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宣蓝田
“眼下没有屋舍,搭棚也能凑合一阵子,但我急需几个污水池,两条排水沟。用完的废水很脏,沟底必须砌实了,直接通向海河中,一定要挑下游没人用水、方圆五里也不种庄稼的地方,不准往农田山林里排。”
难为年掌柜和影卫都是见过世面的人,她几句话就要修路,要建厂,年禄台竟也只震惊了一瞬,一口唾沫咽下去,双目灼亮。
他被发配到这偏僻地方,卖了二十年的酒,快要忘了年轻时提刀策马的日子了,做探子、守信报桩点的大抵如此,活得越来越没滋没味。
年过半把了,竟还能有给主子办大事的一天!
“姑娘还有什么吩咐,只管说罢!”
唐荼荼不知他怎么忽然激奋起来了,愣了一愣,很快想到了别处。
“还有,京城城东有个琉璃厂,这几天会往天津送几车琉璃瓶。我留的是府里的地址,劳烦您帮我转运来这里,多谢。”
马车里几大缸盐水咕噜着,碾转回了县里。
来时,县道是有衙役和民兵设卡的,检查人畜有没有红眼症状,只消看一眼便放行。现在不止是看一眼了,还要把一波一波的百姓拉到告示栏下,阅读赤眼病的防疫细则。
认字的自己看,不认字的由书生朗读。
目之所及,路上的百姓几乎人人都知道护着眼睛了,戴帷帽的少,帷帽贵,多数是草帽前缝块细纱挡着。
这就好,不论汤药还是盐水,治疫永远是滞后的,人人都有了防疫的警惕才能行。
等到了印坊,唐荼荼跳下马车,顾不上歇息,指挥人把水瓮往院里抬。
他们没有能延长保质期的容器,水瓮上头只扣了个盖子,今夜盐水一结冻,明早再化冻就未必纯净了。
她离开七日,印坊里的仆役换了一批了,先头的几乎全部感染,都是干粗活的,没法天天盯着手干不干净。
唐荼荼一路往后院走,一路吩咐医士:“眼里只出现血丝的病人在哪几个屋?这药疗效不知,咱们从轻症病人的屋子开始试,眼底已经爆出血点血片的病人且等一等。”
“把瓷杯瓷碗烫洗干净,医士到这边来学操作。银管珍贵,别丢失,每给一个病人用过之后都要烫洗一遍。”
细管是纯银的,形似一个长脚漏斗,这头倒水,下头会形成淅淅沥沥一条小水流。
唐荼荼坐在椅上,脑袋快要歪抵到右边肩膀了,等着杜仲给她冲洗眼睛,一边还要忙着给医士授课。
“冲洗也有冲洗的诀窍,要像这样歪着头,从内眼角往外眼角冲。盐水把眼里的脏东西带出来,直接顺着侧脸颊流走——要是换个方向歪头,脏水不就又流进另一只眼里了吗?”
她说话间五官都不消停,稍不留神,眼角差点戳在银管上。
杜仲皱眉:“噤声吧你,谁没长眼睛,看不明白如此浅显的道理?”
唐荼荼被他噎得闭上嘴。
这小混蛋,昨儿还夸她“大医精诚”呢,今儿就这鬼样子了。
轻症患者住了两个大院,半来月没见着家人,各屋都没什么欢乐的气氛。病人这阵子被小大夫们鼓捣疲了,天天敷眼药,今儿换了一种无色的药水,竟没人多嘴问一句这是什么,全歪着头撑起眼,任由水流滴答。
唐荼荼双手攥得发白,紧紧盯着面前的病人:“您有什么感觉吗?”
反倒把那病人问愣了:“这……该有什么感觉?”
医士全咬着嘴唇笑,谁也不敢透露这是开天辟地的新药,姑娘是天下试药第一人,您是天下第二个。
这屋儿开了个好头,后边一路都顺顺当当的。
从半前晌忙到太阳西斜,唐荼荼才来得及吃第一口饭。她端着一海碗鱼杂炖豆腐,累得吃不出口感滋味来,还分神想着临床试验应该几天见效才算疗效显著。
饭堂人来人往,仆役各个一身疲态,愁容满面,长吁短叹的,盼着红眼疫赶紧过去。只有医士脸上还带着鲜活劲儿,年纪轻,凑在一块儿说说小话就解了一天的疲惫。
眼前每过去一个人,唐荼荼抬头看一眼,看着看着,便恍了神。
不同脾气性格的人,生着不同的相,她能看见病人多日不愈的茫然,能看见仆役怕染疫的焦虑,也能看见此地刁民,那些奸猾底下的惫懒。
贫穷到人人都捉襟见肘的地方,很难结出生机勃勃的花,东镇西不挨城,东不靠海,世世代代穷过来,脚就扎进了地里,乡土、宗族和孝道结结实实捆着人,挪根易土没那么容易。
想把一块地方盘活,哪有让百姓迁居到富地方的道理?就得踏踏实实、一步一步地让这块贫地富起来。
“茶花儿!你看我们把谁带来了!”
