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254章

作者:宣蓝田 标签: 升级流 穿越重生

  狗官。

  统计人口,以致乡道进出收紧,加上这骤然爆发的赤眼病,才阴差阳错地让这群为祸乡里的畜生落了网。

  唐荼荼脑袋有点麻木,从昨夜到现在,屡屡破她下限,一时间只觉得茫然四顾,如何也想不着解决后事的办法了。

  忽听北边人声喧哗。

  几人循声过去,看到是和光赶来了,正寒着脸站在门口。她身后一排府兵,隐隐与门外的人成对峙姿态。

  刚落了马车要踩上脚凳的赵大人,被这丫头盯得脚下一软,差点原地栽个跟头,忙理正衣冠站直。

  他必是得了信儿,阵仗很大,县丞、主簿、师爷、捕房的人来了个齐,随车带了几头宰杀干净的猪羊,给病人送温暖来了。

  进门就给守门的公孙府兵、院里的医士分了蒸饺、油锤和团圆糕,惹来一片欢声笑语。

  “赵大人来啦!”

  油锤像炸元宵,里边裹着五仁、桂花豆沙馅,本是南方小吃,传到此地也落了根。

  赵大人掀起覆面的纱挡,一扫来时路上的苦瓜脸,笑得春风和煦。

  “诸位小大夫辛苦了,都是少年英杰啊。”他视线掠过十几个医士,不停点头:“后生小儿扛得起担子,当得起大用,是一县之幸事,是国之幸事!看见你们,老叟甚慰啊。”

  “明儿就是元宵节了,元宵不好带,家妻今儿起了个大早,搅了好几盆元宵馅儿,明儿咱们全吃元宵!”

  年轻的医士们轰然沸腾,有几个心细善感的,差点人前掉了泪:“劳大人记挂了。”

  印坊里病人越来越多,每天遇着的冷言冷语也更多了。病人心焦,说话难免口气重,因为病在眼,都盼着老大夫来诊,遍眼却全是摸个脉也犹犹豫豫的年轻娃娃,看见就恼火。

  医士们每天挨训,这才短短五六天,就快要撑不住了,擎等着赵大人这股暖流。

  县丞、师爷也都是长袖善舞的人物,含笑附和着。唐老爷跟在众人身侧,眉头紧锁,显得格格不入。

  唐荼荼侧头问:“赵大人知道信儿了?”

  公孙景逸火气颇重地嗤了声:“他能不晓得?我前脚逮了人,后脚就有人给他报信儿去了,这老东西怕是一宿没敢合眼。”

  一宿没敢合眼,不说怎么解决问题,赶紧地领着夫人奴仆剁元宵馅去了。

  唐荼荼睡了一觉才摁下去的暴躁,又腾地蹿起来了。

  印坊门前聚着不少病人家属,看见赵大人跟往日一样和和气气的,忙挤上前去问:“大人!明儿就过节了,我家娘子和姑娘都在里头,能不能宽容一日,叫我领她们回去吃顿团圆饭呐?”

  赵大人笑吟吟应下来:“好好,此乃人之常情,你尽管带去,过完节再把人送回来。”

  “哎呀,我家老太太也在里边呢!”

  赵大人:“好好好,你家也把人领回去,给老太太洗漱洗漱,吃点好的。里头伺候的没家里周到,难为你们啦。”

  随行的县丞心一咯噔,知道大人这信口开河的毛病又犯了,忙压着声提醒:“大人这不妥啊……”

  赵大人反问:“有何不妥?照我看,这印坊隔疫才最是不妥,如今人满为患,病人却日日累增,还能往哪儿盛人去?不得各家关起门来避疫,给各家发药各家熬?这不与本官当初说得一样么?你们费这一通力气。”

  一群医士面面相觑,手里的油锤馅儿还是香的,皮壳还是脆的,愣是咬不下去了。

  累死累活好几天,药味熏得从皮到里全入味了,连他们这多年抓药摸药的,闻见药味都犯恶心。

  每天看见赤眼病数累增,只觉后怕不已,要是印坊里这将近二百数的病人全在外边,整个天津怕是都红点密布了。

  怎么到赵大人嘴里,全成了无用之功?全成了他的“早知如此”了?

  医士们围着廖海悄声嘀咕:“病人能出去过节么?”

  “小杜大夫不让吧?”

  廖海一咬牙:“快去请小杜大夫和唐姑娘来!”

