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22章

作者:宣蓝田 标签: 升级流 穿越重生

  乡试这晚上就要结束了,考官们会在这最后一天清点、整卷,再把卷子糊名,到明早,贡院就要开锁了。

  唐夫人写了一下午的食单,勾勾画画,加了这样儿去了那样儿,最后敲定了十道好菜,叫厨房明儿早早去准备,猪肉鸡鸭鱼虾都不能少,明儿晌午好好做一桌菜,给少爷接风洗尘。

  她晚饭也没吃几口,只顾着操心了,一会儿心疼:“义山不知道瘦了多少,整整九天啊,冷锅冷灶的,没吃一顿好饭。”

  一会儿,又板起脸来叮嘱唐荼荼和珠珠:“明儿哥哥回来,你俩谁也不许问他考得如何,老爷你也不许问,听见没?那孩子心思重,要是考得好,他自己会跟咱们讲,要是考得不好,问了倒叫他难受。”

  唐老爷和唐荼荼一齐齐点头,只有珠珠眨着眼睛:“娘,送我哥出门那天,你不是拍着我哥肩膀叫他好好发挥,说他一定能中么?”

  唐夫人乐不可支|:“那是哄他轻松上场的,中不中,哪能由我说了算?”

  唐荼荼对哥哥中举这事儿,不抱什么希望。

  一来京城人才济济,按前年乡试给各府的解额三百人粗略算算,前年整个直隶省的考生也就五千多人,百中取四,中举的不过二百来人。

  可今年因为恩科,各省不设解额,整个直隶省竟聚起了两万多考生,哪里还轮得着哥哥?

  二来,本朝乡试的三科分别是经史、时务和方略,这里边,但凡有一科被评了次等,另两科考得再好,也很难过试。

  哥哥年纪太小,就算他把经史背得滚瓜烂熟,就算他关心时事,方略策总该是过不去的,考官不大可能会听一个十四岁的小孩谈治国方略。

  她心里这么想,唐老爷也是这么想的,只有唐夫人两眼抓瞎,不知道这里边的关节,还做着“我儿可能中,也可能不中,但没准会中”的美梦,心神不属地吃着饭,眼睛里都有光。

  当夜一家人早早睡下,打算第二天全家一起去城东南接哥哥。

  天儿燥,睡久了嗓子干,唐荼荼夜里总是要醒一趟的,得喝口水润润喉。

  她醒来时外边夜色深沉,鸡不鸣,狗也不叫,估摸着大概是寅时。

  唐荼荼喝了口凉水,在黑暗里站了片刻,她也没点蜡烛,摸着黑从内室走到外屋,站在房门前又静静等了等。

  忽然,她抬手冷不丁地把房门掀开,大声喝道。

  “谁在那儿!出来!”

  满院子都乌漆墨黑的,她这么喝了一声,连只鸟儿也没惊起来。

  福丫哆哆嗦嗦从耳房里探出头来:“二小姐……怎么了呀……”

  南头住的几个丫鬟,也被她这一嗓子喊醒了,惊惶地披衣起身来看。

  唐荼荼对着院子幽幽道:“我看见你了,回去告诉你家主子,再来我院里,我就不客气了。”

  福丫:“二二二小姐,您您您在跟谁说话……”

  一院四个丫鬟吓得僵站在原地,福丫离得最近,惊悚翻倍,眼睁睁看着自家二小姐穿着雪白的中衣,披头散发,走到院里环视一圈,不知道在找什么。

  好半晌,她才打了个呵欠,梦游一样地飘回了屋。

  福丫快要被吓死了,撒丫子跑回屋拿了枕头,去芳草她们那屋挤了。

  而库房里,一名影卫壁虎一样贴在房梁上,他也白着张脸,心跳如擂鼓。

  多少刀林剑雨中走过来,也没眨一下眼睛,今夜却差点叫唐二姑娘一嗓子吓没了。

  那张舆图上新出现的图样还没拓完,影卫趴在库房顶上踌躇再三,死活不敢再点蜡烛了,只好回殿下那儿报信。

  晏少昰今夜在刑部,每月十五是结刑日。

  对死囚的刑讯往往不拖过月中,都说十五月亮十六圆,每月的前半月,弯月慢慢盈满,风水上,有诸事渐趋圆满、顺遂的意思;下半月由圆月变为残月,这时候再见血光不好,伤阴德,也伤子嗣缘。