和光喊她的第一声,唐荼荼没回神,直到这姑娘一铁掌拍她肩膀上,疼得她一嘶声,回头去看。
公孙景逸与他妹妹分站两边,笑得那叫一个得意:“正巧我俩刚下马,看见大门外等着个人,说是你亲戚,我俩就把人领进来了——茶花儿,这是你家谁呀?”
唐荼荼呆呆张大嘴。
面前的女人风尘仆仆的,直把披帛作头巾,勉强算是挡了挡眼睛。
傍晚灯笼才挂起,暖黄的光拢了华琼一身,轻帛后却是一双明亮如星的眼睛,正笑盈盈看着她,像在京城华家大院里一样。
唐荼荼嘴角不由自己控制了,压不住地往上翘:“这是我娘啊……”
她看见人,先是笑了,可笑着笑着,嘴一瘪,眼里的泪花就出来了。
华琼心里一软:“傻妮子,哭什么。”
“我没。”唐荼荼抬起手,想到不能用脏手擦眼睛,她身上也没一块干净手帕,狼狈地仰着后脑勺憋回去:“没哭,眼泪还没下来呢。”
说着说着,到底还是下来了,边哭边笑,一声一个鼻涕泡:“娘!你怎么来了呀?你怎么进城的呀?你不去县衙,你进这疫病院干什么呀……”
周围吃饭的医士仆役都看呆了,相处大半月了,天天见唐姑娘端得起、拿得稳,主意可大了去,从没见她这样狼狈过。
再看她对面,当娘的那位被逗得直乐,俩手里揣着个暖炉,都没舍得放下。
华琼笑说:“过来看看我姑娘得什么病了,快别哭了,好好的大眼睛都快眯成褶了。”
唐荼荼破涕为笑,跑水盆边洗了手,又回屋换了身衣裳,才敢挨着她坐。
公孙景逸与和光半刻钟前,才知道茶花儿还有个亲娘,全堆着笑喊姨母。
华琼还了一笑。她眼力刁钻,扫一眼,就大概知道面前这俩是什么人什么身份了,任由他们打量,自己与荼荼说话。
“县道被封了,不准进出,唯独准许药商过。我就在三岔口截了一个大药商的货,几十车药材都在后边,我骑着马先过来了。”
几十车,连从小花钱没数的公孙景逸和光都咋舌。
县里如今最缺的就是药材,薄荷、金银花、决明子全都缺,不停地从城外往进运。
运河还没化冻,南来北往的都是些小商人,都知道物以稀为贵,连平时烂路边没人要的金银花都涨了价。
自她落脚,唐荼荼就没停过笑,两手端着烧酒与她一碰杯:“您就是来救火救急的,我替全县百姓、替我爹谢谢您啦。”
第253章
月凉夜寒,屋里的炭火烧得旺,母女俩的床离了八丈远,一个在屋东头,一个在西头。
一应家具都简陋,这简陋中却又藏着一两样精致的小物件——坐在炭炉上的烧水壶是精铜所制,壶壁薄如指甲盖;床脚的被炉是空心的银薰球,嵌着漂亮的红玉珠;吃饭的碗是孔明碗,形似两碗粘接成的,中间留空,灌注热水可保饭菜不凉……
突兀地杵在瓦房陋顶之间,一看就不是荼荼用得起的物件。
华琼把屋里这几样华贵得过了分的摆件看在眼里,蹙起眉,没直愣愣地张嘴问,打算暗中观察两天。
她把两只大脚踩进泡脚盆里,舒服地喟叹一声。
“本想带着你哥一道儿来的,谁知他还没入通州就病了,着了一场凉,染了风寒吭吭咳咳的,我没敢带他来,又折回京去,把他送到你姥爷那儿养病了。”
“哥哥病了?”唐荼荼一惊:“大小伙的,怎么一场冷风都扛不住?”
华琼没好气,气着又忍俊不禁:“国子监里都是些雅致人,你哥赴了一场赏梅宴,大风大雪的,诗没作得几首,回来没两天就病了——娘没忘了你生辰,可怎么说也是我来晚了,等出了这地方,给你好好补上。”
唐荼荼弯起眼睛笑:“没事儿,我都是大孩子了,过不过都一样的,怎值当您专程跑一趟给我过生日啊?”
