大片,不得夜宴不得歌舞。
上边言出法随,底下的官员总是要紧着皮层层加码的,满大街都贴了告示,叫贡院方圆五里内禁止喧哗,寻衅滋事、打架斗殴更不行,不论谁对谁错,通通先扔牢里去。
安业坊恰恰好地被划在了五里之内,东市早中晚也不让敲钟了,唐荼荼连着两天没听着钟声,早上和午觉都起得迟了,有点烦。
她心里腹诽,五里,隔了半个城,就算拿着加农炮轰午门,城东南的贡院都不一定能听着,这么着紧做什么。
太阳大升起时,唐荼荼才板着张脸进了饭厅。
唐夫人愕然一瞧,立马猜着了原因,笑道:“偶尔起得迟点怕什么,小姑娘家都贪觉,天天早起,就难长个儿了。娘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啊,也是要睡到日上三竿的。”
“知道啦。”唐荼荼应了一声,却并不怎么信。
大人们总爱拿“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这句式忽悠小孩,上回唐夫人训珠珠,还信誓旦旦说“娘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天天早上起来给全家人做饭,谁像你,一觉睡到大晌午”。
呵,两边忽悠。
她情绪一向淡,心里腹诽什么,脸上也不显,唐夫人丝毫没察觉,与荼荼一起用过了早饭,各自回院里乘凉了。
临近大暑,就入了三伏天里的初伏,热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早上巳时以后,街上就热得出不去了。
京城坊市街道不宽,坊墙都是光秃秃的白墙,走在城中,也几乎没有树影遮阴。内城,尤其中城十二坊里,是极少看到树的,这片地界紧邻着皇宫和各机密要衙,树影里可能会藏人,有窥探机密之嫌。
去哪儿都没个荫凉,唐荼荼又苦夏,随便出门走走,回来就跟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了。
她也不难为自己,便坐在院里的老榕树下,舒舒服服看起书来,还从前院的老管家那儿借了张躺椅,面朝太阳背朝树荫,太阳把腿脚晒得暖暖和和的。
天儿太热,唐珠珠几个小姐妹也都不来找她玩了,珠珠只好在院里荡荡秋千。
她自己腿短,坐上去,脚跟就够不着地,每当秋千慢下来,就软哒哒地哼唧一声:“姐——”
唐荼荼懒洋洋地抬起胳膊,给她推两下。
没人陪着一起玩,唐珠珠荡了一会儿就觉得无趣了,搬了个小凳坐到旁边,“姐,你看什么呢?”
唐荼荼:“书。”
眼瞅着珠珠要闹她了,唐荼荼忙折了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两幅简笔画,又哄她安分了一会儿,提前体验到了带孩子的心累。
二殿下送来的那半套《太平御览》总共二十本,唐荼荼两天一本,边看书边认字,已经看完了三本了。
这一箱子书,每本讲的都是不同内容,涵盖了花鸟虫鱼、吃喝器用、儒墨道法、珍奇古玩……门门不缺样样有。
书编得并不晦涩,大概随便拎个童生出来都能读得懂,可文法习惯与后世大有不同,又有好多生僻字,唐荼荼看得吃力。
她摸着书页,只觉装订精致,比外边书铺里的藏书质量要好许多,版印清晰,纸张薄透又有韧性,不怕轻拉轻扯。
却明显是一套旧书了,上头做了些标记,标记不多,只在最最重要的篇章侧棱上抹一道浅浅的墨,书里一些精彩句子,旁边也会画个小小的圈,往往三五页里才有一个标记,整本书都没个折痕,一看便知这书主是爱书之人。
每本书的扉页上都盖着个一寸长方的小印,字体是古隶字,笔画圆圆的,唐荼荼一个字也认不出。
她指着那章,问牧先生是什么字。
“这四字是——雅贼藏本。”
牧先生摇头失笑:“这是一枚藏书印,这‘雅贼’说的是眼尖耳聪的借书贼,朋友近邻谁家买了什么书,借书贼都知道,看书必借、借书必不还。在我们文社里头,谁借完书就不见影儿了,我们便笑斥一声‘雅贼’!——这印章以雅贼入名,哈哈,倒是个不拘俗礼的先生。”
牧挂书又细瞧那枚印:“这字笔法奇纵,刀法娴雅,刻制精妙,明显出自篆刻大家。”
刻工好与坏的,与唐荼荼关系不大,她只在意:“这雅贼,是不是什么大儒或学官的名号?”
