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243章

作者:宣蓝田 标签: 升级流 穿越重生

  老将孙知坚跪着没起,没敢看殿下脸色,便也没看见殿下被风沙刮得粗粝的面孔抖了抖,颧骨下颏绷紧,蓦地红了眼。

  他膝甲一振,撑着双腿站起来:“火器营全员列阵,开火炮,出城。”

  “殿下不可。”孙知坚气虚无力地劝了声,没拦住,眼睁睁看着殿下点兵出城了,只得起身跟上。

  风雪很大,不停有风灌进双耳。

  离得近了,这骷髅台越发清晰了。

  赤城就在其背后,断壁残垣不复旧时威风,城墙上被火药崩碎的孔隙是一双双乌黑的眼睛,无声注视着三座尸塔。

  这吊在家门前的尸体,远比一片乱葬岗更恶毒。

  草原上的风吹过被火烧净的头骨空腔,涌出一串呜呜的响,竟成了曲调,随着北风滚了很远,如泣如诉,也像一串低哑的恶咒。

  离尸塔四里地的时候,首骑停下了,晏少昰举起千里眼望了望。

  这些尸身经火药炸过、马蹄践踏过,战后又被元人毁了尸,大抵是不成样子了。

  陆明睿怕殿下于心不忍,低声回禀:“探子说,没几个全尸了,轰了也干净。”

  晏少昰利落翻身下马,“就在此处行刑罢。”

  戍边是苦差事,要算天时、找地利,要练兵、统兵,要严明军纪,要筹措粮草、调度军需,安排各级将吏辖属……桩桩件件,全会消磨一支军队的精力,很少有战事能酣畅淋漓、痛痛快快地打一场。

  领兵之将忌冒进,忌蛮干,忌刚愎自用,忌这忌那,因为一个决策失误,漏出去的都是人命。

  盛朝自高祖以来的军队规矩,凡败战必纠责,要在亡兵的尸首面前行军刑。一条条人命摆在眼前,才能规诫领兵的将军再不犯这错。

  几个将军除了甲,竟眼睁睁看着殿下也跟着除了甲,一惊,未来得及说话,沉沉的军棍已经落下来了,忙闭口忍痛。

  晏少昰谁也没看,只沉声说:“孙将军年老,不必受这军棍了,革去副帅衔,隔日随辎重兵回京——阵前离营,大错在我,打罢。”

  他折身蹲下,周围拿着军棍的行刑兵面面相觑,没人敢动。

  廿一抿了抿唇,亲手拿了条军棍执刑,晏少昰动也不动,挨了十军棍。

  多年的近侍知他心意,一棍棍打下来都没留手。

  撺掇开城门迎战的几个年轻将军都在受刑之列,疼得狠了,难免有闷哼声。只有他们的二殿下一声没吭,气息梗在喉里,扼得一张脸色青白。

  这一瞬,晏少昰分神想了点别的。

  如果,他早来一日。

  如果,没有折道去天津。

  再往前想,如果他没应父皇的密诏,不对劳什子父子亲情报什么希冀。

  他回去做了什么呢,吃了几顿不咸不淡的宴食,得了父皇几句不冷不热的关怀,过了个可有可无的年。

  与皇兄喝了一夜酒,因为宿醉,头疾犯起来,还养了一天的脑袋。

  后又连蒙带骗,撂下辎重兵折道去了天津,被那丫头一个笑遮了眼,被一个拥抱迷昏了头,回程路上畅快了一路。

  ……

  晏少昰掌心挡在额前,重重搓了一把眼睛。

  他膝甲一振,撑着双腿站起来,吼了声:“火器营全员列阵,开火炮!”

  相隔四里地,炮头挑得高高的,在空旷的四野上,在这个没有埋伏的位置,以火炮最远射程朝着北面轰了过去。

  这个距离几乎没有准度可言了,多数铁火弹都炸不到目标点,晏少昰自己操了一门重炮,头一炮试远,第二炮测高,第三炮,极准地轰中了当中的那座尸塔。

  “平距上移一尺五,填药四斤。”

  火炮兵立刻按这个角度和火药填量,重新调高了炮头。

  “砰——!砰——!”