  说完便是一怔,这两位比他岁数还小,他怎么遇事儿就想到找他俩了。又忙改口:“公孙少爷也在后院,去请他来。”

  不用他唤,唐荼荼已经几步上前去了,朗声说:“赵大人糊涂了!方才说的话不算数。赤眼病传得多快,您是知道的,病人但凡回了家,隔天就会全家一起染疫。”

  “元宵节是团圆时候,大家挂念家人我知道。只是诸位看看这些站哨的兵,也是几天没着家了,印坊里几十个医士,几十个仆役,全要在这围墙里过节,我们同样回不去家。烦请诸位别给大夫添麻烦了。”

  她自觉说得有理有据,谁知,门前围着的几个家属立刻变了脸色。

  “大人都说了能行,你一个丫头片子怎么还改口啊?”

  “谁不知道上元是除病气除邪祟的,这节还跟一群病人沾一块儿,就别想好啦!这一年得连番儿病!”

  “哎哟!她眼睛怎么是红的!这是个病人呐!”

  周围家属噌噌退开了五步远。

  白纱太薄,她眼睛又是昨天被盐水激了的,红得看不见眼白,任谁看也是个病入膏肓的重症。

  “小丫头无知,别理她,咱们就按大人您说得办——我家那口子姓圈,叫满豚,劳烦哪位差爷领他出来,过完十五我再送他回来。”

  唐荼荼太阳穴蹦个不停。

  唐老爷看不得闺女受苛责,忙取了个中间之法。

  “知道各位思亲心切,不如这样——明日上元佳节,能送衣送食,病人能站在门口,大家远远地看一看,排上队,隔得远远的说几句话,知道家人好不就放心了吗?”

  几位县官跟着应和,费了半天口舌,总算斡旋开了,补上了赵大人一句话泄出去的口。

  唐荼荼冷眼看着,只觉得滑稽、可笑又悲切。

  这双鬓斑白、面容清癯的老先生,穿着官袍像兜了两袖清风,一阵大风能吹倒仨。

  他还怀揣仁善,爱民如子,像是照着从古至今的清官画像模样长的。

  这是一县之令,是此地的父母官,是念过多年圣贤书、在基层干了二十多年的老干部,凭自己资历一步一步升上来的。

  这是天子脚下的直隶省,谁也没胆买官鬻爵的地方。

  一个县官,竟能愚昧至此。

  天津有六县一州,直隶省有六十余县,整个天下有七百多个县,也必然有无数这样的官,掀掀嘴皮子,就是百姓口中的金口玉言,一言既出,享着他的父母官威风,只等着手下人给擦屁股。

  受大肚教蒙骗的那些女人……但凡仔细核查一遍僧户道户,查查各家寺庙和道观的账,如何会容他们多年藏在沟底,为祸乡里?

  她手心灼烫,似有火往整条臂膀上烧,一时间,竟生出想提刀劈了这狗官的暴怒。

  唐荼荼忽的,不合时宜地记起了夏天的事。

  乡试泄题那回,二殿下一刀砍了学台官的头。她当时看着这不审不判、以暴治罪的暴行,只觉得脑中炸开霹雳,只觉得帝国最高的掌权者也是恶,一刀连着法理公正一同劈了开。

  可此时站在这儿,她又在想什么?

第231章

  唐荼荼捏紧拳,好久没用的力气在肌肉底下鼓噪着,没找着出口。

  师爷带着人留下安抚。等一进门,赵大人脸色就变了,血色一褪,眼袋一耷拉,立马老了十岁。

  “到底怎么一回事啊?”

  等张捕头把审出来的案情又讲了一遍,赵大人对搓着虎口,怔坐半晌问:“振之兄弟作何打算?”

  唐老爷对他这遇事儿能推则推的毛病看透了,警醒十分:“我还没就任,自然是听大人的吩咐。”

  他不轻不重地推回来了,赵大人碰了个软钉子,面有愁容:“这淫教送生,是丑事,是皇上听了也要变脸色的恶闻。这事儿真查起来,整个天津都得抖三抖。”

  唐老爷刚觉得这话没错,便见赵大人愁容更深了,似是这污糟事儿难以启齿,往他嘴里过一遍都脏口,咬字含混。

  “再说……这事儿咱们不好管啊,妓院留香、歪门借种,自古有之。这……你情我愿,银货两讫的事儿,咱们外人插手那成什么了?”

