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能扛鼎 第331章

作者:宣蓝田 标签: 升级流 穿越重生

  这位不知道是气大发了,还是酒意上头,这一扭头,内眦两个眼角竟是红瘆瘆的,细碎的血点漫过了半个眼白,显得他一张脸竟有诡相。

  席天钰一弯眉眼,多年的病气罩着他,发火、恼怒也没给他平添气力,他想把巧铃铛推离胸口,没推动,只得抬手拍拍怀里人,唤她站起来。

  “更衣的地方在楼上,幼微,你随这位姑娘去吧。”

  那双眼睛似怕吓到她,阖了半帘,照样是温柔口吻:“楼高,慢些走路。”

  唐荼荼抓着人迈出阁的时候,断了的那口气才续上。

  生气了不红脸,却红眼睛,不知是什么病……

  女客盥洗、小憩的地方在六层,每层都有人指路,唐荼荼走在巧铃铛前边,上楼梯时回头看了看她,噙着泪,瘪着脸,手帕捂着半张脸在后边哭。

  唐荼荼张了张嘴,又没话说,半天,听到身后郁闷地吁了声气,知道这铃铛姑娘是缓过来了。

  客房里备着当季的衣裳,袖口内侧绣着撷绣居几个小字,全是新衣。唐荼荼挑了身合身的换上,看巧铃铛还在水盆边洗手,丢了魂似的,呆呆站在那儿。

  唐荼荼没话找话:“要解酒汤吗?”

  “不要,我又没醉。”巧铃铛回头瞅她一眼:“多谢姑娘方才给我解围了。我知道姑娘瞧不上我,您还是赶紧回席上罢,挑个金龟婿才是大事,我一人在这坐坐就行了。”

  这话说的。

  唐荼荼听得想笑,摇摇头说:“我不挑金龟婿。”

  她看这铃铛年纪不大,便传授起自己那点社交经:“宴席上人多,免不了有几个坏心眼的。有些话,要拿捏着分寸说,有些话不能说,实在嘴欠的,你别理他,就冲他笑一笑,什么也不用说,埋头吃饭就行了。”

  水盆架子漆得银亮亮的,巧铃铛没把这东西当回事,手撑着盆底拍打了两下水,拍得水花四溅,咕哝着:“那不是哑巴么,公子最烦一声不吭的哑巴了。”

  唐荼荼揉揉脑壳。

  巧铃铛像是好不容易拣着了能说话的人,甩甩手上的水珠,挨着唐荼荼坐下了,絮叨个不停。

  “那小杜郎中长得像女孩似的,就这一顿饭,公子夸了他四句,四句!又要赏他银子,又要请他过府,还说那小郎中长得像莲花仙,公子都没那样夸过我!方才我说错话,公子还狠狠拧了我一下……”

  “还有眉隽,那狐媚子好坏,上菜的时候专门踩我鞋沿,就想叫我出丑。”

  “我不争不抢还能怎么呢……公子身边的侍女一茬一茬地换,我才过府四个月,院里的熟面孔就只剩眉隽一个了,惹公子不高兴的都不见了,也不知送到了哪儿。”

  “他们都说公子最疼我,去哪儿也带上我,可他也不说纳了我,明明院里一个姨娘都没有。等过一两年,正房太太进了门,更难。”

  听得头大,唐荼荼忍不住:“你年纪还小,为什么非要……”

  巧铃铛忽的抬起头,笑出一排贝齿:“姑娘以为我多大?”

  唐荼荼:“十七八?”

  “其实我二十了。”巧铃铛狡黠地眨眨眼:“嬷嬷买我买得迟,又学了两年琴棋书画,能弹曲子了才敢露相,江南那边的富商养女人都喜欢十六七的,要把年龄往小了说。可长至二十,骨相硬了,再不出阁就要变老姑娘,嬷嬷舍不得把我卖给糟老头子,便送我来了天津。”

  “我们相思苑呀,开遍天南地北,阁里出息的姑娘想去哪里去哪里。北边的姐姐们都是大脸盘大骨架,少爷们不喜欢那样的。我这样的,来了这边努努劲能当花魁。”

  言语中那得意劲。

  唐荼荼觉得自己真是闲出屁了。

  她憋出句:“各人是各人路,姑娘珍重吧……在府里,抽空要多多读书,多打点几个心善的仆役,攒下钱了别乱花,去钱庄存起来。”

  她又憋出句:“将来要是失宠了,日子不好过了,就寻个机会离开吧。我看那位席公子不像刻薄人,你手里存着钱,出了府也不怕没活路。”

  巧铃铛急了:“呸呸呸,你这人,怎么还咒人呀?”

  唐荼荼拔腿走了。

  一开门,看见门边站着个年轻人,个子挺高,穿着绸面衣裳。唐荼荼一愣。

  巧铃铛探头瞧了一眼,她刚哭过,不便见人,拿扇子挡着脸:“席春,你来干什么?”

