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宣蓝田
“小事儿,您多礼。”江凛以茶代酒回了一杯,也不在意这事儿,只觉得这一巴掌刮在那群小军官脸上,刮得痛快极了。
这群打小养尊处优的人间富贵花,大概都觉得自己能骑马会射箭,上了战场就是常山赵子龙了。
只是打得太膈应,让人恼火。江凛不客气地说:“下一场,我要精锐。”
晏少昰:“备好了。”
他俩胃口都不小,半桌酒菜刚下肚,几个老将军就领着人来兴师问罪了。进了门,冷冷淡淡道一声:“萧校尉也在,正好,有点小事与你说道。”
袁焕鼻青脸肿地进来,沉甸甸一个头磕地上。
“末将无能,输了头阵,没能给殿下挣回脸面来!我知吃了败仗是大耻大辱,可我今日就算拼着再丢一回人,也要为同营的将士讨个公道!”
说罢,他又是沉甸甸一个叩头。
“末将状告萧校尉是个小人,他虽有奇谋诡计,却无敦仁之心!当着两军几百将士的面,公然违拗军令,残害同袍!致使我方将士一十二人被抬下了场,生死不明,红蓝两营将士都可作证!”
营房中无人作声。
司老将军咳了声,打了个两不沾亲的马虎眼:“将士勇悍是好事儿,只是不该用石头……萧小将军怎么说?”
一群老将军目光沉沉地落到他身上。只见那小校尉木着脸,似被这当头棒喝问得吓住了。
袁焕冷冷一笑,见殿下也无为萧临风出头的意思,刚要罗列下一条罪状,告他个彻底不得翻身。
正张嘴。
“吓傻了”的江凛乜他一眼,端高自己手里那碗快凉了的汤,一口一口喝干净了。借着碗沿遮掩,冲他露了个口型。
——废物。
第241章
“你!”
袁焕心口的血全翻滚着沸腾了,被石头块砸青的每一寸皮肉都叫嚣着要把这小东西弄死,咬牙切齿斥道。
“殿下,他残害同袍,按军令合该杖毙!杀了他也不算冤枉!”
司老将军一皱眉,往回收了收话:“未免莽撞了。萧小校尉头回点兵,不知钝石伤人也是应当,按军令,罚三十军棍足够了。”
旁边一位黑脸老将也有嫡孙受了伤,听见这话目露不悦:“袁小将有句话说得倒是不错,咱们领兵的当有宽厚敦仁之心,什么计啊策的,自己人练兵,总不该罔顾人命呐。”
江凛端着碗,又盛了一碗汤,没吭声。
几位老将军瞧瞧二殿下眉眼,脸色不好,知道二殿下那头疾又犯了,不好逼得太紧,却也得等殿下给个结果,坐在营房里无声地僵持起来了。
不多时,伤兵清点完了。王太医领着几个医士,满头大汗,候在了营房外。
“伤了八人,五个踝骨挫伤,因山路不好走,跑得太急,闪了脚。两个盾兵扭了手腕,还有一个断了腿的……是叫袁校尉的马踩断的……别的都是些小伤,用点膏药揉揉化开淤血,半月立好。”
崴了脚……
袁焕怒瞪着王太医:“都说大夫医者仁心,你个老大夫怎平白替他说好话?那么多伤兵都见了血,怎么是小伤!”
王太医无奈:“我是疡医,若非伤筋动骨,在疡医眼里都是小伤……”
大帐里一片死寂。
尤其是袁家来给嫡孙讨说法的那位老将军,不敢置信地怒视着袁焕,活像被自己的亲孙儿抽了一耳光——分明是袁焕顶着一面门的伤,求到了他帐内,说他营里十几个兵士被石头砸得生死不知,叫人抬回城的,竟然是崴了脚扭了手腕?
晏少昰总算有心情咂了一口茶,假惺惺说:“虽说,萧举人是我看中的英杰,但我也不偏袒他。诸位看,按军令该罚多少棍?”