牧先生琢磨了会儿:“想来不是,这印名生僻,从没见过。能收藏得了半套《太平御览》的,不是大文家,便是大书坊,京城有名的书坊书斋,我都去过,没有哪家以‘雅贼’入印。兴许是哪位爱书的老先生吧,藏书在家里,盖个印儿自得其乐。”
牧先生平时并不是个话篓子,可一旦说起书和作学问的事儿,他就停不住嘴了,尤其是个书痴,蹲在书箱前一本一本拿起来看了看书目,言语间满满的艳羡。
“都是二姑娘想看的书,农桑水利、盐铁课税什么都有,真全呐。牧某可没这能耐,这半月跑了好几家书斋,也没给姑娘找着几本,二皇子殿下倒是给姑娘找全了。”
唐荼荼心中一动:“那你仔细看看,我这儿的半套书缺了哪些?剩下的能买到么?”
徐公公送赏时念那单子的时候,唐荼荼就留了个心眼,心想为什么二殿下送她“半套”书,而不是一整套。
“买书?”牧挂书惊愕地抬头望过来,看二姑娘是真不知,他笑叹道:“姑娘哎,光你得的这半套书,拿到坊间也能卖上天价。老爷五年的俸禄,也未必买得起剩下半套啊。”
“这么贵!”
唐荼荼倒吸口凉气,忙把果脯渣子从书上拍打下来,好在果脯没油,没留下油印子。
牧挂书被她逗笑了:“这套《太平御览》是太祖皇帝时敕令翰林院编撰的,百部千卷,包罗万象,天下各行各业各事的学问全能在书里找到,听人说,全套书摞起来能有两人高。可坊间只爱把里边跟百姓杂事相关的书拿去印,剩下的都散佚民间,零零碎碎的凑不齐。”
“就算能凑得齐,平头百姓谁能买得起?买得起的大富之家,也全藏在家里当传家宝了——二殿下这份赏赐贵重之极啊。”
他那俩800度的近视眼里,露出了好奇和探究之色。
唐荼荼错开视线,只当没看见。自那天徐公公来送赏之后,家里好多下人瞧她都这副表情。
因为这私赏,爹和母亲惶惶不安,唐荼荼只好给他们透了点口风,说了说学台当日的事。府里的仆役却都不知道缘由,各个好奇得抓心挠肺,琢磨着是什么事儿能让一个皇子越过老爷,私赏自家二小姐。
“那先生能找着全书的书目么?我想知道缺的那半套都是讲什么的,将来碰上了散本,我就买回来。”
牧先生想了想,拊掌笑道:“这应该不难,二姑娘且等我一天。”
一天之后,他竟真把全套的书目搜罗齐了,唐荼荼把自己那二十本书摊放一地,按着名目一本一本地比对,发现她缺的那半套是讲皇室宗亲、疆土城防、海陆|四夷、国事治道,还有兵马火器的。
害,唐荼荼立马丧了气,心说这位殿下对她提防心好重。合着整套书里最精髓的东西,他全没给她,亏她还把那几本讲庄稼地和奇珍异宝的,捧在手上,认认真真看了好几天呢。
牧挂书盯着满地的书挪不开眼睛。这些宝贝放在书箱里的时候,他还尚可忍耐,这样一本一本地摊放一地,简直是一千根羽毛齐齐在他心上撩拨。
他犹犹豫豫叫了声:“二姑娘……”
唐荼荼:“有话直说。”
牧先生脸一红,“能不能借我两本?”
唐荼荼把自己看完的几本全借给他了,“我这院儿你不方便每天进,等我整理清楚,全放到哥哥那院儿的书房去,先生想看什么只管去拿。”
“多谢二姑娘。”牧先生一个长揖到地,抱着书高高兴兴回了前院,眦着俩近视眼啃书去了。
他比唐荼荼读书要认真多了,几乎读一本背一本,这一读就读到了乡试最后一天。
大清早的,牧先生突然神情激动地奔到院子里,急得声音都不是调儿了。
“二姑娘!这书可不敢再给外人看了!”
他入府快俩月,一直是个温文尔雅的公子,唐荼荼还从没见过他这样慌乱的样子,知道是大事,忙问:“怎么了?”
