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宣蓝田
乌都轻盈地栽进他怀里,喜气洋洋重复一遍:“今日不下雪,可以上路!”
一群俘虏眼珠晶亮,伸长了脖子。
什么国书,什么寄往边城的信,都有暴露己方的风险,耶律烈糊弄他“等雪停就去”,“等雪化就去”,年前说“马冻病了”,年后说“马痢疾了”,找不尽的理由。
乌都毫不气馁,每天央着他,求着他,“父汗父汗”喊了几百遍,终于等着天也晴马也饱的时候了。
耶律烈睁只眼闭只眼,放乌都把信交给了探子。
一个边城驻军几万人,其中能有一两千的探子分布在两军之间,这一群探路的马前卒,大字不识一个,能晓得什么厉害?
耶律烈不信面前这一排蠢货能泄露得了他的行踪,还能原路摸回来,他也不信乌都胡写乱画的东西真的能引来什么人。
十几个探子争着抢着,举高了手。
“小王子,我给您送信去,我跑得快!”
“还是我去吧,我熟悉路!”
乌都左挑右选,挑了里边最活跃最积极的两个,道:“两位大哥帮我去送信吧,你两人一块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山鲁拙沉痛地掩了面。
兵,不是所有兵都揣着保家卫国的信念来边关的。盛朝富足,也少有大战,所以不强征兵役,多数时候是募兵,军营里头伙食好,禄米足,保不准立个什么小功,回乡时领几十亩地,半辈子吃喝不愁了。
当探子的得机灵,得会变通,多数是军营里好玩好赌的兵油子,上官最不待见这种兵,才撵到前边探路。真正稳扎稳打功夫扎实的,哪里会放出来当马前卒?
这俩兵,山鲁拙搭过话,来混日子的,遇事儿躲着走,明摆着不是能担大任的。
要是照他选,他会选老实木衲的那几个,一边称兄道弟,一边许以重利,或可一试。
可甭管他怎么想,乌都都选定了。被关了俩月的探子狂喜,这是老天爷摇骰子,送了俩活命的幸运名额——敌营里全须全尾走了个来回,回去能吹一辈子了。
乌都唤着:“父汗,给他们拿两身披风!路上这么冷,不能冻着了!”
皮裘大衣拿过来,耶律烈噙着丝笑,亲自给两人系了颈带,双手一紧,勒脖的力道卡得探子头皮一跳。
只听这辽人大汗附嘴过来,慢吞吞说。
“你们中原,有句话,叫事不干己莫出头,知道么?”
俩探子一哆嗦,连连点头:“知道知道!”谁不知道大汗哄娃娃呢!演场戏逗娃娃高兴罢了。
他两人装模作样地应着小王子“一定把信送到”,揣着狂喜爬上了马,嘚嘚驾着马走了。
乌都冲着远去的背影招手:“我在这儿等你们啊!你们要信守承诺,尽快回来啊!”
两侧辽兵冰冷的目光如影随形,马上俩探子狠狠一哆嗦,一甩马鞭,屁滚尿流地跑了。
山鲁拙心里骂了声:能回来就见鬼了。
“十二连城”的名儿不是白起的。此地地势弯环,矮山连绵不绝,最早要追溯到战国时,筑长城以拒胡,受地势折曲影响,当年这段长城也修得交错起伏,所以叫“连城”。
千百年过去,黄沙黏土筑的老城化在风里了,长城裂成段,成了十二个没什么人的荒村,只有牧民和异族难民在这边落落脚。
耶律烈又是属兔祖宗的,狡兔三窟,他能翻个倍,这地方遍地荒村破房,他连扎营都不必,拴着一群野羊装牧民,每三天挪个地方。
再者说,就算探子走运,能摸回自己原来的军队,能把信带给上官,再侥幸碰着个聪慧至极的边将,能从探子口中猜出耶律烈身份,也未必真的能派兵过来。
盛朝当下是守势,关内一定在加紧练兵,防着北元大军压境,谁会有空闲来逮一个亡了国的后主?