  赵大人左右觑觑公孙家长孙、唐老爷、县丞和教谕的脸色,一闭眼,再无犹豫说。

  “我听说,公孙小少爷带着人关别处去了,想来,小少爷跟老夫想一块儿去了。咱治下出了这样的恶案,又是在这多事之秋,还是得遮掩遮掩,周全过去才是啊。”

  他敟着脸,话里的意思方露了个头,和光一拳头揍他脸上了。

  “周全你个仙人板板!什么狗屎糊眼的玩意,还自古有之?撒诈拐骗、下药奸|淫、拘禁妇人、开庙立教,剁了他们喂狗都不稀奇,这叫‘自古有之’?你家爷娘还没死呢,张嘴能不能给祖宗积点德!”

  “和光!”

  唐荼荼反应最快,看她举着拳头还要再打,忙扑上去把人抱住了。

  和光一天一夜没沾枕头,眼睛干得睁不开,昨晚抓人时推搡得自己帷帽被扯掉了,她疑心自己也染上红眼病了,又怒又怕,一时间看这老东西丑了十个度。

  唐荼荼几乎抱不住她,还是公孙景逸几步冲过来锁了妹妹双手,不叫她胡闹。

  赵大人这把岁数,哪里吃得住她的拳头?一屁股坐地上了。他当了几十年的体面人,披了张德高望重的皮,头顶着清正廉明匾,出入都有无数百姓赞誉,早忘了自己土根苗泥腿子出身。

  被这几拳头砸懵了,赵大人鼻子淌血,面色充血胀红像个烂西瓜,扯着嗓子叫唤:“以下犯上!从哪儿来的刁民杀才!给本官拿了她!”

  后头没人动,风都静了。

  师爷小声说:“大人,这是公孙家的姑娘……”

  “哥,你松开我,我看他敢拿我!”和光冷笑一声,理理衣领:“整个天津没我太爷爷发话,谁敢动我一根手指头?”

  她嗓干声儿大,颇显刁蛮,芙兰一时没憋住,岔出了一声笑。她也特想应景地喊一声:整个天津谁发话,也不能动我主子姑娘一根手指头!

  后头两排官兵奔至,脚下清一色的黑皂靴踏出震响,都是手臂比人腿粗的练家子,劈山分海般从衙役中隔出一条道来。

  后头的中年人一身大氅挟风,目不斜视地迈过衙门那群杂伍兵,五官刚毅,声调不高问了句:“赵大人要拿谁?”

  和光眼睛一亮:“爹!”

  这位曾在酒楼有过一面之缘的武官,乌纱官袍穿齐时,气场强了几倍不止。

  赵大人脑袋上的汗一下子淌下来了,强挤出个笑:“公孙大人怎么来啦?下官有失远迎……”

  “不必。”公孙大人抬手一挡,锐目聚焦盯住他,提声叫周围的医士仆役全听着:“赵大人疏忽职守,姑且解去县令事权,卸任之日挪到下月。”

  赵大人瞳孔遽缩,差点一蹦三尺,崩不住他那张温和的皮了,出口甚至破了音:“你一个同知,怎能掳我的职?!”

  公孙大人提声道:“本官协理此县治安,当以大局为重,隔日自去上表府尹请罪——赵大人,请吧。”

  他眼下补任静海县巡检一职,巡检本是八品官,与赵大人一文一武,官品比赵大人还低一级。可公孙大人主职乃是总兵府五品同知,天津城最高武官的副手,管的是全城巡捕和防务。

  不论主职补职,他这都是妥妥的越权,官场上从没有不禀上官、先把同僚的管事权给掳了的先例。

  可他这一声令下,公孙家府兵立刻上前,高大的身形围着赵大人站了一圈,齐喝一声:“大人请吧。”

  赵大人乱了方寸,鼻子淌下的血溅了一前襟的血点,再瞧不出往日的慈善样,气得脸皮直抖,五官狰狞:“公孙鏖汀,你放肆!你当全天津是你公孙家的一言堂?你小女无知,你怎也跟着犯糊涂!”

  在场诸人都变了脸色,一时间全瞪大眼睛看着这惊变,谁也不敢打圆场了。

  唐荼荼站在廊柱旁,没吭声。

  大肚教一案,乡间藏了十年,公孙景逸一个纨绔少爷不知道这事儿属实正常,可公孙大人一个管天津治安的同知,不知情就说不过去了。去年因为前个巡检回老家奔丧去了,他又补任了静海县的巡检,眼下暴出这大案,更与他脱不开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