牧先生脸色涨红,亟不可待,却硬是压着声儿低语道:“我想起‘雅贼’是谁的号了!这人爱书的名声天下皆知!各省常年都要往皇家进书,把辖下府县的好诗好作好书整理汇编好,再送到京城。可每年献上来的书都不先入翰林院,而是先入东宫!”
“雅贼雅贼,借书不还,这‘借’来的书哪里用还!谁敢叫他还?”
见唐荼荼木呆呆的,明显没听明白,牧先生急道:“这是二殿下从太子那儿讨来的书啊!”
第23章
“太子的藏书啊……”
两人盯着那没半个巴掌大的印,看了半晌,脑子想到了一块去,去街上买了一大沓最厚实耐磨的油纸,全部拿驱虫草熏过,在人家原本精美的书壳外,又包了一层厚厚的油纸,一本一本整整齐齐放上了唐厚孜的书架。
牧挂书仍不放心:“等少爷回来了,我得跟他说说,以后这书房都得上锁了。”
他把借了两天的那几本书全还了回来,任凭唐荼荼一劝再劝,牧挂书也不敢再看了,一副“这书将来是要成御赐之物的,稍有损毁,脑袋就没了”的忧愁样。
唐荼荼也不再劝他了,她知道牧挂书这书痴一定忍不过三天,只等他自己想开。
望着牧先生回了前院,唐荼荼绕着园子走了两圈。满园的绿草修剪得勤,还没没过脚踝,青石板路也洒扫得干干净净。
唐荼荼低着头,一路跨过石板上的蚂蚁,心想:这半套百科全书作为赏赐,赏得过重了,竟然还恰恰投她所好,二殿下是怎么知道她在找这些书的?
说是巧合吧,不像,谁给一个小姑娘送书,会越过四书五经六艺八雅,直接送农田水利财商相关的书?二殿下哪怕是送她一箱子话本儿,唐荼荼都不会多想。
只有这《太平御览》,简直是掐着她的喜好送过来的。
她交待牧先生找书是上个月中旬的事儿了,除了牧先生,再没跟任何人提过她想找书的事儿,二殿下是怎么知道的。
唐荼荼顺着这个思路想着,心渐渐沉下去。
只能是——他让人盯着整个唐府的动静,连住在外院的牧先生也没逃过。
唐荼荼一边想着自己以后得藏拙,不能再莽撞了,一边余光四扫,琢磨他那些神出鬼没的影卫都藏在哪儿,藏了几个。
府里不小,大白天站太阳底下看,处处都敞亮得藏不住人,可细看,又处处都是能藏人的转角回廊,每个不怎么明亮的角落里,都仿佛藏了双眼睛。
唐荼荼疑心病都要犯了,她收回视线,心想:不猜了,想办法诈诈就知道了。
她回了房,拉开抽屉,拿出了摆在最上边的那本日记。这是六月的日记,刚写了个头儿,这半月没有什么大事,里头只有两页零碎的感想,任谁也瞧不出门道来。
她这册子名为日记本,实则是拿一沓纸,线装成的,一条窄窄的木片贴在侧面做书脊,糊了张蓝染纸做书皮。
她平时见闻多,日记就写得碎,外边买一刀普通宣纸,裁开,能做成一沓本子,够她写半年了。
晌午要回屋歇午觉时,唐荼荼捏了一撮细白的妆粉,压在了本子底下,连本子一起放在躺椅上。
这是姑娘用来抹脸的香粉,粉质轻薄,被压在册子下边时自然不会乱飞,可若有人移动,粉末就会飞走,扬得一地都是。
等她睡醒了再去看时,那本册子朝向、位置一如午觉前,可还是有几粒白色粉屑落在了册子外头,尽管细微至极,躺椅却是大红漆漆成的,颜色对比鲜明得很。
唐荼荼手指抹起那几点细粉,心里冷笑:呵,抓到了,果然有人盯着她。
她正得意自己妙招,忽有一阵微风吹过,将那薄薄的本子吹开了几页,纸页震动,底下压着的白色粉屑又飘出来几粒。
唐荼荼愣愣看着,坐椅上发起愁来。
这就分不清是人动过,还是风动过的了。也没准盯着她的影卫警惕性高,没拿起来看,只蹲下翻了翻页,这也是有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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