华琼哈哈笑起来。
“那娘得坦白,这趟不是专程为了你,确实是有别的要事排在后头。本想在你这儿呆半月,等二月运河化冻了,就坐船南下,去江浙看一看。”
“今年江浙会很热闹,朝廷有意要再开一个市舶司,与海上来的外商沟通有无。如今泉、广两地的市舶司富得流油,天下豪商都觉得南面水港发达,内河外海交汇,下一个市舶司必定会出在江浙一带,要早早过去买地买铺抢占先机——娘倒觉得未必。”
唐荼荼竖起耳朵。
多日见不着邸报,万事通的叶先生九两哥也不在她身边,眼耳仿佛隔了障,对外界的感知全是钝的。这时候不论听见外边什么消息,都算是惊喜。
华琼换了个朝向,枕在小臂上:“泉广二州,荼荼知道在哪儿吧?”
“知道的。”
“北有北直隶,天津、河北两卫拱守京城;而南边的南京,当年前朝末帝逃到那地儿去养了十来年的老,是为南直隶——当年这晏家祖宗,土老财进京,彼时根基不稳,兵也不够,怕大老远地发兵打不下来,只好任由兴哀帝在南京缩着。二帝隔着黄河打擂,南京却有百十家老牌世家跟随,造就了另一片人杰地灵之地。”
叫祖皇帝“土老财”……
唐荼荼差点没喘上下一口气,急得直瞪眼,以气音叫唤:“您小点声!隔墙有耳,我这屋左右都是人。”
“怕什么?”华琼不以为意:“乡下人谁管天王老子姓什么,有口好饭吃,管上边是神佛人鬼?谁爱当谁当。”
躺在外间看门的芙兰,默默把被子蒙到脸上,权当自己聋了。
可女儿话说得对,怕给她添麻烦,华琼到底是低了低声。
“南直隶天高皇帝远,每年的科举卷子都与京城不是一套卷,南地出类拔萃的举子宁愿在江南贡院、应天学院念书,也不来京城国子监——你猜天王老子气不气?”
“若江浙再出一个市舶司,等于三个钱庄拱卫了南直隶,拢尽了天下钱财三分之二,皇帝还是什么皇帝?谁知道那地方儿藏没藏着前室遗孤?”
“今年各地税征上京,哈,你当如何?北六省的箱车拿黑布盖着,几千重兵护送,防得严严实实,就怕没进京城先遇上山匪劫道。”
“而南七省,尤其广东、福建与江浙,大喇喇地走在道上,车头进了京城门,车尾还在通州地界没走出来,前后逶迤百里地。路上孩童跟着车跑,擎等着捡车缝里漏出来的金子碎屑。”
唐荼荼知道税征进京是什么。
一省的税收,要先由各县从百姓手上收起来,各县库交到州府银库,各州府往省里的第一大上府衙门送,再由上府清点完了,派官兵运送至京,汇入国库。
国库不是一个巨大的、所有人都能看着的钱库,唐荼荼在京城一年,不知国库在何处,兴许在什么山沟沟里由军营把守着。
华琼:“你说,把第三个市舶司划到江浙,除非天王老子脑袋糊屎,每年眼巴巴地伸手,等着奴才给钱,岂不是笑话?”
这……
可太有道理了。
唐荼荼跟外间的芙兰不约而同地想。
“你大舅二舅不信我说的,他俩有自己的想头,这回变卖了许多家当换作现银,打算慢慢在江浙安家了。那地方全是三条舌头的老财鬼,一张嘴能说出花儿,我怕他俩被人忽悠得没了分寸,跟过去瞧一瞧。”
要是大舅二舅走了,那京城这头,就只剩娘和姥爷了……
唐荼荼想:要是那样,姥爷不知道得多难受,老来盼着天伦之乐,儿孙却都要奔着更富贵的地方去扑闯了。
屋里早早熄了灯,唐荼荼难得早睡一回,听着左墙边轻浅的唤气声,只觉得心里头踏实了。
这“踏实”有点没道理,毕竟爹来的时候没踏实,母亲过来给她办及笄礼的时候没踏实,满院的仆役、公孙家府兵驻守在这里,也没踏实。
之前她没日没夜地焦虑着,算疫情扩散速度、想化学原材,躺在床上也是半宿半宿睡不着。只有眼下,整颗心都沉静下来了。
唐荼荼想来想去,归结到血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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