  铁火炮震天响着,一炮接一炮撞上去,十几丈高的京观尸塔轰然倒塌。

  土垒迸溅成泥灰,万千残缺的尸骸坠下来,俯身冲向了广袤的地土间,终于能魂归大地。

  而最中间最高那座尸塔,顶上的三角将旗随之滚落,折杆,直坠而下,原本是青旗,被血泥染成枯槁的红。

  旁边有两条长长的红翎羽,于天际划了个圈,也飘飘悠悠落下来了。

  天光明亮,不用千里眼晏少昰也看清楚了——那是葛规表头盔上的两根赤翎。

  这青年生来巨力,论蛮力,比他兄长葛循良都厉害三分。他擅刀也擅使长|枪,所有的长兵重兵全都通熟,却最爱练一杆三十来斤的方天戟。

  这青年翻遍史书,听遍武戏,古往今来名将上百,葛规表骂这个优柔寡断,骂那个私德有亏,没几个能入他眼的。

  唯独爱自比吕布吕温侯。架势也学得足,自己找匠人打了一顶紫金冠,两条长长的红翎缀在脑后,说戴这冠帽上阵威风。

  但凡谁笑他一声“鸡屁股毛”,他就呼呼比个武生,学戏文里的唱词猖狂大笑一声。

  “难为尔等桃园结义,自夸是好汉,且看(你家)温侯爷今日一对三——!”

  戏腔犹在耳。

  那是葛家最后一个男儿。

  战起前,晏少昰甚至有过犹豫,想临阵换将,调葛规表回京做个小官,全了与他兄长多年的旧友情谊。

  两根赤翎染血,红得漂亮极了,打着旋儿落下来。

  像两根针穿进太阳穴,在里头搅了个来回。晏少昰眼前一黑,如被剜了膝盖骨,竟生生屈了一条膝,单腿跪下了。

  “殿下!”

  “殿下不可!”

  周围影卫抢着唤着,也没把他拉起来。

  孙知坚老泪淌了一脸,扶着膝头,也随殿下跪下了,苍老的声音喝了声。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跪——!”

  几百火炮兵介胄齐跪,像一排铁水浇铸的兵俑,铁甲锵然的锐响与火炮声合鸣。

  那是不能入殓的尸体,注定连个衣冠冢的慰藉也无。

第220章

  三座图腾塔被轰碎之时,远处的蒙哥在草丘上望着,两手一沉,合掌攥得指骨格格作响。

  填实了药的火炮,竟能轰得如此远……

  盛朝人,到底给他们的匠人许了什么高官厚禄,火炮射程竟一年赛一年的远。

  可惜,真神把这样厉害的火器给了这样窝囊的民族,盛朝白养了八千万平民,这百年间竟没在塞北扩过一分地土。

  “蒙哥,你看那个穿红袍的!”

  旁边有小将吱哇乱叫,打断了他的思路。

  “那红袍大个儿是他们的皇子!汉人皇帝就生了四个儿子,俘了他,大战即刻休止!叫他们割地送钱,叫他们跪着去咱们大都换人去!”

  那小将说到兴起,忘了分寸,竟握着蒙哥肩头摇了一摇,连声催着:“蒙哥!快出兵啊!”

  蒙哥掀起眼皮朝他盯来,瘦削的颧骨上阴沉沉架着一双眼。

  那年轻的小将一缩脖,被他这一眼盯出一脖子汗,忙屈膝行礼,改换敬称:“大将你说呢?给我莫日根点兵,莫日根愿做大将的探马赤(前锋)!”

