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宣蓝田
车夫驱车进了门,唐荼荼四处一瞧,医士全穿着白大褂,夜色中也很好辨认,她喊住一个面熟的医士,依稀记得叫廖海。
“廖小哥!”
“哎。”那少年几步跑来,目光清亮:“唐姑娘什么事儿?”
唐荼荼低声吩咐:“外边人多,我怕闹起来,你带几个脾气好、慢性子的医士出去,把岁数大的、腿脚不好的病人搀扶进来,好声好气跟人家家属讲明道理,可以么?”
廖海一拍胸脯,笑出一口白牙:“姑娘想得周到。”立马招呼人去了。
印坊两进门,又左右两开院,隔离用的宿舍区在右边。
老远就听到赵大人的声音,他站在二门前的老槐树石台下,双手下压,示意百姓稍安勿躁。
赵大人坐着开了一天会,官袍皱巴,额纹耷拉,衬得他面庞更老,上了火的嗓子喑哑,再扬声说话不免声嘶力竭。
晃眼一看,这老官好似架起了一身长太息以掩涕兮、视生民苦为自己苦的大格局。
他帷帽手套戴得严严实实,却说:“诸位别急,别慌,这赤眼病无甚厉害的!老夫派了几位得力的亲信留守此地,与大伙儿同吃同住,要不是老夫公务实在繁忙,实在走不开,必要亲自住进来跟大伙儿受受一样的罪!”
唐荼荼离得远,后头的话听不太清了,只见周围送别的家属们连连作揖,喊着“青天大老爷”。
还青天,要是满朝都这样的青天,天都得塌半边。
唐荼荼表情复杂地下了车,去后门把那妇人接进来,见四下井井有条,厨房炊烟袅袅,病人在排队打饭,远没有她想象中的混乱模样。
看见一个熟悉的身条丰腴的妇人,唐荼荼忙迎上去:“嬷嬷怎么进来了?”
古嬷嬷年逾五十,家口都在京城的庄子里,华琼不放心荼荼,让她跟过来陪三年,古嬷嬷也二话不说过来了。
她双眼明亮,没一点病状,今儿还跟着进了这印坊,一起隔离……
古嬷嬷戴着帷帽打饭,笑说:“在外头也要天天惦记着姑娘吃得好不好,能不能睡着,不如陪姑娘进来,左来我也想瞧瞧这赤眼病是什么厉害东西——可别说我了,小杨氏一家才值当姑娘夸,她家那口子和儿子也都跟着进来了。”
旁边一个面生的妇人赶紧擦了手,双手交叠在腹前屈膝一笑,是个腼腆人。
唐荼荼谢过她们,又打了一碗拌汤喝。白菜和西葫芦丝切得细细的,蛋花打得又碎又嫩,再搅进去一些面糊疙瘩,一碗下去,从喉咙熨帖到胃。
嬷嬷紧着她,给她留了间独屋,四张榻只住她一人。
唐荼荼刚检查完床铺干净,洗漱用具也全,屋外有人敲敲门。杜仲端着敷眼的药汤进来了,小小一碗。
“姑娘晾一晾,等不烫手了,用纱布蘸着敷一敷眼,擦擦眼芝糊,再拿温水洗净眼睛。”
唐荼荼谢过他,坐桌边等着药汤凉下来。她想了想,摸过一沓纸提笔就写。
隔离防疫,病人又是被官差带走的,形同拘留,坊间百姓看见了,免不了人心惶惶。她刚才进门前睄了一眼,告示栏上还没贴报,想是还没写出来。
唐荼荼写道:“近日,随着年节走亲访友的人数增多,一股病毒悄无声息蔓延开来……”
杜仲看着她。
他分明没什么表情,唐荼荼还是鬼使神差地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嘲讽的意思,老脸一红,放下了笔。
“还是你来写吧。”
杜仲接过笔,坐姿配称一句君子端方,腕平,气沉,压钩顶抵,他只握住笔,就是一副唐荼荼学不来的儒士风姿。
他写:
——此病名为天行赤眼,乃暴发眼睑及白睛红赤浮肿,染病者双目痛痒交作,眵泪粘稠,黑睛生翳,本病多由风热毒邪,时行疠气所致,易广泛流行。
——生民病苦,切忌出门攒聚,在家避疫方为良策。
唐荼荼:“……我觉得,太深奥了吧?”
