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宣蓝田
黄土覆顶前,那奴隶疯了似的挣扎起来,凄厉叫了几声。
“大巫,大巫!您睁眼看看!”
“您生前说过活祭是罪行,是造冤孽!大巫放了我们吧!查干愿世世代代给您守棺!”
某一瞬间,这奴隶的嚎叫声搅进风里,好像与风声共了鸣,风里不知何处传来一声低哑的叹息。
怒号了一夜的风陡然起了异象,裹挟着干漠的黄土成了一股黄沙龙卷,狂风卷走了殉葬坑里的土,坑里几十个奴仆似得了什么昭示,连滚带爬地从葬坑里逃出来,跪地噗通噗通磕头。
“是大巫不忍带走我们!大巫记着我们的苦劳!求大将放了我们!”
“大将饶我们一命吧。”
蒙哥冷冷看着那黄沙卷,目光来回挪,把在场每一个巫士盯得两股战战,分辨出里头确实没巫士摆弄戏法。
半晌,蒙哥右手贴胸,俯头做了个恭敬的姿势,一抬手,示意近卫放人。
黄沙龙卷很快散了,风也不怒号了,四下复归于平静,只有一股细风贴着棺材来回滚,卷起细小的黄尘。
石棺不封顶,不入土,要敞在风里,普通萨满教众的陈尸会任由食腐的鹰雀啄食——真神使者的尸身却不能腐得太快,附近会撒上驱虫驱兽的药。
因为大巫得病暴毙,没留下遗言,死前没选定下一任萨满,他膝下也没收徒。
等这丧讯传回大都,能叫整个大都抖三抖。
可要是赶在大都来人前,先把萨满选出来……
北元大萨满的传承常为两种方式,其一是神验,讲究师承神授,真神才是大萨满的老师,真神教导了他,派他下界做自己的口传使,同时降下神谕,引导教众找到口传使。
但神谕罕见,多数时候用的是第二种法子——便是萨满族选。
曾出过大萨满的世家都有在培养年幼的灵童,一代大萨满去世之后,如果没留下遗言,也没接着神谕的,就要从这些灵童中遴选新的大巫。
请神曲咿咿呀呀地唱起来,大巫生前的神帽、神衣、鬼牙面具,全整齐地叠放在灵台上。
“请灵童过来。”蒙哥挥挥手。
他的近卫抱着八个孩子,将他们轻轻地放在地上,围着立棺坐了一圈。
这些灵童大的七八岁,小的才三四岁模样,养尊处优,自打娘胎出来就没落地走过几步路。
五官也不算好看,神情呆滞得甚至有些诡,各个生了双黝黑的、古井无波的眼。
尽管在场每个小将军都看出来了,这八个灵童中,亲近蒙哥的部族送来的四个娃都坐在南面,而今日刮的是北风——却无人敢多嘴说一个字。
等请神曲唱到一半,巫士解开立棺顶上的黑纱罗,扬手一送,那轻飘飘的软纱打了个旋儿,晃晃悠悠就要朝着南面落下了。
这几乎是没有一丝悬念的事儿。
可大风骤起!
消停了半晌的黄沙飞卷上天,刮得人眼都睁不开,那软纱没朝东,没往西,也没落向南北,在落地前被狂风一带,送出了几丈远。
身后近卫追着跑,那条黑纱罗被风卷得忽高忽低,往更远的西南方向飘去了。
蒙哥脸色陡然一变。
地上围坐一圈的八个孩子,谁也没被选上。
“这是神谕……”伺候大巫多年的侍者喃喃低语,双眼发亮:“真神传话了!大巫的转世去了西南,快!快带巫旗来!”
一群巫士喜极而泣,举着旗匆匆上马,追着那条黑纱跑下草丘,跑进大漠去了。
蒙哥神情一变再变,嘴角紧绷成狠厉的弧度。
——料想这真神不姓孛儿只斤,不然,怎么总是悖他心意?
蒙哥仰头灌下最后一口酒,把酒坛掷碎在地上的葬坑里。
这老东西,在不该来的时候被阿爸嘎指派来,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在不该他死的时候暴毙,扯出一堆烂摊子。
又在这不该通灵的时候通了灵,冒出了一个神谕!
酒坛“锵”一声碎响。
跳着送神舞的巫女惊得乱了步子,腰间的神鼓和银铃哆嗦几声,又很快跟进乐律里。
绕着立棺的龙卷风散了,走前顽劣地滚过每一面请神幡,刮得幡旌猎猎作响,似黄沙天地间悠然笑了一声。
第221章
西南。
远在十二连城的西辽兵刚过完一个丰足的年。
他们不缺银子,三五不时进进县城,不买农货,只买炭和腊肉。最早的新鲜劲过去后,什么窑洞暖炕、什么种菜刨地,腌白菜逮兔子的,全都无趣了起来。
这是一群啸聚山林、落草为寇的人物,给他们一块地,也做不来农民。只有荒草里点堆火,坐在这烟熏火燎中喝酒吃肉才叫畅快。
山翰林山鲁拙蹲了半个时辰,没蹲下一泡像样的屎,怀着满腹的愁苦出了茅厕,从路边薅了几把看起来无毒的草叶,扔锅里煮水作茶。
他一边腹诽着蛮人的铜肠铁胃,一边给被俘的探子们都递了杯草梗茶。
探子们含糊道了声谢,望着高处嘀嘀咕咕:“跟俺们老家跳大神一个样儿……”
“真能求雨得雨,求雪得雪?”