  “追不上的。”

  蒙哥收回目光,照旧盯着南面望。

  身后几排小将战意如火般灼着头顶,却也不得不按捺住,眼睁睁看着那红袍的皇子反身回营,远得看不着了。

  一群磨好了刀的小将气得鼻息呼呼,却没人敢顶撞蒙哥一句了。

  昨日里,蒙哥打了一场极漂亮的仗。

  元大军分三路,左路张家口、中路大同、右路托克托,这三路的统军大将都是各部族的英杰。

  如今的大汗登基时乱了自古幼子继位的序统,各部嘴上高呼着“汗王千秋万岁”,心里却难免有点浮动。

  天所立汗王(成吉思汗)的孙子们要争这一辈的黄金冠,无意争斗的,都远走斡罗斯避祸了,留下的都是想靠军功挣出个头脸的。

  自战起以来,蒙哥一直裹足不前,派出几千探子在草原上游荡,把周围地形摸了个底儿透,却没正儿八经打过两仗,像个畏畏缩缩的孬种。

  谁也没料到,昨儿蒙哥竟当机立断点兵去围剿,斩敌一万五,绞杀盛朝两员名将。

  他带的是一支毫不起眼的渐丁队,分明是一群没见过血的小兵,各个竟像穿上了真神赐下的刀甲,悍不畏死地往前冲。

  那是哪个将军也不愿意带的渐丁队啊!是还没成丁的、十二三岁的娃娃兵,各部筛捡出来的预备军。

  过早的军旅生活叫这群娃娃兵长出了结实的腱子肉,爬得上马,也提得起刀,但也就那样了,娃娃兵臂短个矮,在马上作战是致命伤。

  这群渐丁年纪小,性子顽劣,从来不服管教,视军令为儿戏,成日撩猫逗狗,祸害军营,活脱脱一群小混蛋,谁见了都要骂一声“谁家老子教出来的兔崽”。

  可那是天所立汗王生前的诏命——想要踏平四宇,得培育足够的渐丁,每逢大战必须带上足够的娃娃兵随军,给这些少年人施以小小的磨砺,深沉的教诲。

  一场战争动辄三五年,等战争爆热之时,渐丁入役补兵,恰恰是最勇武的年纪。

  蒙哥陪那群娃娃兵扑打了两个月,不教他们练大刀,反倒给他们配了套软鞭刀,鞭梢上栓把短刀,不需要多大力气,练的是个准头。

  一群傻小子闹着玩儿似的,惹来军营一片笑声。

  谁也没看出来,他们这寡言的主将是个天生的帅才,短短两月,竟真的把这群娃娃兵训出来了——昨日带他们上战场深入敌人后方,竟绞杀上马关精锐千余人!

  那些娃娃兵像是怕死,刚开始骑着马绕大圈,来回闪躲挪腾,像条盘曲的长蛇,伤亡极少。等蛇形头尾相连,才开始冲杀,一条条软鞭刀收放自如,几百娃娃兵配合得天|衣无缝,杀敌如砍瓜切菜,全是干脆利落的斩头。

  一群将军瞪直了眼睛,看了又看,总算有见多识广的看出了名堂。

  ——他们用的,竟是汉人的兵阵,好像叫什么一字长蛇阵。

  蒙哥上个月学了汉字,这个月,竟开始学汉人兵法布阵了……

  周围的小将军无声地退了半步,离蒙哥又远了点,恭敬地围了个众星拱月的圈。

  他们脚下踩的这片地,是方圆十里最高的草丘。

  望着盛朝那火器营只剩个尾巴了,蒙哥端正了神情,回身时,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挤出一点哀色来。

  在他背后,大巫的丧仪已经快至尾声了。

  白毡青缘绣满金线的纳失失覆了棺,也盖住了隐隐的尸臭。十户献祭的主勒勤眼里带着哀色,双手抖抖索索叠在了胸前,头抵着地面,蜷成侍奉真神的姿势,等着头顶的黄土盖下来。

  却也有奴隶不认命,踩着土坑要逃,被近卫一脚踹回坑里,重新摆成头抵地面的献祭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