山鲁拙心口结着忧虑,可望着跑远的马,他眼里还是带了点希冀。
以前听头儿说,有些老探子隐姓埋名潜到王孙贵族身边,替主子去办大事,常常一潜伏就是半辈子,把自己凹成个假人。
半辈子见不着故友,摸不着刀,哪怕搜罗够证据也不能走。直到主子哪天决定收网了,探子才能从水下浮出头。因为身负重任,常常连妻儿也没法周全好。
这事儿想想就让人慌。
四面都在打仗,山鲁拙隔三差五地听见炮响,有时是北边的托克托,有时是东边的云州城。
他血液里翻滚着的莽气胡冲乱撞,真恨不得把小公子提上肩膀,提刀杀出这片辽兵营,死在半道也算痛快。
可每逢这一念之间……
“山师傅,你煮的什么茶呀?”
山鲁拙摁下暴虐的念头,一垂眼,长睫如鸦羽,书卷气十足的脸上淡淡一笑。
“好茶叶,讲究阳崖阴林,在向阳的山坡、又有树荫遮蔽的地方,长出的茶最好,我循着这道理去采茶,味儿一定不错。”
他漫不经心想:茶嘛,不就是草叶子。
乌都没听过这些,他上辈子只见过高端的智慧温室和更高端的物种培育舱,两只蓝眼睛忽闪,听得认真极了。
他学着山鲁拙的雅士作派端起一杯,咂了咂味道,两人一同默了默。
乌都:“好像……有点辣?”
乌都:“还特别苦。”
乌都:“我舌头麻了,会不会有毒呀?”
山鲁拙硬着头皮,笑得高深莫测:“人生五味,尝过才知味道。”
说罢憋着气,仰头灌下去一大碗,不出半个时辰就解了便秘的愁苦,刮油清肠,也不算愧对这个“茶”名了。
第222章
料峭的北风滚过上马关,这地方风沙大,年味散得也尤其快。年前刚贴上的对联福字吹成了破纸,风一吹呼啦啦响,扰人得很,索性全扯下来了。
辎重兵留了一万人补入后备军,孙知坚领了军令,要带着余下的四万辎重兵回京。
同行的还有十几个孙氏家臣,说家臣有些过了,里头半数是孙家嫡脉的子孙,另外半数,门生故旧、姻亲牵扯,钟鸣鼎食的世家大多如此。
战中主帅罢黜了副帅职,这不合法理,也忤逆了皇上意思,毕竟当初点将是皇上亲自点的。
孙家一群小辈气血上头,要写急信报与皇上讨个说法,都被孙知坚拦下来了。
老将军深夜辗转反侧,回想自己三十年戎马征程,打过的败仗一只手数得清,到老了,竟要落下一个“阵前撤帅”的事迹……
迎头罩下来的,都是“晚节不保”四个大字。
临行当日,殿下还是来送他了,提点路上不必急行,没多说什么。年侍卫捧来一册黄封的密函,交给了他。
黄封,那是直呈天听的,是二殿下的陈事书。
出关没半个时辰,孙家的长孙耐不住,偷偷调开传召官,拆开了这封密函。
信里盖着四方帅印,写的竟是:
【孙老将军双腿寒疾复发,痛不堪言,将军再三忍耐,可旧疾难忍,随行军医多次劝诫将军顾及身体。
儿臣再三思量,威迫将军回京休养,万望父皇准请。】
孙家长孙怔住了。
殿下……是把祖父指战不利的过错,一并担了。
军营里有督战钦差,有监军,都是皇上的耳目,这边的事瞒不过皇上眼睛。可有殿下这一封密函,皇上不会为难,祖父就能安安稳稳告老还家,至死,也是盛朝的常胜老将。
至于家族的荣光,就要靠他们这些后辈了。
孙家长孙朝着北方深深望了一眼,双腿狠夹马腹,追上了前军。
主帅营从早到晚进进出出地忙碌着。探子来报不断,前方的讯息驳杂且琐碎,十几个笔墨吏筛捡,不停把各路大事小情汇总好送进主帐去。