“那不得是龙王爷转世……”
山鲁拙顺着十几个探子的视线,望向了高高的星宿四象车。
这车不是最早的那辆了,那辆车遗落在上一个营地里,仓促逃亡时没来得及带走。
新车搭起来很费工夫,锯断了几十根树,打磨成长梁短柱一层层地往上垒,乍看像一座细高的哨塔。
车底下两排轱辘能推着走,四壁上绘有苍龙、玄武、白虎、朱雀四象神,纹饰精美,二十八星宿散落其间。
这是乌都的大法器。
能在木头上着色的油彩都不便宜,耶律烈为这捡来的“圣子”花了大心思,看得也紧,每天放在眼皮子底下。
山鲁拙交好辽兵,算尽布防,也一直没找着能带走小公子的好时机。
——只是小公子……
山鲁拙望着车顶,目光复杂。
——什么时候学会跳大神的?不记得葛都督家里谁有这神通啊?
他人小,个头矮,偏偏装得老气横秋的,举手投足都带着点煞有其事的滑稽,站在车顶上守着几个琉璃瓶子,一会儿举高,一会儿放下,一会儿摇晃。
等待瓶中液体结晶的空当,乌都还要跳跳大神——那是新版的晨间广播体操。
林间薄霭白如烟,清晨的寒雾不往上飘,而是在林梢树顶横着走,从地上某一个角度看,滚滚的雾像一条渡船,载着他,往仙处飘去了。
辽人体格甚伟,练的是外家功夫,大多没学过轻功,没攀高的本事,也就都有点恐高。
乌都在车顶上呆了多久,耶律烈眼睛就瞪了多久,时不时骂一声:“你给老子站稳喽!”
他的亲兵在四象车下围了一圈,都伸着胳膊敞着怀,怕乌都一个踉跄跌下来摔折脖子。
他们把车顶上的广播体操视为测算天时必要的仪式,乌都揣着点作弄心思,成心不告诉他们真相。
不多时,乌都观察完了气象瓶、气压风速风向仪、U型温度计,喜笑颜开站起来,在车顶蹦了两下。
上头就巴掌大的四方地儿,他在上头蹦,底下人的心都跟着翻了个筋斗。
乌都扒在车边喊:“父汗!今日不下雪,可以让他们上路!”
耶律烈脸一黑:就知道他要说这个!
山翰林满口鬼话,什么“投递国书”一说,耶律烈是一万个不信,耐不住乌都动了心思,天天扒拉着他写国书。
耶律烈不写,由着这小子自己闹,乌都就讨了个“自己写国书”的许可,每天抓着笔绞尽脑汁。
他不知道这封信会被送到谁的手里,信头写了一排:
【盛朝的大将军、小将军、城防军,或者哪个兵哥哥:
您好!
我是契丹族某某人的儿子,我叫都都。听闻中原风景美如画,中原的皇帝陛下热情好客,我想带着父亲、哥哥与仆人携诚拜访您的国家。
请您将此信交由上官,应准我的请求。
我住在十二连城,回信请送到焦红圪卜村的南面城墙下,有人在那里接应。
此致敬礼!】
划掉,改成“祝您万事如意”。
这封信写的可真是艰难极了,乌都既要装“汉字写不熟”,央求山翰林逐字逐句翻译;又得装三岁小儿,不能干净利落地成文,得像真正的三岁小孩一样一个词一个词往出蹦。
他穿来前那套公文写作的格式还没丢,穿来后半年了,还没见过一本汉字书,不会措辞,不会古文造句。
乌都活了二十来年,国赛优秀论文都发了十来篇,就没写过这么费事的玩意!
写完了,耶律烈还要检查,一切暴露名姓、暴露身份的字句,都要给他抹了,连那句“焦红圪卜村南面城墙”,都是乌都求了又求才留下的。
最后勾来抹去,剩下的寥寥数语已经不成文了,更像是三岁小孩胡写乱画。
乌都眼巴巴看着山翰林。
山翰林刚一抬手要润笔,耶律烈横来一眼,目光如刀剜在他手上。山翰林自觉身负大任,惜命地放下了手。
“小公子就这么写罢……挺通顺的。”
有学问的山翰林都这么夸了,乌都搓搓冻僵的手指,小心地把信纸糊进封皮里。
谁都看出来耶律烈是哄着他玩——白捡来的圣子,又有呼风唤雨的神通,草原上有几百万牧民,什么萨满,什么巫觋,于牧民来说宗教全都是虚妄的幻想,能真正召来雨雪的才是真神。
而供养一个这样的圣子,每天只需一碗羊奶、三两精米熬一锅粥,乌都甚至不怎么吃肉。
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日后复国必有大用,耶律烈根本不可能放他跟边城联络上。
偏偏乌都自己看不出来。
这小东西的灵窍都开在了别人没有的地方,生活日常几乎是痴愚的。
他专心与星宿四象神交流时,总是忘了时辰,忘了自己是谁,身在何处,夜里观星时要是旁边不跟上人,这小东西能在料峭的寒风里坐半宿,没人提点,他甚至不太在意衣裳正反面、鞋子左右脚。
——蠢东西。
耶律烈目光里蓄了丝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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