——偏心偏到咯吱窝了,您这话是真的假。
司老将军算是听明白了,敢情人家萧校尉心里都有数,砸石头也不是奔着人往死里砸的。
他自家子孙出息,没掺和进这丑事里,见几位老将都面有讪然,司老将军笑着打了个圆场:“原是个误会。”
江凛放下碗,冷冷淡淡一句,又似一耳光刮在老将脸上:“怕伤亡的演习就是演戏。一场军演中允许百分之三的死亡率,低于这个数不必苛责——我倒觉得,袁小将该谢我才是。”
他话锋一转,手肘撑在双膝上,仗着一坐一跪的高度差,冲袁焕挑起一个衅笑。
“崴个脚、扭个手腕就能退出前军,去伙房吃香喝辣,总比提着脑袋上战场给蒙古人润刀来得好。”
几个老将军喉头堵血,那真是脸色发青,胸口钝痛,恨不得咣咣呕他二斤血,却死活对答不来。
袁焕气得跳脚:“偏你牙尖嘴利!怎么我上战场就是润刀祭旗?想我也是三岁扎马步、五岁握弓的兵才,二十年练武不敢怠惰一日,怎么到你口中就成了给敌人润刀的窝囊废了?”
“住口!还敢胡搅蛮缠?”
他家那位老将军蓦地举步上前,狠狠抬袖甩了他一巴掌。
袁焕整个人愣在当场:“爷爷你打我干什么呀!明明是他……”
老将军铁青的脸上浮现暴怒:“滚!滚出去!谎报军情,给我拔了他的盔甲,拖回营!回头收拾你!”
晏少昰端着个茶盏静静听着,也不作声,等着袁老将军收拾门户。
等人吵吵嚷嚷散尽了,他唇上的血色又褪了一层。
他一侧的太阳穴周围,还有印堂上有几个细小的血点,是针灸的孔。江凛几次进他的营房,总是看见太医在给他施针。
不知是什么毛病……总头疼不是好事。
江凛略分了丝神,就被二殿下捉住了视线。
晏少昰问:“上午这头阵,可还有什么纰漏?我看出几样,但用千里眼看出来的,总不如你身在林中感受分明。”
这可太有的说了。江凛立刻道:“最差的是执行力,都说军中令行禁止,我看也不过如此——将军下令,到校尉领命,再到小兵接令,变换阵型,这段反应时间太慢了,甚至一刻钟都整不好队。”
一刻钟……
晏少昰听得他这批评,一时懵怔,一刻钟如何不算快?
整队用了一刻钟这还是因为人少,如果是万人的大军,中午要拔营,起码清早就得通知各营准备,两个时辰才够全军整顿利索。
晏少昰蹙眉问:“你们那时,需得用多久?”
江凛:“战备状态下,千人整队三分钟,喝半盏茶的工夫。”
“万人,数万人呢?”
江凛道:“我军没有那样的队伍。再大的战场,全兵种上齐,也就是几千人的规模了,大部分的武器都是远程操作的,自启动,有默认的攻击轨道。”
他怕二殿下听不懂,正琢磨如何细述,谁知二殿下不光听懂了,还沉沉叹了声气,一副“恨不相逢千年后”的遗憾样。
——敢情他知道高精尖武器的事儿?
江凛咂摸,贺晓真是什么不见外,什么都敢给他讲。
下午的第二场为双方粮草押送,设定为红蓝两方的大本营都断了粮,双方陷入了僵持苦战的局面,急需粮草补给。两方的辎重队分别从五里外,向东西辅城出发,最先送到己方城下的一方获胜。
因为这一场演习在广阔的草原上,地方宽敞,两方参战兵数都升到了八百人,三百的辎重兵推着一百五十辆粮车,五百随护可以自由搭配兵种。
这是最经典的攻守并行战。
陆明睿坐在马车上,车里的味儿并不好闻,新砌出来的沙盘胶味浓重,整张沙盘上密密麻麻全是算子,每五十兵为一个算子,在沙盘上摆成了两条长龙。
对面的辎重官不知是谁,陆明睿也不太在意,甚至不想知道此战该怎么赢,满心满眼沉浸在兵棋千变万化的规则中,招架着江凛的提问。
“敌骑来了!护粮——!”