  这是刑部百千年传下来的说法,晏少昰自己不当回事,但刑部里有太多人当回事,他也就顺着来。

  地牢里的死囚连续拷问半个月,到每月十五这日,会有最后一场刑讯,再不招供的硬骨头,以后也不可能会开口了,就不养着浪费粮米了。

  地牢不大,三十个牢房足够用了。晏少昰站在地牢门口望月,等着狱卒提人上来。

  铁镣声当啷作响,那人几乎是被拖上来的,腿脚没断,却软成了两根面条,自己是站不住的,各种好药吊着命,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

  狱卒一撒手,那死囚泥一样软在地上。

  廿一提起他的脑袋,低声问:“后悔么?”

  那死囚几乎只剩最后一口气了,闻言,只有眼球动了动。

  廿一又问:“想家么?”

  那死囚上身猛地直起三寸,凶狠地回头望来,朝着廿一啐了一口血沫,嘶声道:“我家人都在耶律大帅庇护之下,老子一死,换他们后半生荣华富贵,不亏!”

  廿一愕然,笑了声:“蠢东西,你家眷七口都在赤城里呢,耶律烈老鼠胆子,怎敢进城救你一个叛将的家眷?你杀了葛将军妻儿老母,叫将军心神俱裂,战死于云州,他麾下将士怎么会放你的家眷走呢?”

  死囚猛地一哆嗦,目光惊惶。

  “看到那扇门了么?”廿一指着提牢场的侧门,那道门没上锁,大喇喇地敞着。

  死囚的视线跟着转了转。

  廿一补上最后一句:“殿下仁慈,限你十息之内跑出那道门,就放你一条生路。”

  死囚的目光一点点亮起来,眼睛死死盯着那扇门,喃喃:“你们是骗我……”

  “一。”

  “二……”

  “二”没喊完,死囚骤然撑地起身,疯狗一样朝着侧门飞奔而去。

  廿一站起身,把这套说了不下几十遍的老词放回肚子里,回了殿下身后。

  刑部刑讯手段颇多,比东厂那群阉人下手轻不到哪儿去。多数死囚都是犯下人命大案的,心志坚定异于常人,可熬刑半月,骨头再硬的人都会神魂颠倒,分不清真假虚实。

  人之将死,脑子里想的不过那么几样,妻儿老小、同袍兄弟。

  以他们所念所想作要挟,以“十息之内的生路”为饵,再能熬刑的硬骨头,往往也要败于这一招。

  果然。

  侧门离地牢口不过七八丈远,那死囚连滚带爬冲了过去,手摸到铁门,鼻间甚至嗅到了外边的夜来花香时,又被早早等着的狱卒擒住,拖回来。

  那死囚终于在这骤喜骤悲中彻底崩溃,抱着脑袋哀嚎打滚。

  “四月十八!四月十八那日!三千两……那耶律狗贼拿了三千两,诱我偷出城外民屯图,说小小一张民屯图不碍事儿,不算叛国……那狗贼说就算东窗事发,也能保我和家人性命,叫我去做他们辽国大将……卑职叫屎糊了眼睛啊!卑职有罪!”

  廿一怒斥:“偷图就偷图,你为何要杀葛将军全家!”

  那死囚痛哭道:“葛将军机警,屯田图从不带在身上,都留在家里,叫那妇人看管着,可那妇人也机警,卑职刚要动手就被她发现,我一刀抹了她脖子,那老母又扑了上来……卑职有罪!求殿下给个痛快!”

  那死囚哭得涕泗横流,眼不是眼,嘴不是嘴,五官泥一样歪扭地糊在脸上,彻底没了人样。

  这是刑部的提牢场,邢具摆了一地,地面洒扫再多遍,都是有血味的。

  却有一片全京城最好看的星空。

  晏少昰仰头望着天,并不看他,只问。

  “葛家遗孤在哪?他那幼子三岁,清点尸首时并不在里边,你们带那孩子去哪儿了,要留他做什么?”