  席春恭谨地欠了欠腰,仪态很好,只是声音含糊得像短了截舌头,唐荼荼要费劲分辨才能听懂他的话。

  “少爷知道铃铛姑娘受了委屈,特特吩咐奴才,带姑娘上街买身衣裳,买套头面。”

  刚才还啪嗒啪嗒掉眼泪的巧铃铛,立马被衣裳首饰哄高兴了,风一样迈过了门槛,欢欢喜喜朝着楼下走。

  楼梯折曲盘环,唐荼荼站在台阶上往下望,看见那姑娘脖子后头的鞭痕还没消印。

  她想,钱权买人心,真是一点不假。

第308章

  黄昏后,太阳渐渐沉下去。

  各家的马车停在门外几乎堵了路,也没能接走几个小祖宗,喝得烂醉的就在阁中歇了,剩下的,多多少少怀着点春心,楼栏边凑着一排花团锦簇的脑袋,院里少爷们步打球正打得热火朝天。

  女孩们赞一声,嘘一声,都牵着底下球手的胳膊腿,鞠棍挥得卖力,木球便满院乱飞。

  挥一棍,檐角的护花铃当啷作响;再挥一棍,撞折一截朱漆的斗拱。

  唐荼荼仰头看了一眼,心疼得抽抽,把那截上了岁数的木头捡起来揣兜里了。

  观海阁走空了,没什么人,四层的环廊上有盏灯笼一明一暗,长短长长,讯号独特,唐荼荼一看见,便顺着楼梯往上爬。

  “把人安抚好了?”晏少昰回头瞧她。

  海风吹得他外衫衣带开了,袖衽飞卷,透出白天见不着的恣意来。他装了一天的白脸书生,实在是腻了那个相。

  唐荼荼说“一言难尽”,想学他的样子凭栏观海吧,又怕这木栏杆不稳当,灰悻悻地抱着个软垫坐地上了。

  她的精气神儿都挂在那杆腰上,什么时候腰挺得直,一看就知精神百倍,斗气生猛;什么时候像这样塌着腰驼着背,就是心情跌到谷地了。

  晏少昰笑起来,随她坐地上。

  这“一言难尽”,换别人坐在这儿,唐荼荼兴许就懒得讲了,可二哥往旁边这么一坐,她满心满肺的话都要开个窟窿,骂完瑞少爷无故挑事儿、又骂盛少爷嘴欠,捎脚骂了一句漕司家真是闷声不吭气的贪,最后骂那巧铃铛。

  骂到头了,她支着膝盖叹口气:“大好的年纪……哎,可怜。”

  晏少昰有点奇:“那妓子说自个儿可怜?”

  唐荼荼愣了愣:“她没说,我看出来的。以色侍人,连条后路也没有,怎么不可怜?”

  “她身上挂的是奴契?”

  唐荼荼又愣了愣:“好像不是,奴契挂在官府下,应该是不能出省的,她从江南坐船过来的。”

  “那就是白身做妓,哪里可怜了?”晏少昰哼哧笑了声,拍拍她发顶,很是温柔地骂了声:“傻姑娘,替个生人操这心。”

  “父辈犯了案,家里男子判作奴、女儿被判入娼门的,我尚且叹她们一句可怜。可白身跟奴婢不一样,白身都是有户有籍的平头百姓,自居下流,怎怪别人轻贱?”

  唐荼荼拧眉:“也不能这么说……但凡有点活路,谁愿意去做妓啊。”

  “因为天下商路即妓路。”他道:“粉娼死死咬着运河、州道、各上府,西湖的船妓,扬州的瘦马,大同的婆姨,越是颜色好、名声大的,越是通熟百般淫巧,手腕了得,被富商收作外室的不少见。”

  唐荼荼斜眼看他,堂堂殿下,对三教九流的事这么懂。

  她心里闹腾,腔调都变了股味儿,把脚挪过去踩他鞋沿。

  “哼哼,男人,妓院都是你们整出来的,花魁名妓都是你们评的,瘦马是为你们养的,什么通房小妾外室,还不是你们作践人——天下男人一般色,二殿下这心里呀,还不知道是黄的还是白的。”

  晏少昰大感冤枉,直起眼瞪她:“论事就论事,与我有什么相干?我自十三……成人起,从没宿过外边的床。年年宴待国宾,去的都是春江楼,只吃喝不留宿,席上的婢子哪个敢近我三步?都是上过菜就退至一边了。”

  唐荼荼斜眼:“哼,道貌岸然,哼,男人。今儿舞姬们跳那飞天舞,你抬头瞅了两眼来着。”

  晏少昰:“……?”