杜仲搁下笔,垂眼换一张纸,重写下一份。
不多时,芙兰从窗边溜进来,带来四个影卫,四人隔着窗与她拱手见礼。
唐荼荼:“这是?”
“姑娘写告示呢?”芙兰顶着帷帽,帽纱后边仍是笑眯眯的眼。
“这是年掌柜手边得用的人,知道姑娘传话多,这又要写告示,年掌柜派了两个跑腿传话的,还有两个文采出众的先生,给姑娘润笔用。”
正发着愁,就有人送伞来了。唐荼荼忙点头说好,请了几位先生进屋。
她那一口大白话见不得人,杜仲又宛如医书附体,两人的危机公关能力凑一块儿也写不出一份告示来。
果然,新来的先生提笔就成文:“适逢新岁、元宵之交,有赤眼一病蔓开,此病……”
最后摘了唐荼荼原稿里的两句话,“全民携手,共抗此疫”。
底下配有赤眼病的症状图,画着三个人脸轮廓,一为眼白冒血丝,二为眼白生红点、红斑块,三为白睛黑瞳上浮着白翳,浆糊似的糊住双眼。用图做比对,更一目了然。
大字告示誊抄几份,贴了出去,告示栏两侧灯笼高挑。在差役朗读、百姓热议声中,印坊的铁门沉沉关上了。
第219章
赤城下了一整夜雪,雪不大,却刺骨冷。
新雪覆上红土,又在晌午的烈日下化成水,将血肉冲刷成肥养土地的泥,不知来年会长出什么来。
城墙上下的巡防兵多了一倍,哨探的、巡逻的、守墙的,谁也不敢极目向北望,视线落到那个方向总要瑟缩着躲回来。
战报传到廿一手上,已经是次日晌午了。
因下大雪,辎重兵在居庸关耽搁一日,此时打头的队伍还没进张家口。传令武侯背上的令旗高高竖起,踉跄滚鞍下马,口鼻间的热气没等呼出来就凉了。
“殿下——!”
四面令旗中两面红的,是急战报,又有两面白旗,这色儿不吉,向来是前兵遇伏、伤亡惨重的讯号。
晏少昰脸色遽变,立刻换了马车上战骑,弯腰靠单臂的力气扯着那传令兵重新上了马,匆匆一句:“路上说。”
元兵虐杀战俘,孙将军点兵攻城,赤城瓮城设伏……
一串消息涌入他耳中,缀尾的影卫只来得及跟辎重官俞丘明知会半句,抛下几万人的辎重队向北去了。
上马关气氛果然不同往日,进了主帅营,几万兵马都热切注视着他们一行,虎目有泪。
一场大战过后损兵折将,营里往往会有许多伤兵,医帐外该是满满的人,军医背着药箱忙活,四处忍痛的哀嚎声不止。
晏少昰沿着一顶一顶的军帐望过去,却几乎看不见一员伤兵,裹了纱布的、残了肢的、轻伤重伤小伤通通看不着。
他扔开马鞭,疾步登上了城墙,一群将军回头望来,个个面有惭意。
“葛规表呢?”晏少昰又扫两眼,从一排熟面孔里拣不在的人:“还有晁采?”