第24章

  那死囚被问得愕住,半晌想起来:“那孩子叫耶律李胡带走了,说是……说是要剥了皮,做个人脸狗儿玩,可卑职瞧他对那孩子喜爱得很,未必……未必会杀……”

  晏少昰再听不下去,挥挥手。那死囚目露喜色,解脱似的闭上了眼睛,等着挨最后一刀。

  可下一瞬,两个狱卒拖起他,拖下长长石阶,回了地牢。

  地牢仅有半丈宽的一个口,底下的哀嚎声竟能从这么小的口传出来,传遍整个刑场,与夜风一起撕扯着人心,直听得哨塔上站岗的兵士困意全消,两股战战,直挺挺地站成几根桩子。

  廿一将画师画好的那张图展开,呈至殿下眼前。

  画上头,画着个三岁小孩,没遗传了葛循良的大方脸和宽额头,反倒生得细眉细眼,想来是随了他母亲,是十分秀气的长相。

  这孩子,是葛循良跟一个胡姬生下的,那胡姬肚子大了以后,被他抬进府里做了夫人。葛循良盼了大半年,得子后欢畅至极,请营里所有副将喝了一顿酒。

  叫晏少昰发现,赏了他一顿军棍,那傻驴仍咧着大嘴哈哈大笑:“殿下,老子有儿子啦!”

  晏少昰垂了眼睛,不再看,“将画像分发下去,叫寻人的兵士小心些,只找三个月,蒙古大缰节前找不着,立刻撤回来。稚童一天一个样,小半年过去,再认也认不出了。”

  “生死由命,只愿这孩子死也死得干脆点,别悖逆父祖遗训,认贼作父,成了耶律烈的刀。”

  廿一领命,下去吩咐了。

  赤城,是河北府最北边的关隘,这座关外,匪患多年不绝。

  这些年,蒙古一路追着西辽皇室遗臣杀,西辽如丧家犬一样四处奔逃,太阳汗的四子耶律烈借道西夏,一路向东逃,在盛朝、蒙古和西夏中间的三角地带,得到了喘息之机。

  堂堂皇室堕落成野匪流寇,这几年,竟收编多个匪帮,混出了一番气象。

  那片草原上不属与三国的流民、罪民甚多,也有许多被蒙古铁蹄踏破的小国,难民们拖家带口杂居在那儿,漂泊无依,过了今天没明天,手里多数有些武械。几代下来,血统混乱。

  盛朝为防边关暴|乱,曾对那些混血的难民收编过几回,编入赤城外的民屯里,叫边军帮着他们盖些草屋,开垦屯田,种些粮食,每年也给些抚恤。但因为非我族类,想进城是绝对不许的。

  耶律烈最爱这些物产富饶的民屯点,看见一个抢一个,把里边听话的百姓带入匪帮壮大实力,不愿意入的,就地杀了。

  一群流寇,打一场就跑,边军总是支援不及。耶律烈在这片三不管的地方,逐渐混成了一条滑不溜手的鱼。

  总还是得治治的,晏少昰想。

  他在夜风里站了会儿清醒脑袋,待回了正衙,天边已经露了鱼肚白,喝杯茶就得上朝去了。

  瞧见那名影卫垂手站在门外时,晏少昰脚步一顿,心头竟奇异地得了些松快。

  他步速慢了些,声音也松垮下来:“怎的,那半套书把她背后的师父诱出来了?”

  影卫拱手禀道:“这几日,唐二姑娘除了家人,只与她父亲的一位幕僚来往密切。那幕僚姓牧,有眼疾,看东西能近怯远,离得远了几乎是个半盲。”

  晏少昰心忖,眼盲心明,听着像是个高人。

  可影卫又道:“奴才试探过了,那位牧先生是个只爱读书的腐儒,也看不出经天纬地之才,论人情世故,还不如唐二姑娘聪慧。”

  噢,那就不是了。

  晏少昰想了想,又问:“她这半月还做了什么?”

  “二姑娘偶尔睡睡懒觉,多数时候天刚见白就起身了,她不先用早饭,会赶在太阳露脸前出门,带着府上的家丁绕着街门跑圈。”

  晏少昰:“跑圈?”

  影卫当他好奇,仔细讲起来:“二姑娘会绕着安业坊跑五圈,她穿一身灰扑扑的短打,布条紧紧束着小腿,奔跑间,奴才瞧见她两腿的腱子肉。二姑娘是既胖,也壮。”

  晏少昰叫这个“壮”字梗了一下。

  他点一下头,示意影卫继续说。

  “跑一刻钟,她再回府里舒展筋骨,自个儿打一套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