  唐荼荼:“哼,道貌岸然,哼,男人。”

  她眼珠不知怎能那么灵活,能斜到好一边去。

  “晓晓。”晏少昰很是义正辞严地唤了她一声:“你再这样斜眼看我……”

  “你就怎么?”唐荼荼斜着眼乜他。

  晏少昰张开大掌,握皮球似的握住了她的后脑勺,扭到正前方,逼她看海上黄昏。

  跟如来佛的五指山扣住了孙猴子似的,唐荼荼手脚并用都拉不开他的手,两人扑哧扑哧笑了会儿。

  晏少昰在这笑中安了神,知道这坏东西成心作弄他,话又放缓了。

  “我看不起白身做妓的,你说破天,我也看不起她们。”

  “每十年案户比民,全国修一回黄册,上一回修黄册是九年前了,别省的数我记不清了,唯独京城的黄册,是太傅教我看的——彼时京城人口一百二十万,登记在册的妓女、象姑(小倌)竟三万有余,其中被抄家发配的官妓不过百,多数没入了钟鼓司和乐坊。”

  “奴身的占了四千,一半是上头有个赌棍爹,赌债逼到头了,卖儿卖女进娼馆;一半是人牙子从天南海北拐来的童妓,一纸契书,断人半生,十年二十年攒够了赎身银,才能出得了窑窟。这些人是真的可怜。”

  “剩下两万七,你猜猜都是什么人?”

  唐荼荼:“……”

  她不想猜。

  可这个数字总会落下来。

  “都是白身。无罪,无病,有手有脚,日日傍晚从妓院大门进,黎明自小门出,五日一休沐,领着工钱。这两万七千数,是知风尘而入风尘。”

  “中原腹地,已经五十年没打过仗了,如今世道没那么多逼良为娼的事。你说妓女以色侍人‘可怜’,谁人不说自己可怜?满大街上但凡是个人,都能吐出一堆可怜事,但农民尚且挑粪、小商小贩低贱如尘,边地的士兵一有空闲的时候,便拿起块生铁刻字,烧红了往身上烙姓名,就怕哪一日被炮轰死,成一具无名尸——真说起来,天下这么多人,哪个讲不出几件可怜事?”

  “可你看,能吃下苦的,总有办法从泥潭里挣出来,堂堂正正做个人。”他轻轻反问:“妓子呢?”

  “当年,萧太师借着尊祖太后过寿,大张旗鼓地让北方六省各省推举出一百好妇,以‘为太后祝寿’的由头进京,开了一场声势浩荡的妇女联合大会。”

  “次月颁厉法,一刀砍尽天下的娼门,伙同他人开窑者、豢养私娼者、印售《嫖经》者一律以重罪论处。官员嫖妓的撸官,士子嫖妓的革除功名,要青楼、妓院缩减门庭,夜里不许人声鼎沸,不许车马围巷,不许收容嫖客过夜;另有拐卖妇女作淫、逼签奴契的,一律是死罪。”

  “你可分得清娼优妓伶?”晏少昰问。

  唐荼荼被“妇联大会”撞懵了,愣愣听着,半天组织出一句:“娼是卖身的?优,我不知道……妓是卖艺不卖身?伶,乐伶,好像是唱歌跳舞的?”

  “差不离,优说的是戏子。这四样里边,最卑贱的就是卖身的娼,贩夫走卒给半吊铜钱就能过夜——此禁娼令一出,一刀斩尽了私窑和娼窝,青楼里也不许嫖宿了,你猜,那些地方清静了没有?”

  唐荼荼指尖发冷。

  二哥是懒人,要是结果好,他不会这样子反问。

  七八年前的事了,晏少昰慢慢牵出那点记忆。

  “那时尊祖太后岁数很大了,她老人家恩准的,朝廷内外莫敢不从。朝堂上支持此令的老臣也众多,因为老臣们都五六十岁了,娼妓只会祸祸他们家里的儿孙,便大力推行禁娼令。”

  “法度天下,当先以京城立则,全城的衙门上下围堵,还急招了几百个媒官,等着给那些离了窑子没生计的娼妓说合亲事,势必要给这一行当刮骨疗毒,从大肆张扬的明娼改回民间夫妻床笫的私事。”

  二殿下话锋一转,唐荼荼心又往下跌了一重。

  “一时间,满城淫风大炽。”

  “从良的妓没几个,圃田泽、平康坊几百家青楼妓馆门庭冷清,但富贵人家又兴起了携妓出游和郊外野合之风,贫寒人家没车没马,出游不起,便使得京城六百一十条巷,每条巷子里都藏着淫窝,一逢风紧,嫖客妓女满城窜逃,牢房里满得再塞不进人。”

  “卷宗呈上去,祖太后叹了叹,说了句‘盛世重淫风’,那以后,再不过问娼妓事了。”