大帐内起了好几个沙盘,不光上马关赤城地形,连同大同、托克托的布防也全起了沙盘,几乎占满了整个议事厅。
——那是一幅三丈宽、五丈长的军事大地图。
几个通熟兵法的将军坐在边角,只听中间那少年说话。
踩在沙盘上的少年姓萧,字什么长明,进门连家门都没报明白呢,就看他脱了靴、只着一双白袜踩上了沙盘,对着地图娓娓而谈,声音低平没个起伏,说话间也不抬头看人。
小小一个校尉,对官位长他好几辈的将军们一点也不恭敬,该罚!将军们不由得想。
江凛是随辎重队一块到的。
他分明是个彻头彻尾的武人,心思却细,半年间笔耕不辍,编写出一套后世作战指挥系的入门书。
地形仿真建模、武器分析、决策评估、模拟战中各种参数的赋值……
不光理论多,阿拉伯数码也多,几本书不算厚,可捧起来看一页就让人晕头转向的。
晏少昰术算能耐算不得上佳,却比将军们好得多,早早听懂了这第一章第一节,分神观察着江凛。
好像他们这些人都极爱写书。萧太师著作等身,江女医留下一书架手稿,唐荼荼自不必说,每天纸笔不离手,上回听她提了一句,在整理什么建筑书。
她怕时间久了,那些背得滚瓜烂熟的东西全忘干净了。
江凛低着头,几脚抹平地上深陷的脚印。
他道:“所谓‘兵谋’,是多方面考虑战局,把自己代入敌将的立场,判断敌将下一步最可能打哪儿、最可能带兵多少、沿什么路线行进,再根据己方情况部署战略。”
“兵谋是猜,猜敌人下一步会做什么,能猜出敌人最可能的动向,却猜不着细处——敌人设伏在哪儿?骑兵阵型为何?改良后的投石炮射距有没有变?当天风向、雨雪,全是变数。”
“能猜到有三成把握的,此战便有胜算;有六成把握,就能提前备好庆功酒了;能单单靠谋,谋定七八成胜算的,那就是智计无双的将才了。”
这话说得无用,几位将军锁着眉听完,看殿下不作声,继续耐着性子往下听。
“假设我们改换成数据算法,先从最简单的:比如我方一支攻城队有重盾和轻骑两兵种,重盾兵,防御高,走得慢,将其行进速度赋值为1,盾甲赋值为8;轻骑兵速度赋值为10,盾甲赋值2——倘若敌军箭阵在前,该如何排兵?”
将军们听不懂什么一二一,五七八,只听这小辈胡言乱语,喝道:“自然是重盾在前,轻骑在后。”
江凛:“如果行军至半路,忽遇大风,又该如何?”
陆明睿犹豫:“遇大风,重盾顶风走不动了,得轻骑在前。”
江凛:“敌军箭阵,能不能射穿轻骑的薄甲?”
“那自然能被射穿,轻骑折损太多,此战不该打。”
江凛:“射程多少之内,会击穿轻骑护甲?”
他一问接一问,渐渐有点意思了。
有将军思索道:“一射之地约为一百二到一百五十步,如果敌军弓手够多,轻骑冲不进五十步之内。”
江凛:“也就是说,弓箭威力愈远愈退,五十步内攻击力赋值为5,在中距战中几乎无敌,威力越远越低,如此就能推导出一个公式——只要这个赋值够精确,就能代入风向、地形等各种条件,算出此战中我方的胜率。”
什么赋值赋值、数码数码的,一位将军听得暴躁了,一拍桌子腾地站起。
“黄口小儿,满嘴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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