孙知坚重重一拳捶在自己胸口上,分明一身沉甲不便,还是蹒跚着跪下了。
“老臣有罪!”孙知坚哑着声禀道:“此战全赖我指战不利,损精骑八千,械兵和弓手五千,后备二千……”
城墙高耸,声音裹在风中,有点糊。
晏少昰:“你大声说。”
孙知坚吼道:“精骑八千!械兵和弓手五千,后备二千!出兵共计一万五千余人,无一活口!失火炮与攻城械八十台……”
说到后边,到底是哑了。
“晁小将战死,葛小将……下落不明。”
晏少昰僵在城头。
传令官走得早,不知战果,只说到赤城设伏,元人重兵出动,意图急攻上马关,没来得及等战果就急忙出关传信了。
他骑马赶来的路上算了又算,知道此战凶险,大抵是极艰难的,却也没料到是这样的战果。
上马关好好的,没少一砖一石。
出兵一万五,无一活口……
北风如刀剐着脸,站在高高的城楼上,似被风刮着耳光。
晏少昰望向北面,那一瞬他甚至有些懵怔:什么样的恶战,会留不下一个活口?
这城墙是近来加固又增高的,太高了,要是下盘不稳,狂风能把人吹个跟头。狂风卷着沙,连沙带土塞着喉,风里也似有了腥味。
晏少昰断续着慢慢换了几道气,才把这败局消化明白。
城墙上下的将士全仰头望着主城楼上那面朱红旗,那是代帝出征的帅旗,旗上银龙威风凛凛。今日分明风很大,银龙旗却被狂风吹卷得缠在铁杆上,萎靡地抖着,怎么也展不平。
晏少昰目光落向那杆旗,立刻有影卫纵跃攀上去,抖开了帅旗。
晏少昰没吭声,他极目望向远方。登上城楼的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三座东西,形似塔。
那三座东西筑在赤城南面城垣下,分明离了十里远,该什么都看不清的,可借着天光明亮,上马关又地势高耸,能看到清晰的轮廓线,三座塔很显眼地矗在那儿。
“那是甚么?”
主帅问话,四下竟没人吭声。
旁边头回随征的年轻将军哽咽一声,抹了一把脸。
没人答,晏少昰自己凝目细看。
那是三座四方锥形的塔,中间一座最高,左右两侧的矮,遥相呼应,似有奇妙布局。
他看着看着,渐渐恍然:那是北元的萨满图腾。三座图腾塔遥遥相对,乃是腾格里天、地、火三样图腾。不知为何筑得那样高,比赤城的南城墙还耸出一尖梢,恍然间顶天立地似的。
晏少昰沉腰贴近万里眼,陆明睿不由地抬手一挡,可他也只抬了抬手,什么也没挡住,只听见殿下身上的精铁铠僵硬地撞出一声响。
晏少昰眼前有一瞬的茫白,后来看清楚了,看清这是什么了。
万里眼放大倍数高,图像直直杀入眼。
那是三座高筑起的尸塔,无数残肢断臂、人头马骨,万余具尸体一层层堆垛成塔,用土夯实成几座高大的土堆。
那是元人的长生天,他们以一万五千战俘的尸首,血祭长生天使者。
陆明睿低声说:“这些元人酷信萨满,视他们自己的征伐为长生天的旨意,任何死战不降的民族,全是悖神者,会因为阻挠了神意而遭受最严厉的天罚,砌死在这三座墙里。”
这京观尸塔,遥遥面朝京城的方向,横向呈三点蜿蜒,像一张滑稽的大嘴,笑给天|朝的皇帝看,是为“京观”。
可惜皇帝的眼里只有江南的粮、塞北的地土,只惦记着天下王臣的忠心,还有南北直隶每年填充了多少国库。
边关的战报送上去,“一万五”,是个不值得挂在嘴边的数。
于是这硕大的尸塔,便只有边军能看得见,变成三军将士不敢直视的巨大图腾,挞伐不敬,规诫不驯。
而远近处苟且偷安的异族人,崇尚武力的,会隔得远远的叩一叩首,拜一拜蒙古的真神。
陆明睿低声说:“这三座尸塔不除,士气不振。探子探过了,土垒砌得瓷实,拆垒收殓残尸起码得一日,眼下再派兵出去,恐有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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