前方一声大喝,马车骤停,差点把陆明睿甩到车门上。
江凛及时定住身形,拉了他一把,立刻掀开棉帘向外望。
这回敌方照旧选了红色儿,马臀后赤红的营旗威风凛凛,马鞍马具也全是红通通的,百来个骑兵聚成一大片的红,冲出了千军万马的阵势。
“冲啊!”
“我们头儿说了,活捉萧小将,一人赏十两!”
这是敌骑过来骚扰的第二趟了,上回集合攻取了他们缀尾的粮车,把十几辆粮车付之一炬。这回却又攻了辎重队的头,一头一尾,逗着他们玩似的。
江凛目不转睛盯着。
上过战场的精锐,果然与上午那群废物秧子不同了,京大营出来的,不论多少兵站在一块,你看他们也像一盘散沙。
而精锐骑兵未必有多高明的骑术和枪法,却是指哪打哪,是每一簇锋芒聚合成型的力量。
粮车堆垛得结结实实,长|枪一刺一挑,粮袋哗啦啦的漏米,又一把火扔上来,把捆粮袋的绳子烧断,整车就全散了架。重新装车太费劲,耽误了送粮的工夫,这一仗就必输了。
气得蓝营兵奋起直追,却哪里追得上骑兵的速度?
那百骑来得快,逃得也快,没等蓝营兵杀上来就脚底抹油跑了,伴着猖狂大笑,风一般地撤回了他们的辎重队。
留下的几具“尸首”红着脸,面对蓝营的怒火,挠着头不好意思地笑笑,蛆一样趴地上匍匐退场了。
江凛问:“你欲如何守粮?”
陆明睿松动松动手指,飞快移动沙盘上的算子:“辎重队伍太长,五百兵分散,支援总是赶不上,守不住的,该转守为攻才是。”
江凛:“之后两方互相消耗?五里路,够你们把两边三百粮车扫荡干净了。”
陆明睿展出一个明快的笑:“将军小瞧我,我想出来的怎会是如此蠢计——我想的是让粮车几车并排行,缩短队伍,前后也好回护。等敌人骑兵攻来时,我们射其马腿、马腹,叫他们有来无回。”
江凛啧了声,心说果然是豪奢贵族出身。
训练有素的战马起码得驯三年,一群好马,他说射就射。两个钟头的军演损失财物不可估量,那几位老将军又有新的罪名往他身上安了。
他心里腹诽,嘴上不说,落笔在纸上飞快算了算:“好计。战损比1:1.8,可胜。”
陆明睿这几日学会了小数,也知道战损比是什么意思了:己方用一个兵的牺牲,可以换走敌人将近两个兵。
这在战场上已经算是大捷了,可陆明睿瞬间心思一动。
以他的眼力看沙盘,只能想出制敌之法,估摸出此计的胜率有六七成,可断马腿甚至算不上计,任何一个经验老道的将军遇上骑兵都知道要先断马腿。
面前这少年,竟连敌我战损比都能算?
想到此,陆明睿忙折身一拜:“还望小将军不吝赐教。”
江凛把他拨乱的算子归于原位:“我拿棋盘与你讲。”
“在兵棋的纸面游戏上,有一样极重要的规则叫射击结果裁决。两枚算子对阵,如何确定先攻方的攻击有效——攻击结果一般分为歼灭、攻击无效、压制、失火、失动。”
“失火,意思是丧失火力,形如弓兵没了箭,火炮兵没了炮弹……失动,如骑兵断腿,攻城械丢了底轮,不能移动,但武器尚在手。”
“寻常的低等军官,作战意识会被眼界限制,他们会习惯性地打自己能啃得动的兵,弓克骑,骑克步,视兵种压制而出击。而统兵之将思路得反着来,敌军对我方威胁最大的是什么兵种,就要寻一切机会,乃至制造时机,去攻破这个兵种。”
……
陆明睿直听得双眼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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